第二部 第4節(2 / 2)

小說:1984 作者:喬治·奧威爾

“是的,親愛的,還用了香水。你知道下一步我要做什麼嗎?我要去弄一件真正的女人衣裙,不穿這撈什子的褲子了。

我要穿絲襪,高跟鞋!在這間屋子裡我要做一個女人,不做黨員同志。“

他們脫掉了衣服,爬到紅木大床上。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脫光了衣服。在此以前,他一直對自己蒼白瘦削的身體感到自慚形穢,還有小腿上的突出的青筋,膝蓋上變色的創疤。

床上沒有床單,但是他們身下的毛毯已沒有毛,很光滑,他們兩人都沒有想到這床又大又有彈性。“一定盡是臭蟲,但是誰在乎?”裘莉亞說。除了在無產者家中以外,你已很少看到雙人大床了。溫斯頓幼時曾經睡過雙人大床,裘莉亞根據記憶所及,從來沒有睡過。

接著他們就睡著了一會兒,溫斯頓醒來時,時鐘的指標已悄悄地移到快九點鐘了。他沒有動,因為裘莉亞的頭枕在他的手臂上。她的胭脂和粉大部份已經擦到他的臉上或枕頭上了,但淡淡的一層胭脂仍顯出了她臉頰的美。夕陽的淡黃的光線映在床角上,照亮了壁爐,鍋裡的水開得正歡。下面院子裡的那個女人已不在唱了,但自遠方街頭傳來了孩子們的叫喊聲。他隱隱約約地想到,在那被抹掉了的過去,在一個夏日的晚上,一男一女一絲不掛,躺在這樣的一張床上,願意作愛就作愛,願意說什麼就說什麼,沒有覺得非起來不可,就是那樣躺在那裡,靜靜地聽著外面市廛的鬧聲,這樣的事情是不是正常。肯定可以說,從來沒有一個這種事情是正常的時候。裘莉亞醒了過來,揉一揉眼睛,撐著手肘抬起身子來看一眼煤油爐。

“水燒乾了一半,”她說。“我馬上起來做咖啡。我們還有一個小時。你家裡什麼時候斷電熄燈?”

“二十三點三十分。”

“宿舍裡是二十三點。不過你得早些進門,因為――嗨,去你的,你這個髒東西!”

她突然扭過身去到床下地板上拾起一隻鞋子,象男孩子似的舉起胳膊向屋子角落扔去,動作同他看到她在那天早上兩分鐘仇恨時間向果爾德施坦因扔字典完全一樣。

“那是什麼?”他吃驚地問。

“一隻老鼠。我瞧見它從板壁下面鑽出鼻子來。那邊有個洞。我把它嚇跑了。”

“老鼠!”溫斯頓喃喃自語。“在這間屋子裡!”

“到處都有老鼠,”裘莉亞又躺了下來,滿不在乎地說。

“我們宿舍裡甚至廚房裡也有。倫敦有些地方盡是老鼠。你知道嗎?它們還咬小孩。真的,它們咬小孩。在這種街道里,做媽媽的連兩分鐘也不敢離開孩子。那是那種褐色的大老鼠,可惡的是這種害人的東西――”“別說下去了!”溫斯頓說,緊閉著雙眼。

“親愛的!你的臉色都發白了。怎麼回事?你覺得不好過嗎?”

“世界上所有可怕的東西中――最可怕的是老鼠!”

她挨著他,雙臂雙腿都勾住他,好象要用她的體熱來撫慰他。他沒有馬上睜開眼睛。有好幾分鐘之久,他覺得好象又回到了他這一輩子中不斷做過的惡夢之中,夢中的情況總是一樣。他站在一道黑暗的牆前,牆的那一邊是一種不可忍受的、可怕得使你不敢正視的東西。

他在這種夢中總是深感到一種自欺欺人的感覺,因為事實上他知道黑暗的牆後是什麼。他只要拼命努力一下,就可以把這東西拉到光天化日之下來,就象從自己的腦子裡掏出一塊東西來一樣。他總是還沒有弄清這東西到底是什麼就醒來了,不過這東西有些同剛才他打斷裘莉亞的時候她正在說的東西有關。

“對不起,”他說,“沒有什麼。我只是不喜歡老鼠而已。”

“別擔心,親愛的,咱們不讓它們呆在這裡。咱們等一會走以前,用破布把洞口塞上。

下次來時,我帶些石灰來,把洞好好地堵上。“

這時莫名的恐懼已經忘掉了一半。他感到有些難為情,靠著床頭坐起來。裘莉亞下了床,穿好了衣服,做了咖啡。鍋子裡飄出來的香味濃郁而帶刺激性,他們把窗戶關上,深伯外面有人聞到,打聽是誰在做咖啡。加了糖以後,咖啡有了一種光澤,味道更好了,這是溫斯頓吃了多年糖精以後幾乎忘記了的東西。裘莉亞一手插在口袋裡,一手拿著一片抹了果醬的麵包,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隨便看一眼書架,指出最好怎麼修理摺疊桌,一屁股坐在破沙發裡,看看是不是舒服,有點好玩地仔細觀察一下座鐘的十二小時鐘面。她把玻璃鎮紙拿到床上來湊著光線看。他把它從她手中取過來,又給它的柔和的、雨水般的色澤吸引住了。

“你認為這是什麼東西?”裘莉亞問。

“我認為這不是什麼東西――我是說,我認為從來沒有人把它派過用處。我就是喜歡這一點。這是他們忘掉篡改的一小塊歷史。這是從一百年以前傳來的訊息,只是你不知道怎麼辨認。”

“還有那邊的畫片――”她朝著對面牆上的蝕刻畫點一點頭。“那也有一百年的歷史了嗎?”

“還要更久。大概有兩百年了。我說不好。如今什麼東西你都無法知道有多久的歷史了。”

她走過去瞧。“那隻老鼠就是在這裡伸出鼻子來的,”她踢一踢畫下的板壁說。“這是什麼地方?我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它。”

“這是一個教堂,至少以前是個教堂。名字叫做聖克里門特的丹麥人。”卻林頓先生教他的那隻歌有幾句又浮現在他的腦際,他有點留戀地唱道:“聖克利門特教堂的鐘聲說,橘子和檸檬。”

使他感到驚奇的是,她把這句歌詞唱完了:“聖馬丁教堂的鐘聲說,你欠我三個銅板,老巴萊教堂的鐘聲說,你什麼時候歸還?――”這下面怎麼唱,我已忘了。不過反正我記得最後一句是,“這裡是一支蠟燭照你上床,這裡是一把斧子砍你腦袋!”

這好象是一個分成兩半的暗號。不過在“老巴萊教堂的鐘聲”下面一定還有一句。也許恰當地提示一下,可以從卻林頓先生的記憶中挖掘出來。

“是誰教給你的?”他問。

“我爺爺。我很小的時候他常常教我唱。我八歲那年,他氣死了――反正,他不見了。

我不如道檸檬是什麼,“她隨便又說一句。”我見過橘子。那是一種皮很厚的圓形黃色的水果。“

“我還記得檸檬,”溫斯頓說。“在五十年代很普通。很酸,聞一下也教你的牙齒髮軟。”

“那幅畫片後面一定有個老鼠窩,”裘莉亞說。“哪一天我把它取下來好好打掃一下。

咱們現在該走了。我得把粉擦掉。真討厭!等會我再擦掉你臉上的唇膏。“

溫斯頓在床上又懶了一會兒。屋子裡慢慢地黑了下來。

他轉身對著光線,懶洋洋地看著玻璃鎮紙。使人感到無限興趣的不是那塊珊瑚,而是玻璃內部本身。這麼深,可是又象是空氣一般透明。玻璃的弧形表面彷彿就是蒼穹,下面包藏著一個小小的世界,連大氣層都一併齊全。他感到他可以進入這個世界中去,事實上他已經在裡面了,還有那紅木大床、摺疊桌、座鐘、銅板蝕刻畫,還有那鎮紙本身。那鎮紙就是他所在的那間屋子,珊瑚是裘莉亞和他自己的生命,有點永恆地嵌在這個水晶球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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