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9節(3 / 3)

小說:1984 作者:喬治·奧威爾

如果可以識別,那就可以改變。但是主要的、根本的原因是,早在二十世紀初期,人類平等在技術上已可以做到了。按天賦來說各人不等,而且各有所長,有些人就比別人強些,此話固然仍舊不錯,但是階級區分已無實際必要,財富鉅額差別也是如此。在以前的各個時代裡,階級區分不僅不可避免,而且是適宜的。不平等的是文明代價。但是由於機器生產的發展,情況就改變了。即使仍有必要讓各人做不同的工作,卻沒有必要讓他們生活於不同的社會或經濟水平上。因此,從即將奪得權力的那批人的觀點來看,人類平等不再是要爭取實現的理想,而是要避免的危險。在比較原始的時代裡,要建立一個公正和平的社會實際上是不可能的,但這種社會卻是比較容易使人相信。好幾千年以來人類夢寐以求的,就是實現一個人人友愛相處的人間天堂,既沒有法律,也沒有畜生一般的勞動。有些人縱使在每一次歷史變化中都能得到實際好處,這種幻想對他們有一定的吸引力。法國革命、英國革命、美國革命的後代對於他們自己嘴上說的關於人權、言論自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之類的話,有點信以為真,甚至讓自己的行為在某種程度上也受到這些話的影響。但是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所有主要的政治思潮都成了極權主義的了。就在人世天堂快可實現的關頭,它卻遭到了詆譭。每種新的政治理論,不論自稱什麼名字,都回到了等級制度和嚴格管制。在1930年左右,觀點開始普遍硬化的時候,一些長期以來已經放棄不用的做法,有些甚至已有好幾百年放棄不用的做法,例如未經審訊即加監禁、把戰俘當作奴隸使用、公開處決、嚴刑拷打逼供、利用人質、強制大批人口遷徙等等,不僅又普遍實行起來,而且也為那些自認為開明進步的人所容忍,甚至辯護。

只有在全世界各地經過十年的國際戰爭、國內戰爭、革命和反革命以後,英社和它的兩個對手才作為充分完善的政治理論而出現。但是在它們之前,本世紀早一些時候就曾出現過一般稱為集權主義的各種制度,經過當時動亂之後要出現的未來世界主要輪廓,早已很明顯了。由什麼樣一種人來控制這個世界,也同樣很明顯。新貴族大部分是由官僚分子、科學家、技術人員、工會組織者、宣傳專家、社會學家、教師、記者、職業政客組成的。這些人出身中產薪水階級和上層工人階級,是由壟斷工業和中央集權政府這個貧瘠不毛的世界所塑造和糾集在一起的。同過去時代的對手相比,他們在貪婪和奢侈方面稍遜,但權力慾更強,尤其是對於他們自己的所作所為更有自覺,更是一心一意要打垮反對派。

這最後一個差別極其重要。與今天的暴政相比,以前的所有暴政都不夠徹底,軟弱無能。過去的統治集團總受到自由思想的一定感染,到處都留有空子漏洞,只注意公開的動靜,不注意老百姓在想些什麼。從現代標準來看,甚至中世紀的天主教會也是寬宏大量的。

部分原因在於過去任何政府都沒有力量把它的公民置於不斷監視之下。但是由於印刷術的發明,操縱輿論就比較容易了,電影和無線電的發明又使這更進一步。接著發明了電視以及可以用同一臺電視機同時收發,私生活就宣告結束。對於每一個公民,或者至少每一個值得注意的公民,都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把他置於警察的監視之下,讓他聽到官方的宣傳,其他一切交往渠道則統統加以掐斷。

現在終於第一次有了可能,不僅可以強使全體老百姓完全順從國家的意志,而且可以強使全體老百姓輿論完全劃一。

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革命時期以後,社會象過去一樣又重新劃分為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三類。不過新的這類上等人同它的前輩不同,不是憑直覺行事,他們知道需要怎樣來保衛他們的地位。

他們早已認識到,寡頭政體的唯一可靠基礎是集體主義。財富和特權如為共同所有,則最容易保衛。在本世紀中葉出現的所謂“取消私有制”,實際上意味著把財產集中到比以前更少得多的一批人手中;不同的只是:新主人是一個集團,而不是一批個人。

從個人來說,黨員沒有任何財產,有的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個人隨身財物。從集體來說,大洋國裡什麼都是屬於黨的財產,因為什麼都歸它控制,它有權按它認為合適的方式處理產品。在革命以後的幾年中,黨能夠踏上這個統率一切的地位,幾乎沒有受到任何反對,因為整個過程是當作集體化的一個步驟而採取的。一般都認為,在沒收了資產階級之後,必然就跟著實行社會主義。資產階級毫無疑義地確實遭到了沒收。工廠、土地、房屋、運輸工具――都從他們手中奪走了;由於這些東西不再成為私有財產,那必然就是公有財產。英社是從以前的社會主義運動中產生的,它襲用了以前社會主義運動的詞彙,因此,它在事實上執行了社會主義綱領中的主要一個專案,其結果是把經濟不平等永久化了,這可以預見到,也是事先有意如此。

但是把等級社會永久化的問題卻比這深刻得多。統治集團只有在四種情況下才會喪失權力:或者是被外部力量所征服;或者是統治無能,群眾起來造反;或者是讓一個強大而不滿的中等人集團出現;或者是自己喪失了統治的信心和意志。這四個原因並不單個起作用,在某種程度上總是同時存在。統治階級如能防止這四個原因的產生就能永久當權。最終的決定性因素是統治階級本身的精神狀態。

在本世紀中葉以後,第一種危險在現實生活中確已消失。三個強國瓜分了世界,不論哪一國都不可征服,除非是透過人口數字上的緩慢變化,而政府只要有廣泛的權力,這可以很容易加以避免。第二個危險也僅僅是理論上的危險。群眾從來不會自動起來造反,他們從來不會由於身受壓迫而起來造反。說真的,只要不給他們比較的標淮,他們從來不會意識到自己受壓迫。過去時代反覆出現的經濟危機完全沒有必要,現在不會允許發生,不過可能發生其他同樣大規模的失調,而且也的確發生,但不會產生政治後果,因為不滿情緒沒有辦法可以明確表達出來。至於生產過剩伺題,自從發明機器技術以來一直是我們社會的潛伏危機,但可以用不斷戰爭的辦法加以解決(見第三章),為了把民眾的鬥志保持在必要的高度,這也很有用。因此,從我們目前的統治者的觀點來看,唯一真正的危險是有一個新的集團分裂出去,這個集團的人既有能力,又沒有充分發揮作用,因此權力慾很大;還有就是在統治者自己的隊伍中產生自由主義和懷疑主義。這也就是說,問題是教育,是要對領導集團和它下面的人數更多的執行集團這兩批人的覺悟不斷地發揮影響。至於群眾的覺悟只須在反面加以影響就行了。

瞭解這個背景以後,對於大洋國社會的總結構,即使還沒有了解,也可以由此作出推斷。雄踞金字塔最高峰的是老大哥。老大哥一貫正確,全才全能。一切成就、一切勝利、一切科學發明、一切知識、一切智慧、一切幸福、一切美德,都直接來自他的領導和感召,沒有人見到過老大哥。他是標語牌上的一張臉,電幕上的一個聲音。我們可以相當有把握地說,他是永遠不會死的,至於他究竟是哪一年生的,現在也已經有相當多的人感到沒有把握了。老大哥是黨用來給世人看到的自己的一個偽裝。他的作用是充當對個人比較容易感到而對組織不大容易感到的愛、敬、畏這些感情的集中點。在老大哥之下是核心黨,黨員限在六百萬人,即佔大洋國人口不到百分之二。核心黨下面是外圍黨,如果說核心黨是國家的頭腦,外圍黨就可以比作手。

外圍黨下面是無聲的群眾,我們習慣稱為“無產者”,大概占人口百分之八十五。按我們上面分類的名稱,無產者即下等人,因為赤道地帶的奴隸人口由於征服者不斷易手,不能算為整個結構中的固定部分或必要部分。

在原則上,這三類人的身份不是世襲的。父母為核心黨員,子女在理論上並不生來就是核心黨員。加入核心黨或外圍黨都需要經過考試,一般在十六歲時候進行。在種族上沒有什麼歧視,在地域上也沒有什麼偏重。在黨內最高階層中可以找到猶太人、黑人、純印地安血統的南美洲人;任何地方的行政官員都總是從該地區居民中選拔。大洋國任何地方的居民都沒有自己是殖民地人民、受遠方首都治理的感覺。大洋國沒有首都,它的名義首腦是個動向去處誰都不知道的人。除了英語是其重要混合語,新話是其正式語言以外,它沒有任何其他集中化的東西。維繫它的統治的,不是他們共同的血統,而是共同的信仰。不錯,我國的社會是分階層的,而且階層分明,非常嚴格,乍看之下彷彿是按世襲的界線劃分的。在不同集團之間,流動性遠遠不如資本主義制度或者前工業時代那麼大。黨的兩大分支之間,有一定數量的流動,但其程度不大,足以保證質量低劣的人不會吸收到核心黨裡去,而外圍黨裡有雄心壯志的人有向上爬的機會,但不致為害。在實際生活中,無產階級者是沒有機會升入黨內的。他們中間最有天賦的人,若有可能成為不滿的核心人物,則乾脆由思想警察逐個消滅掉。不過這種情況不一定非永遠如此不可,也不成為一種原則。黨不是以前舊概念的一個階級。它並不一定要把權力傳給自己的子女;如果沒有別的辦法選拔最能幹的人材擔任最高領導工作,它完全願意從無產階級隊伍中間選拔完全新的一代人來擔任這一工作。在關鍵重大的年代裡,由於黨不是一個世襲組織,這對消除反對意見起了很大作用。老一輩的社會主義者一向受到反對所謂“階級特權”的訓練,都認為凡不是世襲的東西就不可能長期永存。他們沒有看到,寡頭政體的延續不一定需要體現在人身上;他們也沒有想到,世襲貴族一向短命,而象天主教那樣的選任組織有時卻能維持好幾百年或者好幾千年。寡頭政體的關鍵不是父子相傳,而是死人加於活人身上的一種世界觀,一種生活方式的延續。一個統治集團只要能夠指定它的接班人就是一個統治集團。黨所操心的不是維繫血統相傳而是維繫黨的本身的永存。由誰掌握權力並不重要,只要等級結構保持不變。

我們時代的一切信念、習慣、趣味、感情、思想狀態,其目的都是為了要保持黨的神秘,防止有人看穿目前社會的真正本質。目前不可能實際發生造反,或者造反的先聲。從無產階級那裡,沒有什麼可以擔心的。你不去惹他們,他們就會一代又一代地、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地做工、繁殖、死亡,不僅沒有造反的衝動,而且也沒有能力理解可以有一個不同於目前世界的世界。只有在工業技術的發展使得你必須給他們以較高的教育的時候,他們才會具有危險性;但是由於軍事和商業競爭已不復重要,民眾教育水平實際已趨下降。群眾有什麼看法,或者沒有什麼看法,已被視為無足輕重的事。因為他們沒有智力,所以不妨給予學術自由。而在一個黨員身上,哪怕在最無足輕重的問題上都不容有絲毫的不同意見。

黨員從生下來一直到死,都在思想警察的監視下生活。即使他在單獨的時候,他也永遠無法確知自己的確是單獨一人。不論他在哪裡,不論他在睡覺還是在醒著,在工作還是在休息,在澡盆裡還是在床上,他都可能受到監視,事先沒有警告,事後也不知自己已受到監視。他做的事情沒有一件是可以放過的。他的友誼、他的休息、他對妻兒態度、他單獨的時候的面部表情、他在睡夢中喃喃說的話、甚至他身體特有的動作,都受到嚴密考察。實際行為不端那就不用說了,而且不論多麼細微的任何乖張古怪行為,任何習慣的變化,任何神經性習慣動作,凡是可以視為內心鬥爭的徵象的,無不會受到察覺。他在任何方面都沒有選擇餘地。另外一方面,他的行為並不受到任何法律或任何明文規定的行為法則管轄。大洋國內沒有法律。有些思想和行為,如經察覺,必死無疑,但是並沒有受到正式的取締禁止,沒完沒了的清洗、逮捕、拷打、監禁、氣化都不是當作犯了實際罪行的懲罰,而僅僅是為了把一些有朝一日可能犯罪的人清除掉。黨員不僅需要有正確的觀點,而且需要正確的本能。要求他必須具備的各種信念和態度,有許多從來沒有向他明確說明過,而且若要明確說明,勢必暴露英社固有的內在矛盾。如果他是個天生正統的人(新話叫思想好(goodthinker)),他不論在什麼情況下想也不用想,都會知道,正確的信念應該是什麼,應該有什麼感情。反正,在兒童時代就受到以犯罪停止(crimestop)、黑白(blackwhite)、雙重思想(doublethink)這樣的新話詞彙為中心的細緻的精神訓練,使他不願意也不能夠對任何問題有太深太多的想法。

對於黨員,不要求他有私人的感情,也不允許他有熱情的減退。他應該生活在對外敵內奸感到仇恨、對勝利感到得意、對黨的力量和英明感到五體投地的那種狂熱情緒之中。他對簡單乏味的生活所產生的不滿,被有意識地引導到向外發洩出來,消失在兩分鐘仇恨這樣的花樣上。至於可能引起懷疑或造反傾向的思想,則用他早期受到的內心紀律訓練而事先就加以扼殺了。這種訓練的最初和最簡單的一個階段,新話叫做犯罪停止(crimestop),在孩子們很小的時候就可以進行。犯罪停止(crimestop)的意思就是指在產生任何危險思想之前出於本能地懸崖勒馬的能力。這種能力還包括不能理解類比,不能看到邏輯錯誤,不能正確瞭解與英社原則不一致的最簡單的論點、對於任何可以朝異端方向發展的思路感到厭倦、厭惡。總而言之,犯罪停止(crimestop)意味著起保護作用的愚蠢。但光是愚蠢還不夠,還要保持充分正統,這就要求對自己的思維過程能加以控制,就象表演柔軟體操的雜技演員控制自己身體一樣。大洋國社會的根本信念是,老大哥全能,黨一貫正確。但由於在現實生活中老大哥並不全能,黨也並不一貫正確。這就需要在處理事實時要始終不懈地、時時刻刻地保持靈活性。這方面的一個關鍵字眼是黑白(blackwhite)。這個字眼象新話中的許多其他字眼一樣,有兩個相互矛盾的含義。

用在對方身上,這意味著不顧明顯事實硬說黑就是白的無恥習慣。用在黨員身上,這意味著在黨的紀律要求你說黑就是白時,你就有這樣自覺的忠誠。但這也意味著相信黑就是白的能力,甚至是知道黑就是白和忘掉過去曾經有過相反認識的能力。這就要求不斷竄改過去,而要竄改過去只有用那個實際上包括所有其他方法的思想方法才能做到;這在新話中叫做雙重思想(doublethink)。

竄改過去所以必要,有兩個原因。一個是輔助性的原因,也可以說是預防性的原因。那就是,黨員所以和無產者那樣能夠容忍當前的生活條件,一部分原因是他沒有比較的標準。

為了要使他相信他比他的祖先生活過得好,物質生活平均水平不斷地提高,必須使他同過去隔絕開來,就象必須使他同外國隔絕開來一樣。但是竄改過去,還有一個重要得多的原因是,需要保衛黨的一貫正確性。為了要讓大家看到黨的預言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正確的,不僅需要不斷修改過去的講話、統計、各種各樣的紀錄,使之符合當前狀況,而且不能承認在理論上或政治友敵關係上發生過任何變化。因為改變自己的思想,或者甚至改變自己的政策,無異承認自己的弱點。例如,如果今天的敵人是歐亞國或者東亞國(不論是哪一國),那麼那個國家都必須始終是敵人。如果事實不是如此,那麼就必須竄改事實。這樣歷史就需要不斷改寫。由真理部負責的這種日常竄改偽造過去的工作,就象友愛部負責的鎮壓和偵察工作一樣,對維持政權的穩定乃屬必不可少的。

竄改過去是英社的中心原則。這一原則認為,過去並不客觀存在,它只存在於文字紀錄和人的記憶中。凡是紀錄和記憶一致的東西,不論什麼,即是過去。既然黨完全控制紀錄,同樣也完全控制黨員的思想,那麼黨要過去成為什麼樣子就必然是什麼樣子。同樣,雖然過去可以竄改,但在任何具體問題上都決不承認竄改過。因為,不論當時需要把它改成什麼樣子,在改以後,新改出來的樣子就是過去;任何其他不同樣子的過去都沒有存在過。甚至在同一件事在一年之中得改了好幾次而改得面目俱非時,也是如此。黨始終掌握絕對真理,很明顯,絕對的東西決不可能會不同於現在的樣子。

下文將要談到,要控制過去首先要依靠訓練記憶力。要做到所有的文字紀錄都符合當前的正統思想,這樣機械的事好辦。但還需要使得大家對所發生的事的記憶也按所要求的樣子。既然有必要改變一個人的記憶或者竄改文字記錄,那末也就有必要忘掉你曾經那樣做過。可以象學會其他思想上的手法一樣學會這種手法。大多數黨員和所有正統的和聰明的人都學會了這種手法。在老話中,這很老實地稱為“現實控制”。在新話中這叫“雙重思想”,不過“雙重思想”所包括的還有很多別的東西。

雙重思想(doublethink)意味著在一個人的思想中同時保持並且接受兩種相互矛盾的認識的能力。黨內知識分子知道自己的記憶應向什麼方向加以改變;因此他也知道他是在竄改現實。但是由於運用了雙重思想,他也使自己相信現實並沒有遭到侵犯。這個過程必須是自覺的,否則就不能有足夠的精確性;但也必須是不自覺的,否則就會有弄虛作假的感覺,因此也有犯罪的感覺。雙重思想是英社的核心思想,因為黨的根本目的就是既要利用自覺欺騙,而同時又保持完全誠實的目標堅定性。有意說謊,但又真的相信這種謊言;忘掉可以拆穿這種謊言的事實,然後在必要的時候又從忘懷的深淵中把事實拉了出來,需要多久就維持多久;否認客觀現實的存在,但與此同時又一直把所否認的現實估計在內――所有這一切都是絕對必要的,不可或缺。甚至在使用雙重思想這個字眼的時候也必須運用雙重思想。因為你使用這個字眼就是承認你在竄改現實;再來一下雙重思想,你就擦掉了這個認識;如是反覆,永無休止,謊言總是搶先真理一步。最後靠雙重思想為手段,黨終於能夠抑制歷史的程序,而且誰知道呢,也許還繼續幾千年有這能力。

過去所有的寡頭政體所以喪失權力,或者是由於自己僵化,或者是由於軟化。所謂僵化,就是它們變得愚蠢和狂妄起來,不能適應客觀情況的變化,因而被推翻掉。所謂軟化,就是它們變得開明和膽怯起來,在應該使用武力的時候卻作了讓步,因此也被推翻掉了。那就是說,它們喪失權力或者是透過自覺,或者是透過不自覺。而黨的成就是,它實行了一種思想制度,能夠使兩種情況同時並存。黨的統治要保持長久不衰,沒有任何其他的思想基礎。你要統治,而且要繼續統治,你就必須要能夠打亂現實的意識。因為統治的秘訣就是把相信自已的一貫正確同從過去錯誤汲取教訓的能力結合起來。

不用說,雙重思想最巧妙的運用者就是發明雙重思想、知道這是進行思想欺騙的好辦法的那些人。

在我們的社會里,最掌握實際情況的人也是最不是根據實際看待世界的人。總的來說,瞭解越多,錯覺越大;人越聰明,神志越不清醒。關於這一點,有一個明顯的例子:你的社會地位越高,戰爭歇斯底里越甚。對於戰爭的態度最最近乎理性的是那些爭奪地區的附屬國人民。在他們看來,戰爭無非是一場繼續不斷的災禍,象潮汐一樣在他們身上淹過去又淹過來。哪一方得勝對他們毫無相干。他們只知道改朝換代不過是為新的主子幹以前同樣的活,新主子對待他們與以前的主子並無差別。我們稱為“無產者”的那些略受優待的工人只是偶爾意識到有戰爭在進行。必要的時候可以驅使他們發生恐懼和仇恨的狂熱,但是如果聽之任之,他們就會長期忘掉有戰爭在進行。只有在黨內,尤其在核心黨內才能找到真正的戰爭熱情。最堅決相信要征服全世界的人,是那些知道這是辦不到的人。這種矛盾的統一的奇怪現象――知與無知,懷疑與狂熱――是大洋國社會主要特點之一。官方的意識形態中充滿了矛盾,甚至在沒有實際理由存在這種矛盾的地方,也存在這種矛盾。例如,社會主義運動原來所主張的一切原則,黨無不加以反對和攻擊,但又假社會主義之名,這麼做,黨教導大家要輕視工人階級,這是過去好幾百年來沒有先例的,但是又要黨員穿著一度是體力工人才穿的制服,所以選定這種服裝也是由於這個緣故。黨有計劃地破壞家庭關係,但是給黨的領導人所起的稱呼又是直接打動家庭感情的稱呼。甚至統治我們的四個部的名稱,也說明有意歪曲事實之厚顏無恥到了什麼程度。和平部負責戰爭,真理部負責造謠,友愛部負責拷打,富裕部負責捱餓。這種矛盾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出於一般的偽善,而是有意運用雙重思想。因為只有調和矛盾才能無限止地保持權力。古老的迴圈不能靠別的辦法打破。如果要永遠避免人類平等,如果我們所稱的上等人要永遠保持他們的地位,那麼目前的心理狀態就必須加以控制。

但是寫到這裡為止有一個問題我們幾乎沒有注意到,那就是:為什麼要避免人類平等?

如果說上述情況不錯的話,那麼這樣大規模地、計劃縝密地努力要在某一特定時刻凍結歷史的動機又是什麼呢?

這裡我們就接觸到了中心秘密。上面已經談到,黨的神秘,尤其是核心黨的神秘,取決於雙重思想。但是最初引起奪取政權和後來產生雙重思想、思想警察、不斷戰爭、以及其它一切必要的附帶產物的,還有比這更加深刻的原始動機,從不加以壞疑的本能。這個動機實際上包括……

溫斯頓發現四周一片沉寂。就好象你突然發現聽到一種新的聲音一樣。他覺得裘莉亞躺著一動不動已有很長時候了。她側身睡著,腰部以上裸露著,臉頰枕在手心上,一綹黑髮披在眼睛上。她的胸脯起伏緩慢,很有規律。

“裘莉亞。”

沒有回答。

“裘莉亞,你醒著嗎?”

沒有回答。她睡著了。他合上書,小心地放在地上,躺了下來,把床罩拉上來把兩人都蓋好。

他心裡想,他還是沒有了解到最終的那個秘密。他知道了方法,但是他不知道原因。第一章象第三章一樣,實際上並沒有告訴他什麼他所不知道的東西,只不過是把他已經掌握的知識加以系統化而已。但是讀過以後,他比以前更加清楚,自己並沒有發瘋。居於少數地位,哪怕是一個人的少數,也並不使你發瘋。有真理,就有非真理,如果你堅持真理;哪怕全世界都不同意你,你也沒有發瘋。西沉的夕陽的一道黃色光芒從窗戶中斜照進來,落在枕頭上。他閉上了眼睛。照在他臉上的落日餘輝和貼在他身邊的那個姑娘的光滑的肉體,給了他一種強烈的、睡意朦朧的、自信的感覺。他很安全,一切太平無事。他一邊喃喃自語“神志清醒不是統計數字所能表達的”,一邊就入睡了,心裡感到這句話裡包含著深刻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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