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 2)

小說:小小小小的火 作者:伍綺詩

理查德森太太一整個星期都看伊奇不順眼,老實說,她以前就看不慣小女兒,不知怎麼,這孩子總會莫名其妙地讓她惱火。至於看不慣她的原因,並不像是伊奇(以及萊克西)推測的那樣,是因為她是母親意外懷上、被迫生下來的孩子,恰恰相反,她的出生是理查德森太太當年衷心期待的事件。

理查德森太太一直想要個大家庭,作為獨生女,她一直嫉妒自己的那些有兄弟姐妹的朋友,比如莫林·奧肖尼西,她就不用像埃琳娜那樣,每天回家後獨自面對空蕩蕩的房子,可以和兄弟姐妹聊天解悶。“其實並沒有你想的那麼好,”莫林十分肯定地告訴她,“尤其是當你有兄弟的時候。”那時莫林十五歲,是家中老大,她兩歲的妹妹凱蒂是老么,兩人中間隔著六個兄弟,然而理查德森太太堅信,擁有六個兄弟也比獨自長大要好。“我想多生幾個孩子,”結婚時,她對理查德森先生說,“至少三四個,孩子們的年齡差距也不要太大。”她補充道,因為她當年就讀的學校裡,每個年級都有一個奧肖尼西家的孩子,大家都認識他們。奧肖尼西家是西克爾高地的第一大戶,頗有雄踞一方的氏族氣象,而且他們家的人相貌都很不錯,面板曬成健康的棕色,有點兒像肯尼迪家族。只有兩個兄弟的理查德森先生表示同意。

於是,1980年,他們首先生下萊克西,第二年生了崔普,第三年是穆迪。穆迪出生後,理查德森太太還暗地裡為自己的生育能力自豪了一陣子。她會推著躺在童車裡的穆迪出門散步,身後跟著剛剛學會走路的萊克西和崔普,兩個孩子的小手緊抓著母親的裙襬,彷彿跟在母象身後的小象。街上的人會驚訝地打量她:這個苗條的年輕女人竟然已經生了三個孩子,簡直不可思議。“再生一個就夠了。”她對丈夫說。他們都希望早點把老四生出來,因為這樣理查德森太太就可以儘快回去上班,不過她其實也有些想要留在家裡做主婦,只為了能夠陪伴孩子。可她自己的母親總是對那些不上班的女人嗤之以鼻:“無所事事是浪費她們的潛力。你有個好腦子,埃琳娜,你不會滿足於坐在家裡打毛衣的生活的,對不對?”她母親的言外之意是,一個現代女性,有能力——不對,是必須——同時照料好工作和家庭(乃至人生的方方面面)。為此,每個孩子出生之後,理查德森太太都會盡快回去上班,繼續撰寫她那些令人愉快的報道,回家後也要照顧孩子,同時等待著下一個嬰兒的誕生。

然而伊奇的誕生過程並沒有前三個孩子那麼順利。理查德森太太的孕吐很嚴重,懷孕的最初三個月,她每天早晨都吐得昏天黑地,無法照顧其他孩子。當時萊克西已經快三歲了,崔普兩歲,穆迪只有一歲,他們只好僱保姆幫忙。雖然當時覺得僱人很奢侈,但後來理查德森一家對僱傭保姆形成了很大的依賴,孩子們長到十多歲的時候,他們已經不知換了多少保姆——米婭是最新的一任。“反應嚴重說明妊娠情況良好。”醫生向理查德森太太保證。然而請來保姆幾周後,她就開始流血,只能臥床休息。儘管小心翼翼地做了預防措施,伊奇還是出乎意料地提早來到了這個世界——比預產期提前了十一週——理查德森太太剛進醫院一小時就生下了她。

對理查德森太太而言,伊奇出生後的那幾個月簡直是不堪回首的夢魘。她記得伊奇躺在玻璃保溫箱裡,三文魚色的面板下分佈著紫色的血管,她必須儘量貼近保溫箱——鼻尖幾乎按在了玻璃上——才能確認孩子的呼吸並沒有消失。每天往返於家和醫院之間,她犧牲了休息和午餐時間,一有機會就把三個大孩子交給保姆看管,自己匆忙趕往醫院。後來護士同意她抱伊奇:先是用雙手託著,然後把她攏在胸口。最後,等伊奇長得更壯一些了,她才能放心地像對待其他健康嬰兒那樣,伸出胳膊摟著伊奇。

儘管是個孱弱的早產兒,伊奇卻很早就表現出頑強執拗的性格,連醫生們都注意到了這一點。她頻頻在襁褓中掙扎扭動,似乎想要拔掉身上的輸液管。護士給她換尿布時,她會拼命踢蹬著只有成人拇指大小的小腳,發出撕心裂肺的哀號,保溫箱裡的其他嬰兒被她驚醒後,也會一個接一個地哀號起來。“她的肺沒有問題。”醫生告訴理查德森夫婦,但他也警告他們,孩子可能出現其他症狀:黃疸、貧血、視力或聽力的缺失、智力缺陷、心臟缺陷、癲癇或者腦癱。到伊奇終於回家的時候(預產期兩週後),理查德森太太仍然非常擔心小女兒可能患上醫生列出的這些病症,以至於接下來的十年,她都在謹慎細心地觀察女兒:伊奇是沒有注意到那個東西,還是因為視力有問題,根本看不見它?她不聽我的話,是因為固執,還是因為耳聾,根本聽不見?她的臉色是不是有點兒蒼白?假如伊奇手中的玩具不小心掉到了地上,理查德森太太擱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會不由自主地握緊,擔心起女兒的手指或者指揮手指動作的腦區出了毛病。

在醫院中照顧早產的伊奇的那段經歷,在理查德森太太內心深處留下了難以覺察的烙印,她的身體牢牢記住了當時的感覺:焦慮、急躁、恐懼。因此她養成了仔細——彷彿透過顯微鏡——觀察伊奇的習慣,試圖找到弱點和疾病的跡象,擔心女兒有閱讀障礙和智力問題。看到伊奇寫字潦草,她會懷疑女兒學習能力欠缺、注意力有問題甚至患有更可怕的疾病。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擔心已經徹底脫離事實依據,完全化為一種憑空而來卻習以為常的情緒。伊奇的出世讓她見識到原本安穩無虞的人生可以脫軌到何種程度,也讓她學會了毫無理由地擔心。每當看著伊奇,理查德森太太都會心率飆升,彷彿看到周圍的一切像突然散開的線圈那樣脫離了她的控制,甚至連自己的四肢都開始不聽使喚起來。

“伊奇,坐直了”或者“伊奇,冷靜”,她會在餐桌上這樣說,同時心中暗自嘀咕“脊柱側彎、腦癱”。在強烈的擔心之中,憤恨的種子已然生根發芽。“憤怒是恐懼派來的保鏢”,醫院裡曾經貼著這麼一張宣傳畫,但理查德森太太從來沒注意它,她總是忙於胡思亂想,覺得上天不該給她這樣一個女兒。每當伊奇表現不好,她有時候會說:“瞧瞧你惹的這些麻煩——”然後猛然閉嘴,怕自己說出更難聽的話來,可熟悉的焦慮依舊會出來折磨她,伊奇自己則只覺得母親總愛對她說:“不,不行,伊奇,你為什麼就不能聽我的話?伊奇,表現好點,看在上帝的份上,不,你瘋了嗎?”時刻不停地給她的行為定界限。

若是換了別的孩子,家長如此嚴格的管教可能會讓她變得過於謹慎小心,甚至神經衰弱,成為偏執狂。不過,天生愛惹是非的伊奇卻一切正常,視覺與聽覺毫無問題,也沒有癲癇發作或者腦癱的跡象,心智也極為敏感,越是被母親關注,她就越覺得憤怒。一家人去游泳池的時候,母親允許萊克西、崔普和穆迪在淺水區玩水,而伊奇——她那時四歲——只能坐在毛巾上,頭頂撐著遮陽傘,渾身塗滿防曬霜。這樣連續去了一週泳池後,她終於忍無可忍,腦袋朝下跳進深水區,最後被救生員撈了上來。第二年冬天,他們去玩雪橇,萊克西、崔普和穆迪坐著雪橇,尖叫著衝下山,抵達山腳下時,崔普甚至像個衝浪運動員那樣直接站在了雪橇上,理查德森太太站在山頂為他們鼓掌叫好。輪到伊奇下山時,才滑到半路,她就倒栽在了雪堆裡,理查德森太太為此堅決不許她再滑第二次。那天晚上,大家都睡著之後,伊奇拖著穆迪的雪橇,跑到街對面的鴨池塘,在結了冰的水面上滑了個痛快,最後還是一位鄰居發現了她,喊來了她的父母。伊奇十歲時,母親發現她挑食,擔心女兒會貧血,伊奇索性宣佈自己是素食主義者。母親不許她到朋友家過夜,罰她待在家裡,“假如你在自己家都表現得不好,伊奇,我不相信你在別人家能表現好”——伊奇就在晚上偷偷溜出去,帶著松果、野山楂、七葉樹的果實偷偷溜回家,把它們擱在廚房的島櫃上。“我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哪裡來的。”第二天早晨,她會這樣告訴母親。孩子們(包括伊奇本人)都覺得理查德森太太對小女兒特別失望——不知怎麼,他們的母親似乎憎恨伊奇。當然,伊奇越是不聽話,她母親就越可以用憤怒來掩飾自己的焦慮,彷彿躲進殼裡的蝸牛。“我的天,伊奇,”理查德森太太經常這樣說,“你到底怎麼回事?”

理查德森先生卻對伊奇更加寬容,畢竟,當年提心吊膽地終日抱著小女兒的是理查德森太太,醫生們提出那些可怕警告的主要物件也是她。那時理查德森先生剛從法學院畢業,忙於開展訴訟事業,每天加班加點地努力工作,盼望有朝一日成為律所合夥人。他只是覺得伊奇看起來有點兒倔強,他非常欣賞這種頑強的個性,也喜歡女兒的聰敏。伊奇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當他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母親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幹勁和充沛的好奇心就令他著迷,她總是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始終胸有成竹,而且具有強烈的是非觀念,直到年齡漸長才收斂了年輕時的銳氣。“沒關係的,埃琳娜,”他會這樣勸解理查德森太太,“伊奇很好,不要限制她。”理查德森太太卻無法放任伊奇,結果就是,女兒越想放縱,母親就越試圖限制她,一段時間之後,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就成了常態。

“照片風波”過後的那個週末,理查德森一家受邀參加老朋友家舉行的生日派對,而理查德森太太對女兒的氣還沒消。

“珀爾也能去吧?”穆迪問,“麥卡洛家不會介意的,他們邀請了每一個認識的人呢。”

“就算她去了,也不過是多了一個虛情假意讚美新生兒的客人罷了,”伊奇若有所思地評論道,“這也是整個派對的目的。”

理查德森太太嘆了口氣:“伊奇,對於朋友的邀請,你應該學會感謝,而且這個派對只對家族的朋友開放,珀爾不是他們家的朋友。”她用力扣牢挎包鎖釦,甩到肩膀上,“你應該知道其中的區別,來吧,我們要遲到了。”

那時感恩節剛過去不久,理查德森家的人開著兩輛車出席了麥卡洛家的派對——萊克西、崔普和穆迪駕駛其中一輛,理查德森夫婦開另一輛,後排坐著悶悶不樂的伊奇。麥卡洛家高朋滿座,門前的街道兩旁停滿了賓客的汽車——麥卡洛家事先跟警察打了招呼,暫時無須遵守西克爾高地的停車限制,家門口的信箱上綁了一大捆粉紅色和白色的氣球。

房子里人頭攢動,長桌上擺滿豐盛的食物,現場還有餐飲公司的人提供各種小吃,包括餡餅和塗抹了荷蘭醬的煎蛋,顯眼的位置擺著一隻三層高、粉白相間的蛋糕,蛋糕頂部有個嬰孩的雕像,胖嘟嘟的小手裡握著數字“1”,到處都是粉紅色和白色的飄帶。麥卡洛太太坐在餐桌前,懷裡抱著她女兒——當天的小壽星米拉貝爾·麥卡洛。

理查德森太太幾個月前就見過米拉貝爾,那時她剛到麥卡洛家。她和米拉貝爾的母親琳達·麥卡洛一起長大,同是西克爾高中1971屆的畢業生,自小學二年級開始就是朋友,兩人同時外出求學,又同時回到西克爾找工作和建立家庭。唯一的區別是,理查德森太太婚後很快生了萊克西、崔普、穆迪和伊奇,而麥卡洛太太則十多年沒有孩子,於是她丈夫決定領養。

“天意如此,我母親經常這樣說,”聽到麥卡洛家領養孩子的訊息,理查德森太太告訴丈夫,“馬克和琳達盼孩子盼了那麼多年,只能說天意如此,我的意思是,這個孩子是上帝賜給他們的。他們正在絕望的時候,一天上午十點半,社工打電話來說,有個亞洲嬰兒被人放在一個消防局。下午四點的時候,這個小傢伙已經到他們家裡去了。”

米拉貝爾來到麥卡洛家的第二天,理查德森太太過去看寶寶,琳達把收養孩子的經過告訴了她——接到社工的電話,她立刻開車去嬰兒用品商店,置辦了寶寶需要的所有用品,包括各種衣服和夠用半年的尿布。“刷爆了我的信用卡。”琳達·麥卡洛笑著說,“社工送孩子過來時,馬克還在組裝嬰兒床呢,簡直像做夢一樣。”她彎腰看著搖籃裡的嬰兒,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現在已經過去了十個月,收養手續正在有條不紊地辦理之中,麥卡洛太太告訴理查德森太太,她和丈夫希望在一兩個月內搞定此事。小米拉貝爾非常可愛:細軟的黑頭髮上套著粉色的髮箍,圓臉龐,黑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盯著人群,小手還抓著麥卡洛太太項鍊上的珠子。

“噢,她看上去像個小洋娃娃。”萊克西驚歎道。米拉貝爾轉過頭去,臉埋在麥卡洛太太的毛衣裡。

“這是她來我家後我們舉行的第一場大派對,”麥卡洛太太說,一隻手撫摸著女孩的黑髮,“她還不習慣被這麼多人圍著,對不對,咪咪?”她親了親孩子的手心,“但我們不會不給她慶祝第一個生日的。”

“你們怎麼知道她的生日是哪天?”伊奇問,“她不是被拋棄的嗎?”

“她不是被拋棄的,伊奇,”理查德森太太說,“她被人留在一個消防局,非常安全,跟拋棄可不一樣,而且她現在來到了一個這麼好的家庭。”

“可你沒法知道她的真實生日,對不對?”伊奇說,“是不是隨便選了個日子來慶祝的呀?”

麥卡洛太太調整了一下懷裡的嬰兒的姿勢,“社工估計,她被我們收養時有兩個月大,當時是1月30日,所以我們把11月30日作為她的生日來慶祝,”她有點兒不自然地對伊奇笑了笑,“能夠決定孩子的生日,我們覺得自己很幸運,溫斯頓·丘吉爾和馬克·吐溫都出生在11月30日。”

“她的名字真的叫米拉貝爾嗎?”伊奇問。

麥卡洛太太身體一僵。“她的全名將會是米拉貝爾·蘿絲·麥卡洛,等領養證明辦下來之後。”她說。

“但是她以前肯定有個別的名字,”伊奇說,“你知道是什麼嗎?”

事實上,麥卡洛太太的確知道。發現女嬰時,她被塞在一個紙箱裡,為了抵禦冬季的嚴寒,孩子身上穿著好幾套衣服,外面又包了幾層毯子,裹得像一隻蠶繭。紙箱裡有張字條,麥卡洛太太費了一番口舌才說服社工給她看了字條:寶寶名叫美玲,請收留這個孩子,給她更好的生活。收養孩子的第一晚,女嬰終於在他們的膝頭睡著後,麥卡洛夫婦花了兩個小時查閱姓名辭典,他們決定棄用孩子的原名,為她另取一個名字,而且,至今為止,兩人並不後悔當晚作出的決定。

“我們覺得,給她一個新名字更適合紀念新生活的開始,”麥卡洛太太說,“‘米拉貝爾’這個名字的含義是‘奇妙的美’,這難道不是很可愛嗎?”的確,那天晚上,凝視著沉睡中的寶寶的長睫毛和微微張開的玫瑰色小嘴,她和丈夫只會覺得奇妙和幸運。

“我們從收容所領養小貓時,就保留了她的名字。”伊奇說。她又扭頭對理查德森太太說:“還記得嗎?波蒂小姐?萊克西說這個名字很糟,但是你說,我們不能給貓改名,她會覺得迷惑的。”

“伊奇,”理查德森太太說,“你又不懂規矩了。”她轉向麥卡洛太太:“才過去幾個月,米拉貝爾就長這麼大了,我都快認不出來了,以前她那麼瘦,現在真是白白胖胖。噢,萊克西,瞧瞧她的小臉蛋。”

“我可以抱她嗎?”萊克西問,在麥卡洛太太協助下,她抱起寶寶,讓寶寶伏在自己的肩頭,“噢,瞧瞧她的面板,像歐蕾咖啡。”米拉貝爾伸出小手,抓住萊克西的長髮,伊奇繃著臉走到一邊去了。

“我真不明白,他們怎麼那麼喜歡嬰兒,”廚房島櫃後面的角落裡,穆迪對著崔普咬耳朵,剛才兩人端著糕點躲到這邊來,“嬰兒只知道吃喝拉撒,還特別能哭,我寧願養條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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