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無家可歸(1 / 6)

托馬斯決定步行。

他住在聖米格爾街一間不起眼的公寓裡,公寓地處臭名昭著的阿爾法馬區,而伯父的豪宅坐落在綠樹掩映的拉帕區,中間隔著大半個里斯本,步行過去差不多要一個小時。不過天剛破曉,陽光明媚,步行有助於放鬆心情。伯父的僕人法比奧昨天已經取走了托馬斯的手提箱和裝有此次山區之行所需檔案的木箱,所以現在他可以空著手過去。

他摸了摸胸前的上衣口袋,烏利塞斯神父的日記還在,仍然完好無損地包在軟布里。如此重要的東西居然就這麼隨隨便便揣著,自己還真是冒失。萬一弄丟了,那可真不知該如何收場。但凡稍微動動腦子,都應把它裝進行李箱裡。不過,他今天需要額外的精神支柱,每次去伯父家都是如此。

雖然難以抑制出發前的激動,他還是沒忘了把手杖換成伯父送的那一支。那支手杖是非洲桃花心木的,配了象牙手柄,其特別之處在於手柄下方外嵌了一面小圓鏡。鏡面微微凸起,取景很寬。設計雖然精巧,實用價值卻不大,因為使用中的手杖時刻處於運動狀態,鏡中的映像飄忽不定,對人毫無幫助。但這支高檔手杖是伯父特意為托馬斯定製的禮物,每次去伯父家他都得帶上。

他出了門,沿聖米格爾街進入聖米格爾大道,隨後到聖若昂廣場街,再穿過耶穌門(1)。這是一條漫步里斯本城區的理想路線。他在這座城市出生、長大,對這裡的一切瞭如指掌——它美麗而喧鬧,貿易發達卻也文化底蘊深厚,充滿挑戰卻也不吝於回報。在耶穌門下,記憶中多拉的身影不期而至。她微笑著向他張開雙臂。在這種時候,手杖正好派上用場,有關她的記憶總讓他頭暈目眩。

“看樣子我遇上了一個有錢人。”有一次,在他公寓的床上她對他說。

“恐怕並非如此,”他回答,“有錢的是我伯父。我只是他窮兄弟的窮兒子。我伯父馬蒂姆在生意上有多成功,我父親就有多失敗。”

他從未向別人說過這種話,從未直言不諱地談到父親多舛的職業生涯,談到他一個接一個化為泡影的商業計劃。每當泥足深陷,他只能仰仗兄弟出手相助。但在多拉麵前,托馬斯可以暢所欲言。

“嗐,你只是這麼一說,有錢人都喜歡把大筆的錢藏在秘密的地方。”

他笑了笑。“是嗎?我可不覺得伯父是個低調的人。話說回來,假如我真是個闊佬,你為什麼不嫁給我呢?”

路上的行人都盯著他。有人交頭接耳,有人等著看笑話,但更多人善意地提醒他。“當心點兒,別摔著了!”一個婦人面帶關切地喊道。他已經習慣了旁人的目光,除了朝那些好心人點頭微笑外,他對其他的指指點點一概視而不見。

他穩健地邁步,向拉帕走去。他步伐輕盈,每邁一步都把腳高高抬起,再平穩地落下。他的步態幾近優雅。

他踩上一塊橘子皮,不過沒有滑倒。

他沒注意到一條打盹兒的狗,它的尾巴堪堪躲過他的鞋跟。

他在下旋轉階梯時漏踩了一級,他握住扶手,輕鬆恢復了平衡。

類似的小意外接二連三,卻也無傷大雅。

一提到結婚,多拉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她向來如此,一眨眼的工夫心情就由晴轉陰。

“不行,你的家人不會同意的。家人就是一切。你不能不顧及他們的感受。”

“你就是我的家人。”他看著她的眼睛回答。她搖了搖頭。“不,我不是。”

此刻,他的雙眼從看路的重任中解放出來,悠閒地待在眼窩裡,像是坐在輪船船尾躺椅上的兩名乘客。它們不必隨時巡視地面,可以悠然地四下張望。它們欣賞流雲和樹影,追逐空中掠過的飛鳥,注視一匹拉車的馬經過時鼻孔噴出的熱氣,捕捉建築牆面上不易察覺的精巧紋飾,觀察桑塔倫碼頭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總之,在一九〇四年十二月底這個晴朗的日子,這段晨間漫步理應讓人心曠神怡。

多拉,美麗的多拉。她是伯父家的用人。她被僱用後托馬斯首次到訪的那天,他一進門就注意到了她,再也無法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滿腦子都是她的倩影。他彬彬有禮地待她,一次又一次尋找微不足道的藉口接近她,只為和她多說一句話,只為有機會欣賞她精巧的鼻子、明亮烏黑的雙眸、精緻潔白的牙齒和婀娜的身姿。於是,他成了伯父家的常客。他清楚記得多拉與他心意相通的那一刻——當時她忽然意識到,在他眼中她不僅是一個用人,還是一個女人。她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兩人目光短暫相交,她旋即轉身而去,離去之前,嘴角浮上一絲心照不宣的微笑。

一種妙不可言的感覺從他心底湧起。那一刻,階級、地位、世人的偏見、家人的阻撓——這些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壁壘全部消失不見。下一次登門時,他把自己的大衣遞給她,他們的手碰在一起,觸感繞在指間久久不去。從此兩人的感情一發而不可收。他之前只和幾個妓女發生過關係,每次激情過後心情便跌落谷底。事後他總是匆匆逃離,羞愧不已,發誓不再重蹈覆轍。但和多拉在一起時,激情退去又會燃起新的激情。她把頭靠在他胸口,手指糾纏著他濃密的胸毛。他不想逃跑,他哪兒也不想去。

“嫁給我,嫁給我,嫁給我吧。”他央求道,“我們會成為彼此的珍寶。”

“不行,我們只會變得貧窮,孤立無援。你沒嘗過那種滋味,但我清楚。我不想把你也拖下水。”

兩人在婚姻的門檻前躊躇,他們的兒子加斯帕爾卻降生了。當她被發現懷孕時,若不是托馬斯苦苦哀求,她早就被他伯父趕出家門。父親是他唯一的支持者,他告訴托馬斯大膽去愛;而伯父正好相反,他不聞不問,態度冷漠。多拉被派到廚房打下手,不再在家裡露面。加斯帕爾和他母親一樣,活在洛博家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他的父親只能默默地愛他,也同樣默默地愛著他的母親。

只要不至於惹惱伯父,托馬斯儘可能常來探望母子倆。到了多拉的休息日,她便帶著加斯帕爾去阿爾法馬找他。兩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著加斯帕爾玩耍。那些日子裡,他們就像一對普通的小夫妻。他沐浴在幸福的愛河裡。

他經過一座有軌電車車站,一輛電車正沿著軌道隆隆駛來,黃色車廂閃閃發亮——這種新鮮的交通方式興起還不到三年(2)。一撥乘客推搡著擠上去,另一撥乘客掙扎著擠下來。他在人群中閃躲,仍不免撞上其中一人。兩人忙不迭地相互致歉,然後他繼續往前走。

人行道上有幾塊凸起的鵝卵石,他抬腳輕鬆避過。

他一腳踢在咖啡館一把座椅的腿上。椅子蹦了一下,沒什麼大礙。

死神的魔爪伸向多拉和加斯帕爾。它一步一步、不由分說地將他們拖進死亡的陰影,伯父召來的醫生用盡全力也回天乏術。最初是嗓子疼、乏力,進而惡化到發燒、寒戰、渾身疼痛、吞嚥受阻、呼吸困難、抽搐,最後瞳孔放大、在掙扎中喪失理智,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死者的軀體蒼白、扭曲、沉默,凝固在陪他們做垂死掙扎的白色床單下。兩人逝去時托馬斯都守在病榻旁。加斯帕爾死時五歲,多拉二十四歲。

他沒能目睹幾天後父親的死。當時他在伯父豪宅的音樂室裡,一位堂兄陪他默默坐著。他陷入悲傷,茫然若失,這時伯父面色凝重地走進來。“托馬斯,”他說,“我有一個壞訊息。西爾韋斯特雷……你的父親,去世了。我失去了唯一的兄弟。”恍惚間這幾句話輕輕落下來,如同巨石從天而降,將他壓垮。他像受傷的動物一樣哀號起來。他那溫暖慈愛的父親啊!那個生他養他、鼓勵他追逐夢想的人啊!

加斯帕爾死於星期一,多拉死於星期四,父親死於星期日。一星期之內,他的心徹底碎了,彷彿一枚開裂的繭。破繭而出的不是蝴蝶,而是灰色的飛蛾。它落在他的靈魂表面,不再飛起。

隨後是兩場葬禮。一場給外省女傭和她的私生子,微不足道,草草了事;另一場場面盛大,獻給一位有錢人的窮兄弟,他在生意上乏善可陳,人們都避而不提。

他離開人行道時沒注意到飛馳而來的馬車。車伕一聲大喝,他連忙閃到一旁。

他蹭到一個背對他站立的男人。他抬手說:“抱歉。”那人和善地聳了聳肩,看著他走遠。

托馬斯穩健地邁步,幾步一回頭。他倒著走向拉帕。

“為什麼?你為什麼這麼做?你幹嗎不像正常人那樣走路?真是荒唐!”伯父不止一次向他發火。為了應付伯父,托馬斯編出一套說辭。人在路上走,總要迎著風雨烈日,防備撲面而來的飛蟲,忍受陌生人的陰鬱眼神,面對無法預知的未來。既然如此,為何不轉過身,用後腦勺和後背去抵擋呢?它們是我們的保護層,我們的鎧甲。它們的作用原本就是抵禦命運的無常。同時,當一個人倒著行走時,他相對更精緻脆弱的部分——臉、胸、衣服上引人注目的飾物——都免受前方殘酷世界的侵襲,只有遇上合得來的人時,才轉身以真面目示人。至於運動方面的好處就更不用提了。人在下坡的時候,有什麼方式比倒著走更自然嗎?他反問道。先是前腳掌輕柔著地,然後跟腱肌肉校準張力,精確地放下腳跟。這樣一來,向下的動作彈性十足,毫無壓力。再說,就算絆倒了,有什麼比一屁股坐在地上更安全呢?總比摔個狗吃屎、手腕骨折要強吧。不過他並未固執己見。他偶爾也會破例,比如在攀爬阿爾法馬區一眼望不到頭的蜿蜒臺階時,或是必須跑起來的時候。

伯父對這些理由嗤之以鼻。馬蒂姆·奧古斯托·門德斯·洛博是個缺乏耐心的成功商人。儘管他表面上暴躁地質問,並任由侄子胡亂搪塞,但他心裡深知托馬斯倒著走路的原因。有一天,托馬斯無意中聽到他和一位訪客的對話,正是伯父故意壓低的嗓音讓他豎起了耳朵。

“……最可笑的一幕,”伯父低聲說,“想象一下,在他前面——準確地說,是在他後面——有一盞路燈。我把秘書貝內迪託叫過來。我倆一言不發,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心裡想著同一個問題:我的侄子會撞上路燈嗎?就在這時,一個行人出現在街的另一頭。那人看見托馬斯倒著朝他走過去,不禁歪了歪腦袋,顯然我侄子怪異的行進方式引起了他的注意。經驗告訴我,他們之間會有某種交流——一兩句寒暄,或開個玩笑,至少那人會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經過。果不其然,在托馬斯還差幾步撞上路燈時,那人快步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攔住他。托馬斯轉過身。我和貝內迪託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可以觀察他們的手勢。陌生人指了指路燈。托馬斯微笑著點頭,把手按在胸前表示感謝。那人也對他微笑。他們握了手,揮手告別,各自趕路。那人沿街往前走,而托馬斯轉過身,繼續朝這邊倒著走。他毫不費力地繞過了路燈。

“啊,等等!故事還沒完。沒走出幾步,那個行人回頭看了一眼托馬斯,發現他還在倒著走,大吃一驚。我看得出他一臉的擔憂——當心,如果你不好好看路的話,會出事的——不過尷尬的是,托馬斯的臉正衝著他的方向,於是他倆正好打了個照面,而我們都知道盯著人看是不禮貌的。那人急忙轉回頭去,可惜太晚了,他恰好撞上下一根燈柱。那個場面,就像鍾錘撞在鐘上。我和貝內迪託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涼氣。那人撞得暈頭轉向,齜牙咧嘴,伸手捂住胸口和臉。托馬斯急忙跑過去幫他——他是向前跑的。你以為他向前邁步的樣子會很正常?並非如此。他的腳下沒有一丁點兒彈性。他邁著大步向前移動,上身畫出一條水平的直線,彷彿站在傳送帶上。

“他倆又說起話來。托馬斯看上去很關心那人;那人一手捂著臉,擺手示意沒事。托馬斯從地上撿起他的帽子。兩人又握了握手,在沉默中再次揮手道別,然後那個可憐人搖搖晃晃地走了。托馬斯——還有我和貝內迪託——看著他走遠。一直等到他拐過街角,托馬斯才以慣常的方式繼續倒行。但這個意外顯然影響了他的心情,只見他一頭撞上一分鐘前剛巧妙繞過的燈柱。他揉著後腦勺,轉身盯著它。

“儘管如此,福斯托,他仍然堅持倒著走路。無論撞多少次頭,無論摔多少個跟頭,他仍然倒著走。”托馬斯聽見伯父笑起來,他的朋友福斯托也跟著笑。然後伯父的聲音漸漸變得凝重。“從他年幼的兒子加斯帕爾死於白喉的那一天起,他就開始倒著走路了。那孩子是他和這裡的一個女傭的私生子。那女人也得白喉死了。幾天之後,命運弄人,我的弟弟西爾韋斯特雷,大白天正說著話,忽然倒在地上,死了。托馬斯的母親在他小時候就過世了,現在又輪到他的父親。接二連三遭遇這樣的悲劇!有些人會消沉一輩子。有些人會借酒澆愁。而我的侄子選擇倒著走路。到現在已經一年了。他這種怪異的默哀方式究竟還要持續多久?”

伯父不明白的是,他之所以倒著走路,之所以背對世人、背對上帝,並不是在默哀。他是在抗議。當生命中你所珍視的一切都被奪走時,除了抗議,你還能怎麼辦?

他決定走一條繞遠的路。他離開聖弗朗西斯科-德保拉新街,拐進薩克拉門託街。伯父家快到了,他記得前面有一盞路燈。回頭看路時,他抬頭望向伯父豪宅的背面,望著它精美的飛簷、繁複的線條和高聳的窗戶。他感覺有一雙眼睛正盯著他,隨即注意到二樓拐角的窗後有個人影。那是伯父的辦公室,所以多半是馬蒂姆伯父本人。於是他轉回頭,故意昂首闊步,同時小心地避過燈柱。他沿著伯父宅院的外牆來到大門口,轉身準備按門鈴,手卻停在了半空,然後縮了回來。儘管知道伯父已經看見他,在等他進去,他還是陷入猶豫。他從胸前的上衣口袋裡掏出那本古老的羊皮封面日記,把它從棉布套裡取出來,背靠著院牆緩緩滑下,坐在人行道上。他凝視著日記的封面。

關於生命的文字

以及禮物的說明

神父烏利塞斯·曼努埃爾·羅薩里奧·平託

上帝謙卑的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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