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誠(1 / 2)

“親愛的,您同不同意讓弗朗茲陪我們去羅馬?”

聖塞西勒文藝協會已經將埃貢的《夜之頌歌》列入了演出日程,兩次向他發出邀請,因此他們五月份要去羅馬,為期兩個星期。他們在德累斯頓結婚之前,當埃貢問她是否能儘可能經常見到她的時候,讓娜就發現他的嘴唇這樣神經質地顫動著。真是風水輪流轉啊!但讓娜非常清楚,如果她說不,埃貢的膽怯將會變成憤怒,或者化為一股憋在心裡的怒火。此時此刻,不僅不能招惹男人,尤其不能招惹音樂家。

“只要您願意就行,我親愛的。”

“我知道弗朗茲有時古怪。但我向您保證,他不會做出任何讓人擔憂的事。他會好自為之的。”

弗朗茲的確好自為之。埃貢沒有把他引見給任何人,他也很少與他們這兩個外國人在一起,說得更確切,他根本不拋頭露面,但毫無怨言。弗朗茲對博物館和教堂不感興趣;他一個人在大街上轉悠,要不就到博爾蓋塞公園騎馬。讓娜此前還從未來過羅馬,但聖彼得大教堂的富麗堂皇多少使她感到有幾分失望。聖彼得大教堂讓她想起了十九世紀東正教大教堂的豪華風格,它是為國家但不是為上帝的榮譽而修建的。然而,她將在古老的小教堂裡,例如聖阿歷克西教堂、聖薩賓教堂、四王受冕教堂裡——長期地幻想著——可能以自己的方式祈禱著。埃貢經常陪著她遊覽;他們因而找到了初次旅遊的感覺。一天下午,他們租了一輛汽車,決定去阿德里亞納別墅。當時的阿德里亞納別墅不像現在被川流不息的遊客糟蹋得不像樣子。別墅裡很肅靜,柏樹掩映著漫長威嚴的大道。這是通往翁布里亞人家園的勝利大道。費德伯爵是這座十八世紀莊園的領主,大道兩旁的柏樹就是他親手種植的。埃貢和讓娜被這座別墅的景色陶醉了。高聳的圍牆還基本儲存完好,在花園的小徑上投下黑影。地面上鋪著鑲嵌畫瓷磚,覆蓋著一薄層塵土,園丁掃去塵土,立即顯出了鮮豔的畫面。大理石堆砌成的小島,昔日池水映照,現在已經排幹。這是為了讓池子休眠,進行整修和研究,或者讓人來此談情說愛。一座曲橋通向岸邊,兩邊的護欄還在。到處是一派鄉間的靜謐景緻。他們對修建這座別墅的主人幾乎一無所知,只知道他是一個偉大的旅行家,偉大的藝術品收藏家,他熱愛和平,反對戰爭;只知道他愛著一個人,一直愛到此人命歸西天。他們儘管對其知之甚少,已經足夠盡情地發揮想象。

回來的時候,他們正沿著柏樹大道往門口走。車子在門口等著他們。這時,讓娜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幻覺。在日落之前最後一批進入別墅的遊客中,她相信看見了米歇爾。肯定是他。此人頭戴巴拿馬草帽,身穿薄毛料衣服——今天天氣熱——他有了好衣服,總是穿不離身,一直穿到褪了色。據說,英國過去的紈絝子弟的服裝,在還未穿之前就是這個樣子。這張老成持重的臉,微笑仁慈的眼睛,眼角上還橫著幾道細小的皺紋。他手上拿著細長的柺杖,柺杖是鋼製的,上端為圓形,被手磨得十分光亮。米歇爾曾經開玩笑地說,這根柺杖可以當作防身武器,需要的時候也可以用來進攻。他在長時間地欣賞美麗的風景或遙望航行在大海上的小船的時候,往往喜歡拄著這根柺杖佇立著。當讓娜看著他的時候,他已經走過去了。讓娜匆忙轉身往回走,幾乎是跑著追出了一大半截路,只能看見他的腦袋,他已經大步流星地超過了大多數遊客。讓娜又轉回到廢墟中的那條路上,順著有繪畫門廊的高牆往前走,繞過浴場,一直來到那座奇特的半坍塌的卡諾菩小教堂附近。那裡本來有一個長方形大水池。水池曾經重新整修過,還灌滿了水,但現在地面已經微微下沉,上面長了一層矮草,到處散落著一些破碎的斑岩石塊。她最後來到小島旁邊,她相信米歇爾正在石柱下轉悠,甚至似乎看見他走上一道不知道通往何處的臺階的頂端。但此人不是米歇爾。也不是其他什麼人。難道是她憑空想象的一個幽靈?讓娜覺得,她有什麼東西需要別人來支援、安慰、救助。但這個幽靈對她無能為力。如果真是米歇爾,她有什麼求助於他呢?德·樂瓦爾夫人又回到了夕陽映照的金色柏樹大道。她慢慢地邁著步子,顯得些許羞愧,些許疲勞。她走出大門的時候,埃貢正坐在車裡等她。

“我以為見到了一個熟人。”

讓娜沒說這個熟人是誰。埃貢也沒有問。

米歇爾好像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是讓娜的一位年老的女友告訴我的。我當時正在計劃“某一天寫哈德良的故事”,我在二十一歲那年去遊覽了阿德里亞納別墅,因此,這計劃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米歇爾也許知道,因為我一開始就把我的寫作計劃告訴了他。一九〇九年五月,是讓娜產生了錯覺,她根本沒看見克先生,克先生是在十五年以後我請他與我一起去的時候,才遊覽了這座別墅。這就像是一面鏡子,由於光線的入射與反射現象,在人與時間上存在著偏差,影像與實物之間不一致,所看到的物體模糊不清,又不穩定,所以不可能用言詞來界定或定義,哪怕稍稍提及都是可笑的。這種現象可以用巧合這個詞來解釋。但我仍然感到驚奇,讓娜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錯覺。

幾天以後,倒黴的事情發生了。聖塞西勒文藝協會的音樂演出獲得了全面成功,甚至出乎舉辦者的意料。人們喜歡這部特別刺耳然而純真的音樂。第二天,荷蘭大使館設晚宴招待埃貢夫婦。大使館官員是他們的老朋友。他們回到旅館已經很晚了,埃貢又由弗朗茲陪同出去欣賞羅馬美麗的夜景。他們去的地方,按當時的說法,是一處亂七八糟的地方,但很出名。當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那天夜裡,警察正巧來這裡搜查。埃貢和弗朗茲同其他許多人被帶到了警察局。大多數人都是無名之輩,有幾個是羅馬社會的名人,埃貢見過他們,還知道其中幾個人的名字。在當時,義大利警察——在其他時期可能也一樣——如果私下沒有得到好處,對人很粗暴,甚至得到好處也是如此。在忍受了幾個小時的疲勞盤問以後,埃貢被釋放了,而弗朗茲因涉嫌持有並販賣毒品被拘留。埃貢在凌晨回到旅館,讓娜像往常一樣,已經等了他很長時間。他將發生的事情簡略地告訴了讓娜,還請她幫著把弗朗茲和他的房間裡的禁用品和可疑品留下的所有痕跡都清除乾淨。他們的兩個房間是相通的。白粉、安瓿、注射器以及煙末似的大麻都被水嘩啦嘩啦地衝沒了;還把一些刺激性慾的糖衣丸劑也扔了。讓娜從來就反對埃貢為她服用這些玩意兒。讓娜沒有說一句責備的話。她知道,她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而在巴黎甚至比在羅馬發生的可能性更大。但是,這不僅使埃貢擔驚受怕,而且也讓讓娜坐立不安。

弗朗茲的房間當天上午被搜查;先生和夫人受到了非常有禮貌的待遇。埃貢為弗朗茲請了律師。晚上,律師來與德·樂瓦爾夫婦商談為他們受指控的秘書辯護之事。律師來了好幾次。最糟糕的是,在這次被捕的人當中有一個斯巴達伯爵,是著名的收藏家,埃貢曾經在上流社會的聚會中見過此人。斯巴達伯爵一眼就認出了弗朗茲,再次指控他兩年前的偷竊行為。弗朗茲在與這位風雅之士親密相處了將近一年之後,從他的一本畫夾中偷走了三幅十八世紀的義大利素描,便逃之夭夭。是提埃坡羅的一幅紅粉筆畫和比比恩納家族的兩幅舞臺名畫的草圖。不知道為什麼,弗朗茲對此採取無所謂的態度,當即承認了偷竊行為。這是他的一貫做法。(也可能是拳頭起了促進作用。)但不管怎樣,販賣毒品是無可置疑的事實;許多買主出面作證。至於偷盜素描的事,弗朗茲供出了一個古玩商的名字,古玩商證明他沒有責任,而且還有斯巴達伯爵的簽字。這份證明顯然是偽造的。問題是誰模仿伯爵的筆跡簽了字。弗朗茲對藝術品是外行。非常可能是奸詐的古玩商把所賺的大部分錢裝進了自己的腰包。

“讓娜,”警察走後,埃貢還仍然膽怯地對她說,“弗朗茲做事像個孩子……”

“他當時已經二十七歲了。”讓娜心平氣和地回答。

“……是像個孩子。但如果斯巴達伯爵撤訴,有些指控就不成立了……結案的期限就會大大縮短。在三幅威尼斯素描中,即使有一幅是提埃坡羅的,也不值很多錢。如果您能……”

“伯爵喜歡這些素描,他肯定還有其他理由控告弗朗茲。我不認為他會撤訴。”

“可以試試看嘛。”

“不行。”讓娜疲倦地說,“當弗朗茲由於什麼原因不好意思開口向您要錢的時候,我經常給(怎麼說呢?)他一些。可是這麼大的數目……我不讓母親插手這件事。而且還有我們的孩子。”

“那我可以掐死您。”埃貢說。

埃貢以暴力相威脅,已經奪去了她所有的力氣。他是魔鬼附身,好像說話的不是他,而是魔鬼。

讓娜還沒有說她經常發現錢包裡少錢的事,因為那都是些小錢。埃貢可能不會相信這些小偷小摸的事。

讓娜擔心的引起轟動的醜聞已經部分地平息了。一些發行量很大的報刊只透露了當事人的首字母,只有那些知情人才能認出。那天晚上,這個“特殊”階層中的幾個名人也在場,據說他們在高層人士中表達了不希望此事鬧得沸沸揚揚的願望。十年以前,奧斯卡·王爾德事件引起了控訴人的警覺,如果在大眾的眼皮底下攪混一攤黑泥漿,讓許多人濺髒衣服甚至陷進去,那是沒有好處的。新聞界製造了許多虛偽的謊言,弗朗茲被說成是一位著名音樂家的助手,幾乎被當成了替罪羊。

由於東道主突然要為一個遠親奔喪,或者不得不離開羅馬,一些已經安排的招待會就取消了。一些人士相繼來拜訪德·樂瓦爾夫婦。讓娜和埃貢可以從中瞭解各種真誠待人的禮儀,還有具有諷刺或反常成分的好奇心。讓娜還必須出席一個晚會。埃貢說他不舒服,不想出席。晚會一切正常,但形式有點兒拘束。當讓娜回來的時候,埃貢做了一個厭惡的鬼臉:

“您抹口紅了。”

她的嘴唇上是抹了一點兒口紅。這是一次例外。埃貢更加註意地看著她:

“您很高興是不是?您擺脫了這個可憐的小夥子。當我想到我幾乎忍受了您八年的謊言……與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我對您說過,而且我還試圖相信,我喜歡與這個光滑但乏味的肉體在一起,我還對您說過,這個肉體面板柔軟,愛撫很溫存……而您感受到的愛情只是溫存而已。您甚至沒有想到,它也是粗暴,是瘋狂,是一種狂熱的恨……而這種暴虐般的溫存,這種遮遮掩掩的肉慾,這種貪慾……”

“埃貢,我從來沒有要求過什麼,從來沒有請求過什麼……”

“您以為您的眼睛沒有請求過什麼,您的手一接觸到我,難道不是想控制我的生活?這幾年以來,每天每日,每時每刻,您都在讓我感到厭惡……”

為了平靜一下自己的心情,讓娜平整了一下她的晚禮服的褶子。埃貢由氣憤變成了冷酷。

“我覺得這樣的談話無聊。晚安。我要去睡覺了。”

埃貢轉過了身面對著牆。讓娜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坐在窗子前。窗子是開著的,外面是高聳的白牆。她覺得自己身上的什麼東西一下子被打得粉碎。被打碎的不是她的愛情,而是對生活的觀念。她努力恢復自己的情緒。她難道真是埃貢描寫的這樣一個用體諒和溫情掩蓋著自私之心的貪婪女人?此時,她只是憑著自己僅有的一點理智,覺得這個發狂的男人毀了他們的過去,就像用腳把玻璃踩得粉碎一樣。然而,幸福,也就是說互相信任,夜間的快樂,清晨的飽滿心情,與孩子的嬉戲,共同欣賞美麗的風景,仍然是存在的。但是,他將仇恨和厭惡都傾倒出來,所剩下的只是汙穢的東西。她意識到,她再也不能同他只談論過去了,而現在和將來呢?現在,就是這種胡說八道的瘋狂與羞辱,但這起碼是他第一次口吐真言。將來,就是明天還得去科爾索買玩具,不要叫克萊芒和阿可塞勒覺得被遺忘了;也可能給瑪格麗特買一個義大利娃娃,也不能讓她覺得被遺忘了。還得裝作沒事似的照料埃貢的起居與飲食,以保證後天音樂會的正常舉行。

埃貢拒絕見任何來訪者。然而,讓娜想,斯巴達伯爵的名片還是應該給他的。埃貢在自己的房間裡接見了伯爵。讓娜怕他們吵起來,但從與埃貢相通的房門聽到的,卻是有板有眼心平氣和幾乎是友善的交談。埃貢把伯爵送到旅館的門口,回到房間以後對讓娜說:

“您說得對。他不會撤訴。但他是個見過世面很講禮貌的人。我與他交談感到很高興。”

然而,埃貢臉色蒼白。讓娜永遠不知道他們兩個男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她覺得埃貢過去的一段歷史似乎也不可挽回地被摧毀了。他再也不提弗朗茲了。在他們離開羅馬之前,讓娜問他是不是要去向被關押的弗朗茲打個招呼,哪怕是送一個包裹或一張卡片,埃貢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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