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的甜品屋(1 / 2)

澳大利亞墨爾本郊區的一棟房子裡,一個年輕人剛剛旅行歸來,正開啟箱子取出行李。他從箱底掏出兩樣小東西,剝開好幾層紙巾,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放在桌上。除了姨媽送的帕臺農神廟鑰匙圈,他從希臘帶回來的紀念品就只有這兩件了。兩顆動物造型的糖果:一顆是小熊形狀,另一顆是鷹的形狀。兩顆糖果都做得小巧精緻,栩栩如生。他打算好好珍藏。

在世界的另一頭,索菲亞彷彿看見女兒身穿白色婚紗,明豔照人,臉上掛著天使般的純真笑容,款款走入教堂。

不光是今天,索菲亞天天都幻想著同樣的場景。

索菲亞和女兒安吉莉琪一起經營著自家的甜品屋。每當她看見女兒在麵包架之間穿梭,都會思忖著:“還要多久啊?”還要多久她才能出嫁?

女兒的肌膚細膩光滑,如剛烤好的麵包一般,散發著悅目的淡金色。即使在給漿果和杏仁裹巧克力醬時,安吉莉琪也絲毫不會弄髒她潔白的外套。她簡直無可挑剔。她母親實在不明白,這樣一個比餡餅還甜美、比最好的蜜汁果仁千層餅還完美的姑娘,卻被剩在了食品架上,就像陳年的餅乾。

安吉莉琪已經二十九歲了。她學生時代的朋友們都已早早成家。索菲亞所有朋友的女兒,甚至連她朋友的侄女們,也都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索菲亞挽著袖子和麵。她把摻了酵母的碩大面團摔在案板上,然後反覆地翻折揉打著這塊橡膠一樣柔彈的東西。

“我們今天收到一封請柬。”她對女兒說。

“不錯啊。”安吉莉琪回答,“誰寄來的?”

“基裡婭和米哈利。他們兒子的洗禮。”

“基裡婭和米哈利?”安吉莉琪喃喃地說著,手頭仍舊忙著給每個漿果包上一層箔紙。

“你認識的!”母親有些不耐煩了,“瑪麗亞遠房表兄的女兒女婿。這是他們的第三胎了。”

過了一小會兒,這位年輕姑娘才接過母親的話茬。這串名字,她倒是經常聽到,但沒弄明白這個瑪麗亞到底是誰。很多四十多歲的婦女都叫這名字。

“第三個表兄?”她更加迷惑地問道。

“第三個孩子,安吉莉琪!他們的第三個孩子!”

“那很好啊。”

“你說‘那很好啊’是什麼意思?”

“他們寄請柬給你,那很好啊。”

其實,安吉莉琪和她母親都知道,那家人發出的請柬應該不下五百封。人們已經養成了習慣,每逢結婚和洗禮就鋪天蓋地地發請柬,連遠房親戚和有過點頭之交的人都會收到邀請。

索菲亞不滿地咂了一下嘴巴。儘管對獨生女兒疼愛有加,但有時,沮喪和無奈也會如氣泡般浮上來。

“基裡婭只有二十八歲,人家不到三十就生了三個!”

“聽上去真不容易啊。”安吉莉琪評價道。但這可不是她母親想聽的。

“也許是不容易,親愛的,但是年紀輕輕就生育了三個兒女,這可是上天的恩賜,也是不小的成就。”

素來溫柔嫻靜的安吉莉琪,此刻一口咬住托盤裡最後一顆櫻桃,果汁順著她的下巴往下滴。

“這算什麼成就?在我看來,生孩子並不比在蛋糕上寫字難。”她說,“對一些人來說,這只是自然而然的事罷了。”

“不過,這事兒並不是對所有人來說都是自然而然的,不是嗎?”母親反唇相譏。

母女倆經常發生這樣的口角。各種小事兒都能引發爭吵,但背後總是同一個問題。為什麼安吉莉琪不能像其他女孩那樣?為什麼她還不嫁人?

在拉納波利,安吉莉琪稱得上是數一數二的漂亮姑娘。夏天,附近海濱度假勝地的遊客總是要到這個小鎮逛一逛。索菲亞知道,不少外國小夥子透過甜品屋的櫥窗看上了安吉莉琪,便進來和她搭訕,想約她出去,可她總是拒絕。拒絕了所有人。在母親眼裡,她始終和別人保持著一段距離。

拉納波利是一座熱鬧的小鎮,大部分居民都彼此熟識,其中很多還沾親帶故。安吉莉琪的女同學們大多和當年同班的男孩結了婚。這種“成雙成對”的過程發生在幾年之前。很少有生人搬來此地,因為這裡沒什麼可吸引他們的。

安吉莉琪包裝好漿果,便和母親一起揉麵。索菲亞用力拍打著案板上那塊光潔的黃色麵糰,然後用一把大刀將它一切為二。

為了不讓溼面粘在手上,母女倆先把手在一袋淺黃色的麵粉裡蘸了蘸,細密的麵粉顆粒如雲霧般升騰彌散。接著,索菲亞藉助自己全身的重量開始揉麵。她結實強壯,個子不算高,但身子卻比安吉莉琪寬一倍。女兒身材苗條,更像她已故的父親。索菲亞總是把種種怨氣撒在麵糰上,也許這正是帕拉勒諾家做的麵包最受小鎮居民喜愛的原因。做出口感上乘的麵包往往需要男人樣的蠻力,把空氣壓入麵糰,使之鬆軟可口。

安吉莉琪天生就沒有母親揉麵團的那股勁兒。索菲亞知道,等麵包出爐時,差別就會顯現出來。安吉莉琪做出的麵包缺少一股執著勁兒。為此她母親每天都很惱火。

“唉,你還是去那邊準備人家訂的貨吧,”她沒好氣地說,“卡羅巴吉太太很快就要來取麵包了,你就從她的單子開始吧。”

不過,說到安吉莉琪在蛋糕上寫字的本事,那誰也挑不出毛病。她用糖漿寫出來的字娟秀精緻,纖細優雅,甚至能寫下一本書的全部章節,並保證每個詞都清晰可讀。只要是細巧活兒,她都特別在行。

索菲亞·帕拉勒諾能從自家做的糕點中感受到四季的變遷:春天,她們要做大齋節餅乾和復活節麵包。夏天,辦喜事的絡繹不絕,許多人家都會定做婚禮蛋糕和在婚禮上分發的希臘傳統甜點——蘸了蜜的油炸餡餅。八月,母女倆會做各種口味絕妙的冰淇淋。秋天,聖徒紀念日一個接一個,因為小鎮居民特別喜歡取斯塔夫羅斯、艾爾皮達和托馬斯這三個名字,母女倆光做慶典蛋糕便忙得團團轉。然後就到了十二月初,要為聖尼古拉斯紀念日準備特色糕點,接著就是最高峰聖誕假期,簡直要把人忙瘋了。最後是新年麵包。於是,索菲亞會再一次意識到,又是一年過去,女兒的婚事依舊沒有著落。

一張張訂單讓索菲亞的收銀抽屜漸漸充實,卻也讓她的希望一點點落空。她的人生也許曾有過甜蜜回憶,但如今卻滿是辛酸和苦澀。

其實,安吉莉琪心裡清楚,因為自己一直獨身,母親總是心緒不寧,甚至有些神經質。然而這位年輕姑娘和她的同學們可不一樣,她選擇寧缺毋濫。她對完美的追求不僅僅體現在工作中,更貫徹到人生的方方面面——要是母親也能理解就好了。

去年發生了一件她母親永遠都不會理解的事。就在那一刻,一切都改變了。

那天,一個陌生人走進店裡。如果當時索莉亞從後面的製作間出來看到他,準會把他當成一個邋里邋遢的“年輕人”,幫他取糕點後,甚至都不會再看他第二眼。但是在安吉莉琪眼裡,這個人在她招待過的所有客人中,卻是那麼與眾不同。

拉納波利的居民大多過著可悲的日子,至少安吉莉琪是這麼看的。從小到大,她幾乎一輩子都在看著這些人陰沉著臉,來了又去。許多人每天總是一聲不吭地進店,默默地留下硬幣,拿走糕點。

她知道母親已不再指望這些顧客會對她的手藝大加讚賞——無論海綿麵包有多鬆軟,巧克力蛋糕有多醇厚。人們過來只是滿足自己對甜食的慾望,從不去體會母女倆的用心——即使最簡單的花式小蛋糕上,她們也費了不少心思呢。安吉莉琪默默嘆息,她們花數小時工夫精心製作的藝術品,不到幾秒鐘就被吞下肚去了。

那天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就在那個陌生人進來前幾分鐘,安吉莉琪剛從製作間端來新鮮出爐的麵包,逐一往貨架上擺。也就是說,門開的時候,她正背對門口。不過她可以在牆壁上的鏡子裡清楚地看到那個人。他不慌不忙地在店裡兜來轉去,認真欣賞著晶瑩閃亮的玻璃櫃臺裡的各式甜點。

他個頭不高(事實上,大概和她一樣,一米七左右),中等體格(與其說纖瘦,倒不如說是結實),亮澤的黑髮長及衣領。有些胡茬,看上去不像特意蓄的,應該是不經常刮。身上穿著褪色的T恤衫和牛仔褲。他的臉龐是善與美的融合。安吉莉琪這輩子還從未見過如此特別的面孔,這讓她覺得不可思議。

“您需要點兒什麼?”安吉莉琪彬彬有禮地問道。雖然竭力不去盯著他看,但她依然意識到自己嘴唇發乾。

“我想要幾塊這樣的小蛋糕,謝謝。”他說,“是什麼餡兒的?”

於是,她詳細介紹了這些迷你小蛋糕的口味和裡面的各種水果。他用心聽著,頻頻點頭。

“每樣都來一個吧。”他說,“一共十二個,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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