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支舞(1 / 2)

雅典城裡的每個社群,無論是優雅高檔的、略顯破舊的,還是簡陋不堪的,總有一扇裝滿童話故事的櫥窗棲息在某個角落:照相館。在這裡拍攝的浪漫婚紗照會一直襬放在新婚夫婦的起居室裡,直到二人終老。當然,除非他們後來離了婚。

西奧多里斯住的公寓樓不遠就有這麼一間照相館。多年來,他從那裡經過不下一千次,已經很久不關注它了,但今天卻是例外。最近,照相館兩旁的好幾家店鋪都關門歇業,然而,希臘人哪怕沒錢買瓷器和古書,似乎也仍有閒錢拍攝華麗的結婚照。

西奧多里斯今天要和未婚妻一起,在未來岳母的陪同下,到一家類似的照相館去,所以,他頭一次在這家店門口停下腳步,打算先看看裡面都有什麼。他盯著櫥窗仔細看,發現照片背景總是著意襯托出新娘的婚紗風格。如果她選了件蓬蓬的裙子,那麼照相師就會挑一個夢幻的背景,比如威尼斯人在希臘建造的古堡遺蹟;要是她挑了件比較莊重的禮服,那麼背景圖上的也許是經典的地標式建築,甚至是雅典衛城。幾乎每個細節都可造假,甚至是新娘光彩照人的完美膚質,或者是新郎珍珠般潔白的牙齒。

童話故事裡,每個新娘都是絕世美人,每個新郎都是英俊王子,而且這對美滿佳人的周圍總是籠罩著一圈光環。彷彿在舉辦婚禮的那一刻,兩人已超凡脫俗,領受了上帝和諸神的庇佑。

男方通常會穿著剪裁考究的西服,如果婚禮在夏天舉行,就以白色為主,不過每張婚紗照的焦點總是新娘。華麗動人的婚紗讓其他一切都黯然失色。

訂下這樁婚事的時候,西奧多里斯就已接受了這樣的安排:婚禮籌辦過程乃至婚禮現場,他都將是個陪襯。如今離婚禮只有一個月了。這是他第二次訂婚,所以他知道迎接他的是什麼。

十年前,他和他的前任未婚妻阿嘉碧,在和未來岳父岳母的鬥爭中輸得一敗塗地。那場婚事甚至都沒走到拍婚紗照這一步。

兩人初次見面是在雅典城憲法廣場附近的一家酒吧裡。那裡每晚都有音樂演出。喧鬧聲中根本無法交談,充滿柔情蜜意的歌曲飄蕩在空中,他們還沒聊天,就不知不覺地相擁著跳起舞來。一曲終了,西奧多里斯就已經向他臂彎裡的美貌女郎表達了愛意。直到那一刻,他們才彼此做了自我介紹。閃電般地墜入愛河,一見鍾情——這是兩人都從未曾體驗過的強烈感覺。他們都覺得這將是自己人生中最後一次愛上別人。

雖然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西奧多里斯依然記得最後一次見面時阿嘉碧說的每個詞。每次回想起來,分手的灼痛就湧上心頭。

“如果他們現在就讓我們過著地獄般的生活,”她噙著眼淚說,“我們成了家也不會好到哪兒去。在我姐姐身上,我已經看得一清二楚。”

西奧多里斯當時只是個二十歲的小夥子,根本無法申辯。幾個月來,他目睹了阿嘉碧的姐夫是如何忍受岳父母的百般欺辱,心裡也愈來愈不安。他還意識到,她父母不僅對他本人極不認可,而且對他們的女兒有一股強烈的控制慾。和姐姐一樣,阿嘉碧也如約得到了父母家樓上的一套三居室的寬敞寓所。它是一份豐厚的饋贈和陪嫁,而西奧多里斯卻拿不出與之相當的厚禮。這份由磚石和砂漿、混凝土和玻璃築就的大禮,坐落於雅典城裡最高貴時尚的區段科洛納齊,即將成為兩人婚姻的愛巢。

雖然阿嘉碧的父母並未當面挑明,但是西奧多里斯還是覺察出他們並不怎麼喜歡他。他最大的罪過就是生長於一座小島,只要一說話就立馬露餡。他的父親以打魚為生,收入不錯,但在阿嘉碧母親眼裡,既然島上沒有學校,那他父親自然是個粗鄙的鄉下人。

對於這種成見,西奧多里斯無從辯駁,並且深知將來也無法改變他們的看法。於是他忍住揪心的悲傷,收回了那枚鑲著孤零零一顆小鑽石的訂婚戒指。他和阿嘉碧分手了。那時的他太年輕,太文弱,根本無法反抗。對於一個深信真愛至上的男孩來說,他的夢碎了。

之後的十年,他把成家的事撇在一旁,全心專注學業,立志成為優秀的丈夫人選,令將來任何一個會做他岳母的人不敢小覷。他在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司法考試成績剛出,他就接受了資深合夥人的晚飯邀請。他終於有時間和心情做這些事了。

他很快明白了主人的用意。他們的女兒緋紅的雙頰,讓這場精心策劃的相親會露了餡。接下來的幾個月裡,他聽憑安排,覺得自己彷彿是一隻即將成熟的果子,任由那對父母上下打量。這一回,是別人費盡心思,希望用婚姻把他拉入一個家族。那家人沒有兒子繼承父業,所以西奧多里斯明白,那份重任將由他來完成。

納菲麗面板白皙,一頭深色鬈髮。雖然談不上天生麗質,但也算長相甜美,並且在初次見面時就愛上了西奧多里斯。一個男人如果一天工作十四個小時,那麼剩下的十小時,他就需要好好享受一下別人的崇拜。訂婚長達一年,以便好好籌備一場隆重的婚禮。從婚紗、鮮花、教堂、婚禮日期到攝影師,全由納菲麗的母親做主。

此刻,當他在一家照相館沾染著幾縷灰塵的櫥窗前駐足凝神觀望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未婚妻打來確認他們將在雅典市中心一家更高檔的影樓碰頭。

“希望我們的婚紗照比我正看的這些更自然點兒。”他竭力裝出輕鬆口氣,“嗯……好的。可以,沒問題。待會兒見。”

一個月後,西奧多里斯站在教堂裡,伴郎陪在身旁。那是雅典數一數二的大教堂,因為經常舉辦社交型婚禮而備受歡迎。夏天,婚禮一場連一場密集舉行,猶如交通擁堵。西奧多里斯到的時候,前一場婚禮的賓客們正陸續離開。他謹慎端詳著那些人,拿不準他們是剛來還是要走。唯一的判斷標準就是看他們手裡是否有一隻裝糖衣杏仁的薄紗袋子,那是賓客在臨走前收到的禮物。

進門時,他和伴郎小心翼翼地跨過地上的一段電纜。一109位老人正用吸塵器清理地毯上的大米,那是上場婚禮上人們向新人拋撒的祝福。吸塵器轟鳴,講話很是費力,不過他還是彬彬有禮地站在門口,迎接先到的賓客,雖然許多都素未謀面。過了約半小時,教堂裡再次人頭攢動,他靜候新娘的到來。西奧多里斯的父親和兩位姑姑很晚才到,他們身著黑衣,神情緊張,頗顯拘束,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裡顯得格格不入,不過可以看出,老父親頗為兒子驕傲。

在最恰當的時刻,納菲麗出現了。她選了一套童話般浪漫的婚紗,比平時更加姣美動人,他笑吟吟地捧給她一束鮮花。儀式進行得很順利。神父早已趁著婚禮間歇用摻了蜂蜜的雷基酒潤了潤嗓子,方才用嘹亮的嗓音,輕鬆吟誦婚禮的祝詞。

眾人湧出教堂時,另一群人已聚集在外面,兩群人交匯在一起。女賓客們用嫉妒的眼神打量著彼此的昂貴行頭:量身定製的蠶絲禮服搭配得體的鞋子,對比色條紋的禮服裙加小外套,還有更適合夜間俱樂部而不是教堂的輕薄連身裙,以及雖被大衣遮掩,卻依然奪人眼球的銀色面料和金屬飾片。在這種場合,年齡和體型已不在考慮範圍。每個女人都穿著非常緊身的衣服。她們花在裝扮上的時間並不比新娘少。

婚車在雅典的街巷中穿行,不一會兒就來到城南一處大型國際賓館。賓客們先是抵達正門,然後被分別領到大樓的四翼。這四座大廳均以風的名字命名:波瑞阿斯、諾託斯、歐洛斯和澤菲洛斯——北風、南風、東風和西風。各場婚禮共用的設施不多,僅限於衣帽間和主入口。無論是參加婚禮的賓客、賓館員工還是司機,都可聚在入口處吸菸。

西奧多里斯和納菲麗的客人們魚貫而入。六百個席位,五道菜的大餐。賓客們聚在大廳一頭,只站著喝了點雞尾酒,然後在巨大的圓餐桌前各自就座。用餐區旁邊是舞池,客人們最後會伴著現場樂隊的演奏——希臘的傳統音樂和當代流行音樂——享受跳舞的快樂。賓館負責掌控各個環節的時間點,精確得分秒不差。

第一位賓客進場後四十五分鐘後,眾人都已入座。接下來是一串響亮而細密的鼓點。舞臺正下方,站在一小塊臺子上的西奧多里斯和納菲麗等著液壓驅動裝置把他們升上去。新人出現,臺下掌聲雷動。漫長的入場儀式消磨了賓客們的耐心,他們早已飢腸轆轆,巴不得馬上就開始用餐。雖然不少人為社交而來,但也期盼一場豐盛的宴席。

吃了小盤開胃菜,賓客更加飢餓難耐。每個餐桌前都有六位侍者。他們每人託著兩隻盤子,上面蓋著銀色圓罩。只見其中一人默默示意,於是六人齊刷刷揭開十二個銀罩,將主菜展示出來。架勢不小,可呈上的東西卻不怎麼符合眾人的期待:一塊餅乾大小的羊肉上,撒著一小撮細樹枝似的東西。看了選單才知道那些是土豆絲。幾縷旋渦狀的黑色醬汁精巧地點綴在盤面上,拼著新人名字的首字母:N和T。

西奧多里斯望了望桌對面的父親。老人此刻正低頭看著自己的餐盤。這是他頭一回離開米託斯島上的家。寬敞氣派的宴會廳和他完全不搭調。這裡的一切對他來說一定是陌生而迥異的。西奧多里斯看在眼裡,立刻讀懂了老人的心思。要是他娶了島上的姑娘,那麼此刻就會是烤全羊連著烤肉叉一起抬上桌,樂師們也早就連番演奏起歡快的樂曲,此外還有成桶的葡萄酒供開懷暢飲。那些吃的東西肯定不會被弄得像藝術品。而且到了這光景,大家一定都喝了不少茲庫蒂亞酒,全都興高采烈,喜氣洋洋。這時,他和父親的目光交匯,只得勉強笑了笑。身著黑衣的姑姑們像保鏢似的分坐在父親兩旁。她們自知鄉音難改,所以並不怎麼和周圍的賓客說話,只是偶爾會彼此小聲嘀咕幾句。

主菜揭蓋儀式結束,交談聲暫歇。就在這片刻的寂靜裡,西奧多里斯聽見熟悉的樂曲從隔壁大廳一陣陣傳來。接著,刀叉作響,談話聲恢復,曲聲很快就被湮沒了。不過西奧多里斯還是想要透透氣。他覺得腹部不適,就像捱了一拳似的。

他碰了碰新娘的手臂,跟她說去去就回。於是,他沒動菜便離開了宴會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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