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痴(1 / 2)

小說:白痴 作者:坂口安吾

在那座房屋裡居住著人和豬、狗、雞、鴨子。他們不僅居住在同一座房屋裡,就連各自的食物幾乎都沒有什麼差別。這是一個如同堆放雜物庫房般的變形建築,樓下住著一對房東夫婦,閣樓上租住著一對母女。女兒懷有身孕,但她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伊澤租借的房間是一個從正屋分隔出來的簡陋小屋。聽說這家主人的身患肺病的兒子過去就躺在這裡養病。這房間十分破舊,和豬舍沒什麼兩樣,好在裡面還配有壁櫥、廁所和櫥櫃。

房東夫婦是開裁縫店的,他們既是街道上做縫紉的師傅(因此才讓身患肺病的兒子住進單獨的小屋),也是街道居委會的負責人。據說,租住閣樓的姑娘原來是街道居委會的一位辦事員,曾經一度暫時居住在居委會辦事處,除了居委會主任和裁縫店主以外,她和其他所有的幹事(十來個人)結成了一種平等的男女關係,也就懷上了這當中某個人的孩子。於是,幹事們為她籌款租房,讓她在這閣樓上把孩子生下來。然而,世間沒有什麼白乾的事。其中有一位幹事,家裡是賣豆腐的,在這姑娘懷了身孕隱居在這個閣樓之後只有他經常光顧這裡。結果,這姑娘就相當於做了這男人的小妾。其他幹事們知道後,立刻停止了籌款,大家主張往後一個月的生活費應該由那個家裡賣豆腐的男子承擔。家裡賣蔬菜的、賣鐘錶的、家裡是地主的,以及幹其他行業的人,共有七八位,都不同意再支付費用(原先每人出五日元)。直到現在,這個姑娘一想起和他們之間的事情,還懊悔得捶胸頓足。

這個姑娘長著一張大嘴和兩顆大大的眼珠,人卻長得骨瘦如柴。她討厭鴨子,只給雞喂吃剩的食物,而鴨子每次看到雞吃食都會從旁邊跑過來搶食。姑娘見到這種情況總會氣憤地追趕得鴨子亂跑。她挺著大肚子,翹著臀部,用一種奇怪的直立姿勢奔跑,看上去就像鴨子似的。

在這條巷子口處有一家香菸店,住著一位五十五歲還塗脂抹粉的老婆子。聽說她前後已經趕走了七八個情夫,現在正苦於抉擇接下去是要找一箇中年和尚還是找一個開店的中年男人。裁縫對伊澤說:“聽說年輕的男子走後門去買香菸,這個老婆子都會賣給他們一些(不過是黑市價格),所以您也可以走後門試試看。”不巧的是伊澤的工作單位有特別配給,所以就不用找老婆子的麻煩了。(這)

而在香菸店斜對面的大米配給所的後面,住著一位擁有少許積蓄的寡婦。她有一個哥哥(工人)、一個妹妹和兩個孩子。不過,她的哥哥和妹妹有一陣子卻結成了夫妻關係。這寡婦心想:這樣算是便宜了自家人,也就默許了這樁事。這期間,哥哥又有了其他女人。於是,他必須把妹妹安排一下,準備把她嫁給一個親戚。那親戚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子,妹妹不願意,於是吃了老鼠藥。妹妹吃下藥之後,就去了裁縫店(伊澤寄宿的人家)學做裁縫。接著,她便感到不舒服,最終丟了性命。當時,居委會的醫生在診斷書上寫的是“心臟病突發”,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後來,伊澤知道這件事後,非常吃驚地問裁縫店主:“唉,是哪個醫生給出如此隨意的診斷?”裁縫店主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反問道:“你說什麼?難不成她得的不是那個病?”

這一帶有很多便宜的公寓,一部分房屋裡住的是小妾和妓女。這些女人共同的特點是她們都沒有孩子,而且各自都把自己的房屋收拾得很乾淨,因此,她們受到了管理人員的歡迎。至於她們淫亂的私生活、不道德的行為等,一概不成問題,不受影響。半數以上的公寓是軍需工廠的宿舍,裡面還居住著一些女子敢死隊(一)的成員。其中有某科某人的情婦、科長的戰時夫人(自己的妻子被疏散了)、要員的姨太太,還有請了假每月只領工資的孕婦隊員等。這當中有一位月入五百日元的富裕小妾,她居住著一家獨立的門戶,成為大家羨慕的物件。據說,過去專做職業殺手的滿洲無業者(此人的妹妹是裁縫店主的徒弟)的隔壁住的是一位指壓師。指壓師的隔壁住的是裁縫店主銀次的一位高徒,再後面住的是一位海軍少尉。這位少尉每天吃魚,喝咖啡,開罐頭,飲酒。這一帶的地面挖地一尺就會冒水,根本無法挖防空洞。只有少尉挖了一個用水泥防水、比住房還要高階的防空洞。另外,伊澤每次去上班的路上有一家百貨商店(木製二層樓房)。由於戰爭,這家百貨商店已經沒有了商品,處於停業中。可是,二樓的賭場每天都設賭局,有權有勢的人在那裡佔據著幾個民眾酒家,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對排隊的民眾怒目而視。

伊澤大學一畢業就做了一名報社記者。接下來,他又成為一名紀錄片的導演(還是一個見習生,沒有獨立導演過作品)。對於二十七歲的年齡來說,他已經對陰暗的人生多少有了一些認識,對政治家、軍人、實業家和藝人的內幕多少有所耳聞,可他並沒有想到由偏僻地區的小工廠和公寓所包圍的商店街竟是如此這般現狀。有一次,他向裁縫店主問道:“是不是戰爭爆發以來,人心就變得頹廢了呢?”裁縫店主帶著一副哲學家的面孔,平靜地回答道:“不是的。怎麼說呢?這一帶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啊!”

然而,這裡還有一位大人物,也就是伊澤的鄰居。

這位鄰居是一個很怪的人。他有相當多的資產,卻特意選擇貧民窟的這條巷子來建造房屋。這大概是出於一種奇怪的考慮,他可能極度討厭竊賊和閒人侵入吧。為什麼這麼說呢?原因是來訪者好不容易穿過貧民窟找到這地方,進到這家院子大門,可環視一下卻看不到房子的出入口,他們眼前淨是一片鑲著縱橫格子的窗戶,原來房屋的正門跟院子大門的方向正相反。總之,不繞著房子轉一圈,就無法找到房門。這種結構會讓閒人因束手無策而放棄原來的打算,或者在尋找正門而轉來轉去的時候,就會被警察識破入侵的企圖而遭到管制。顯然,這位鄰居不喜歡俗世庸人。他的房子為兩層樓建築,有很多房間。就連“萬事通”裁縫店主都不太清楚這房子的內部結構。

這位怪人三十歲上下,有一位母親和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妻子。據說,只有他母親屬於神經正常的人,但也會不時歇斯底里地發脾氣。一旦對政府的配給感到不滿,她就會赤足闖入居委會討要說法,可說是附近街道上唯一的女強人。怪人的妻子是一位白痴。在某一年生活還很幸福的時刻,這位怪人就皈依了佛門,身穿一身白衣,外出到日本四國地區尋訪寺廟。當時,不知在四國的什麼地方,怪人遇到這個白痴女子,跟她情投意合,就把她當成老婆帶回來了。這位怪人是一位風度翩翩的美男子,他的白痴老婆就相貌來說跟他很般配。她舉止文雅,就像是出身名門的小姐。她眼睛細長,瓜子臉,神情抑鬱,面容俏麗,長得猶如古代人偶或能樂面具。就算兩個人僅僅站在一起眺望遠方,世人都會覺得他們是一對非常有知識和教養的俊男俏女。這位怪人帶著一副度數很深的近視眼鏡,常常給人一種因讀了萬卷書而感到有點疲憊,憂慮的印象。

有一天,這條巷子在進行防空演習,所有人連老闆娘們都積極地參與著。只有這個怪人穿著和服便裝,一邊咧著嘴嘎嘎大笑,一邊在旁邊看熱鬧。過了一會兒,他換上了防空服出現了,一邊從一個人手中搶走了水桶,一邊發出“唉”、“呀”、“嗬嗬”等怪異的叫聲。他一邊打水一邊潑地,折騰了一會兒,他又爬梯子登上院牆,到屋頂上發號施令,進行了一場訓話般的演說。直到這時,伊澤才意識到這位鄰居不正常。此人有時從柵欄處鑽過來,把裁縫店主的豬舍裡裝有剩飯的桶傾倒一空,還順手向鴨子投擲石塊,並若無其事地給雞餵食物,接著又突然把雞踢開。即使這樣,伊澤仍認為這位鄰居是個人物,所以他們見面時,一直都平靜地相互默默行禮。

但是,怪人和常人畢竟是有些不一樣的。要說不同,怪人比常人本質上行事要更謹慎,待人更禮貌。怪人想笑的時候就嘎嘎大笑,想演說的時候就發表演說,一會兒向鴨子投擲石塊,一會兒花上兩個小時左右戳豬的頭部,捅豬的屁股。不過,他在骨子裡害怕別人的眼光,他總是絞盡腦汁,特別小心翼翼地將重要的私生活同他人割裂開,把房子正門裝在跟院子大門相反的方向也是出於這個原因。怪人的私生活通常很少有響動,他很少對他人評頭論足,過著充滿理性的生活。只有當他嘎嘎大笑時,人們才覺得他和大家不屬於同類人。

伊澤家和怪人家所在巷子的對面是一些小公寓,那裡一年到頭充斥著流水聲和太太們粗俗的談笑聲。其中一間公寓裡住著一對賣淫姐妹,在姐姐有客人的夜晚,妹妹就會到走廊裡不停地踱步,在妹妹有客人的夜晚,就換做姐姐在深夜的走廊裡行走。

怪人的白痴妻子特別安靜,溫順。她總是戰戰兢兢地說著什麼,但別人根本無法聽清。即使能聽清她的話,也搞不清楚說的是什麼。白痴女不知道按時做菜煮飯,如果叫她做的話,她也會做。但是如果因做不好受到訓斥,她就會提心吊膽,越發老出差錯。所以白痴女即使去領配給物品,也只是一直站在那裡,自己什麼都不幹,都是鄰居幫她。大家都說:“她是怪人的老婆,自然也就是白痴了。恐怕大家也不應該對她有什麼更高的要求。”

可是,怪人的母親卻對她極為不滿,總是生氣地說:“一個女人連飯都不會做……”儘管如此,仍然可說她是一個很有修養、氣質高雅的老太婆。當然,她歇斯底里發脾氣的時候就非同尋常,發起瘋來比怪人還要兇猛。所以,在三個不正常的人當中,她的喊叫聲特別出眾,聽起來十分吵人,很異常。白痴女膽小怕事,就連沒發生任何事情、很太平的日子裡,都總是膽戰心驚,聽到別人的腳步聲也會嚇一跳。然而當伊澤問候她一聲時,她反而會愣愣地呆立不動。

白痴女有時也會來豬舍。怪人來豬舍時,會像進入自己家一樣冠冕堂皇地闖進來,一會兒向鴨子扔石塊,一會兒反覆戳豬的臉頰。然而,白痴女進來時卻一聲不響,如影子一般躲在豬舍裡,好像在暗中屏住了呼吸一樣。因為這裡是她的避難所。在這種時候,大多數情況下會聽到隔壁老太婆如鳥叫一般呼喊“小夜,小夜”的聲音。每次聽到喊聲,白痴女或是被嚇得蜷縮不動,或是被嚇得身體直打哆嗦,連站都站不穩,不得已移動身體時,她就像蟲子一樣,要經過長時間的反覆扭動才能挪開步子。

報社記者、紀錄片導演之類的工作都是卑微的職業。這類職業的從業者熟悉的僅僅是當代的時興事物,因為他們的工作就是要把握時代變動的節奏。在他們的世界裡,不存在追求自我、個性和獨創。在他們的日常會話中,比起公司職員、官員、學校教師等詞彙,自我、人性、個性、獨創等詞彙用得更多,因為它們似乎更有開拓性。但是,這也僅僅停留在話語中,就像傾盡錢財向女人求愛,之後宿醉不起,並稱這種痛苦是人間煩惱一樣,毫無任何意義。他們一會兒口口聲聲地說“啊,令人感動的太陽旗!”“謝謝你們,日本軍人!”“不禁感動得要落淚!”,一會兒在連續不斷的轟炸聲中不顧一切地匍匐在地,在“砰、砰”的機槍聲中廢寢忘食地創作。在這些人看來,如果沒有高尚的精神,就根本寫不出一篇具有真實感受的虛構文章,他們深信製作電影、表現戰爭就是這樣。另外,儘管有人說因軍部審查而沒法創作,但他們在不需審查的方面也寫不出有真實性的文章。所以,文章本身的真實性或真實感跟審查毫無關係。總之,無論什麼時代,這一幫人都寫不出有真實內容的東西來,只有空虛的自我,他們認定自己理應隨時代潮流而為,用通俗小說作為樣板來表現時代。實際上,所謂的“時代”難道僅僅就是如此淺薄而拙劣嗎?顛覆日本兩千年曆史的這場戰爭和它的失敗,究竟與真實的人類有什麼關係呢?一個民族的命運,常常因最缺乏反省的意志和一群愚民的輕舉妄動,就發生了變化。如果在部長、社長面前開口說“個性”、“獨創”等詞彙,他們就會背過臉,擺出一副“你是一個傻瓜”的架勢。如果說“謝謝你,日本軍人!”“啊,令人感動的太陽旗!”“不禁感動得要落淚!”,他們就會認為是在玩弄形式主義。所謂的報社記者就是這樣。事實上,所謂的時代也是如此。

有必要花費三分鐘之久的時間拍攝一位師長訓話的場面嗎?有必要從頭到尾拍攝職工們每天早晨唱祈禱詞一般奇怪的歌曲的場面嗎?伊澤剛這麼一問,部長便突然不高興地背過臉去,很不滿地咂了咂嘴,接著又猛然回過頭,“啪嚓”一聲將一種貴重物品——香菸往菸灰缸裡用力按了下去,然後怒目而視,大聲訓斥道:“哼,在這動盪的時代,美為何物?藝術是無能為力的!只有新聞才是真實的!”而導演們和企劃部的職員們都各自拉幫結夥,彼此建立起來的情誼如同德川時代的俠客一般,他們靠人情,面子來獲取表現才能的機會。他們制定了一種比公司內部的職員還要嚴格的等級制度,據此維護各人的平凡性,把因藝術個性和天才而引起的爭霸視為罪惡,並將其視作違反行規。他們以相互援助的精神來完善、拯救才能匱乏的組織。對內這是個才能匱乏的拯救組織,對外卻是酒精獲取組織,這群黨徒時不時地就去佔領民眾酒家,當每人都喝了三四瓶啤酒後,就醉醺醺地討論藝術。他們的帽子、長髮、扎領帶的襯衫都是一副藝術家的派頭,而他們的靈魂、秉性卻比公司職員更狹促。伊澤相信藝術的獨創,無法放棄個性中的獨特性,因此在重視人情、面子的制度中,他不但不能靜心養身,還十分憎惡那些人的平庸和低俗卑劣的靈魂。他成了一個被排擠在這幫黨徒之外的人,即使他跟他們打招呼,對方也不會搭腔,其中還有人會向他瞪眼睛。有一次,伊澤斷然地走進社長辦公室,直接對社長說:“戰爭導致創作缺乏藝術性,這在理論上是必然性的呢,還是由軍部的意志造成的?如果僅僅拍攝現實,那麼有攝影機和兩三根指頭就足夠了。而根據角度剪裁現實,將其構成藝術的這種特殊使命,才產生了我們藝術家——”社長聽了一半,就背過臉去,極不愉快地將吸進口中的煙霧吐了出來,開始苦笑起來。這表情似乎在說:“你為什麼不辭掉工作呢?你是因為害怕徵兵吧?”接著,社長的面孔變得盛氣凌人,似乎又在說:“只要按照公司的計劃拼命做好普通工作,就能領到工資,其他的事情就不要考慮了。”最終,他連一句話都沒有回應,只是做出一個“命令對方離開”的肢體動作。

伊澤有時甚至這樣想:如果自己的職業不是最卑微的,那什麼是最卑微的呢?如果能下決心入伍,從思考的痛苦中解放出來就好了,那麼就算挨子彈和忍受飢餓,我都滿不在乎。

伊澤的公司正在制定計劃拍攝《保衛拉包爾(澤)》《監視飛往拉包爾的飛機》等宣傳片時,美軍已經透過拉包爾在塞班島著陸了。在《塞班島決戰!》規劃會議還沒有結束時,塞班島就失守了,美軍飛機開始從塞班島起飛,飛到了日本人的頭頂上。接著,公司的同仁們以一種難以想象的熱情製作了《撲滅燃燒彈的方法》、《空中自殺式攻擊》、《馬鈴薯的加工方法》、《不應讓一架敵機生還!》、《節電和飛機》等紀錄片。公司接連不斷地推出極度無聊的奇怪片子,拍攝用的新軟片因此不夠使用,能拍攝的攝影機也越來越少,可藝術家們的熱情極為強烈。他們就像中了邪一樣,在《神風特攻隊》、《本土決戰》、《啊,壯烈犧牲》等影片中傾注了澎湃的感情。可是,他們製作的片子就像發白的紙張一樣無聊透頂,彷彿明天東京即將化為廢墟一樣。

伊澤的熱情早已經消耗殆盡。每天早晨睜開眼,一想到今天又要去公司上班,他就想繼續睡覺。有時晚上剛迷迷糊糊地睡著,預備警報(澤)就響徹四方。伊澤爬起來,紮好裹腿,抽出一支香菸點上火,心想:啊,倘若辭了工作,就沒有這個香菸抽了呀。

某一天晚上,時間已經不早了。伊澤只能乘坐末班電車回去,可他好不容易來到車站時,卻發現已經錯過了末班電車。伊澤走了很長的一段夜路,才回到自己的家裡。剛一開啟燈,他便發現從不整理的床鋪竟離奇地不見了。以往不在家的時候,還從未有人給自己打掃過房間,或者有什麼人進來過。伊澤很納悶,開啟了壁櫥,只見白痴女藏身在摞起來的被褥旁邊。她用一種不安的眼神窺視著伊澤的臉色,把頭埋入了被褥之間。當發覺伊澤沒有生氣時,她好像頓時感到安心起來,臉上露出一種跟伊澤很親近的神色,不禁令人愕然。白痴女口中嘟嘟噥噥地說著話,而她嘟囔的話語跟伊澤的問話毫無任何關聯。白痴女非常含混地把自己反覆思慮的事情簡單概括後,零零散散地講述著。伊澤不用問就猜到大致情況,肯定是她受了斥責之後,想不開就躲到這裡來了。因此,他為了儘量不讓她感到無謂的恐懼就省略了提問,只是詢問對方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進來的。結果,白痴女嘟噥了一些不知所以的話。之後,她挽起一支胳膊上的袖子,用手輕撫著胳膊的某處(那兒有一處擦傷),說著像“我,好痛!”“現在還挺痛的”“剛才也很痛”這樣的話。白痴女把幾個時間劃分得很細,總之,伊澤明白了她是入夜以後從窗戶上爬進來的。白痴女還說了這樣的話:“由於赤腳在外面到處走動,爬進來後腳上的泥土把房間搞髒了,請原諒啊!”伊澤從她嘟噥的話語中理出思路,判斷出她曾在無數條巷子裡遊蕩了很長一段時間。然而,他卻無法確定地判斷這句“請原諒啊”跟哪方面有關聯。

深夜叫醒鄰居,把這個恐懼不安的女子送回去也不好辦。然而,留她在這裡住一晚上,天亮以後再送她回去,又會產生誤解。況且對方是一個不正常的人,結果簡直難以想象。管它呢,伊澤的心裡產生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勇氣。其實,長期缺乏情感生活的伊澤僅僅是受到了好奇心和感官刺激的驅使,顧不上那麼多了。不管怎樣,伊澤只是將眼前的這一情況視為自己所必需面臨的一個考驗。他自言自語道:“今晚要保護這個白痴女,除了當下這個義務之外,無需多想什麼,害怕什麼!”他又勸自己說,“今晚發生這樣的唐突事件,我不是也感到格外激動嗎?不應感到羞恥!”

伊澤鋪好兩個睡鋪,讓白痴女先躺在了被窩裡,之後關好了燈。才過了一兩分鐘,白痴女突然爬起來,離開被窩,蹲在了房間的一個角落裡。如果不是時值隆冬,伊澤也許不會關注她,他會繼續睡自己的覺。可是,現在正是特別寒冷的深更半夜,一個人蓋的被褥又被分為兩人使用,因此令人感到陣陣寒氣襲來,更加凍得瑟瑟發抖。伊澤起身開啟燈,只見白痴女用手將衣領攏在一起,蜷縮在房門口,臉上露出的完全是一副被逼得走投無路,無處可逃的神色。伊澤問道:“你怎麼啦?趕緊睡吧!”白痴女旋即點了點頭,再次鑽進了被窩裡。然而,關上燈不到一兩分鐘,白痴女又從被窩裡爬了起來,伊澤只好再次勸她回到被窩裡:“你放心,我不會碰你身體的!”白痴女露出了怯生生的眼神,口中嘟嘟噥噥,像是在解釋著什麼。結果,第三次關燈之後,白痴女又立刻爬起身,開啟壁櫥門鑽到了裡面,並從裡面把門關上了。

伊澤對白痴女如此反覆執拗的做法感到不高興了。他動作粗魯地開啟了壁櫥門說:“你沒搞錯吧?我那麼給你解釋,你還要鑽到壁櫥裡關上門,這也太侮辱人了吧?你那麼不信任我,為什麼要躲到我這裡來呢?你這是在作弄人,不拿我的人格當回事,羞辱我!以為自己是一個受害者,夠了,你別鬧啦!”然而,當他想到白痴女不具備理解這些話語的能力時,便覺得與其這麼毫無意義地浪費口舌倒不如給她一記耳光,叫她趕快睡覺來得有效。就在這時,白痴女顯露出一副不明就裡的表情,嘴裡咕噥起什麼。聽起來意思好像是:我想回去。我要是不來這裡就好了。可是,我已經無家可回了啊。伊澤對白痴女的話感到驚異,對她說:“那你就安心地在這裡睡上一晚不好嗎?我對你沒有惡意,只是對你的做法感到生氣,你自以為是,認為自己像是一個受害者似的。你還是不要再躲到壁櫥裡了,回到被窩裡睡覺吧!”接著,白痴女緊盯著伊澤,語速很快地嘟囔起來。“唉?你說什麼?”伊澤沒有聽明白。不過,有一句話伊澤聽得十分清楚:“我讓你討厭了!”對此,伊澤很驚異。他不由得睜大眼睛反問道:“嗯,你說什麼?”這時,白痴女顯出一副沮喪的模樣,絮絮叨叨地說了大致如下意思的話:“我不該來到這裡。我讓你討厭了!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然後,她將眼睛盯向了別處,茫然若失起來。

伊澤這才搞明白了。

原來白痴女並不是害怕他,情況完全相反。白痴女不是因為受到斥責無處可逃,才來到伊澤這裡,而是因為一直對伊澤有愛慕之心。然而,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讓白痴女對伊澤產生了感情呢?他們之間的交往,至多不過是在簡陋的房屋旁邊、巷子裡或是在路上,伊澤跟她簡單地打過四五次招呼。伊澤現在想起來,就連那些事都覺得唐突,看上去無非是一場鬧劇,而現在展現在伊澤面前的是隻有白痴的意志力或感受力之類超越尋常人性理解的東西。關上燈後,過了一兩分鐘,伊澤的手並沒有觸碰白痴女的身體。白痴女就以為自己不討人喜愛,很不好意思地從被窩裡爬了出來。這難道就是這個白痴真正感到悲傷的事嗎?伊澤可以對這種理解信以為真嗎?因為無法確定伊澤對自己的感情,白痴女才最終把自己悶在壁櫥裡,可以把這種行為理解為她感到羞辱和自卑的表現嗎?伊澤甚至無法從白痴女那裡得到好對這些揣測做出判斷的言語。因此,事態究竟如何只好暫且不談,伊澤決定把自己變成和白痴的狀態。他覺得不必用是不是白痴來把人區分,因為伊澤本人也具有白痴般的率性,難道這就是人類的恥辱嗎?伊澤覺得最需要的就是如白痴一樣簡單而率真的心靈。然而,他卻把這一點拋在了腦後,陷在人間齷齪汙濁的泥潭中,變得骯髒不堪,不斷尋求虛假的影子,把自己搞得疲憊至極。

伊澤讓白痴女睡在了被窩裡,自己卻坐在她的枕邊,就像哄自己三四歲的小女兒入眠一樣,輕撫了一下她額前的頭髮。這時,白痴女矇矓地睜開了雙眼,眼神簡直如同小孩子一般天真無邪。伊澤格外一本正經地對她說:“我並不是不喜歡你。人與人之間的愛情表達絕不僅僅只是透過肉體來完成的,人們最後的安身立命之地是故鄉。可以說,你就像那個常常居住在故鄉的人。”伊澤說的這番話,白痴女是不可能明白的。所以語言究竟為何物?它到底有多少價值呢?沒有任何東西能證明人類所謂的愛情是真實的。到底什麼地方才存在足以付諸畢生熱情的真實呢?事實上,一切都只是虛假的影子。伊澤撫摸著白痴女的頭髮,一種想慟哭的衝動油然而生。他痛苦地感到愛情的難以捕捉和遙不可及就是自己一生的宿命。

這場戰爭的結局終究會怎樣呢?或許日本會戰敗,美軍將登陸日本本土,多半日本人會死絕,這是另一種超自然的命運了,可以說,只能認為這是天意!不過,對伊澤來說,還有一個他更為關心的問題。這問題微小得令人驚異,卻迫在眉睫,它常常時隱時現地出現在伊澤的腦海中,讓他難以掙脫,那就是他所擔心的每個月從公司領取兩百日元工資的問題。這工資能領到何時呢?明天是否會因遭到解僱而流落街頭呢?伊澤為此感到很不安。每個月領工資的時候,他都害怕自己同時要受到被開除的宣判。而當拿到工資袋、領到錢時,伊澤安慰地意識到自己可以靠這些錢再活一個月時,他體驗到一種意想不到的幸福感。然而,當他又想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時,伊澤難受得想要哭泣。伊澤憧憬藝術,然而,他只有微塵般的兩百日元的月收入。於是在藝術面前,這樣的工資怎麼會不成為束縛他自由、動搖其生存基礎的巨大痛苦之源呢?不僅伊澤的外部生活如此,他的精神和靈魂也都受到了這兩百日元的限定,明知自己的這種渺小和卑微而依舊保持泰然,這更加令伊澤感到自己的可悲。“在這怒濤洶湧的時代,美為何物?藝術是無力的!”部長的咆哮聲給伊澤的心中注入了一種完全異化的真實,伊澤被這強悍而巨大的力量吞噬了。啊,日本要失敗了!同胞們將像泥人般一個個地相繼倒下,無數殘肢斷體要隨同被颳起的混凝土粉塵一起飛揚,日本將要失去所有的樹木和建築物,化作一片平坦的墓地。人們能逃往哪裡?人們被逼得走投無路時可以鑽進哪些墓穴藏身?人們會連同墓穴一起被刮跑嗎?一切都如夢幻一般。然而,倘若能夠倖存下來呢?對於生命的重生,對於在那完全無法預測的新世界——充滿廢墟的原野上生活,伊澤的內心深處懷著強烈的好奇心。雖然那必然到訪的命運或許是在半年或許一年以後,但是不管那必然到來的一天何時到來,他都覺得它的到來只是一場非常遙遠的,如同發生在虛幻世界裡的兒戲。區區兩百日元的月薪具有強大的決定力,它遮擋住了伊澤除眼前所見外的其他事物,把他生存下去的希望徹底泯滅,就像噩夢中被勒住了脖子。伊澤才二十七歲,所有的青春熱情卻都被這兩百日元漂白了,難道他就只能在這黑暗的現實曠野中漫無邊際地徘徊嗎?

伊澤需要女人。想要女人一直是伊澤最大的願望。但是,和女人一起生活的想法卻被這兩百日元限制住了。如果有了女人,鍋碗瓢盆、柴米油鹽醬醋等所有一切的日常消費,都會受到這兩百日元的咒語般的束縛。要是和女人生下孩子,孩子也會被這兩百日元詛咒,女人則會像被魔鬼附體般天天在伊澤的耳邊抱怨。到那時,憧憬、藝術和希望將全部消失殆盡,生活就會如同路邊的馬糞一般被踐踏得一塌糊塗,之後便隨風飄落,不見蹤影,甚至連一絲痕跡都不留下。兩百日元的咒語將終日纏繞著女人,她們無法忍受卑微的現實生活,而他自己卻連幫對方排解情緒的能力都沒有。啊,戰爭!你以巨大的摧毀力、離奇古怪的公平,審判所有的一切。整個日本將化成一片廢墟,人們如泥人般地紛紛倒下。這是多麼虛無、多麼哀傷,而又多麼偉大的愛情啊!伊澤很想在毀滅之神的臂彎中酣然入睡,可空襲警報一響,他又生氣勃勃地紮好了裹腿。也許,生命的不安和嬉鬧才是每天的生活價值。每當警報解除後,伊澤反而會感到頹喪,絕望的失落感又開始向他襲來。

白痴女既不知道要燒飯也不會燒菜做湯,站在佇列中領取配給物已經是盡了她最大的努力。白痴女講話都不利落,她的心情就好像一塊很薄的玻璃片,喜怒哀樂沒有大的起伏。她只是在茫然和懼怕中接受別人的意志,並按照別人的意願去行動,因此就連這兩百日元的惡靈也不會藏於她的靈魂深處。這白痴女簡直不就是為我而造出的一個可悲的人偶嗎?伊澤和白痴女相擁在一起,彷彿飄飄然地隨風行走在黑暗的曠野中,眼前是一片茫茫無際的征途。

儘管如此,伊澤仍感到這種想法有些離奇,甚至覺得不著邊際,荒唐可笑。這大概是因為這個極為卑小的人的內心早已受到侵蝕的緣故吧。雖然伊澤明白了這一點,但是他總感到自己心裡湧現出來的這種想法和這淳樸的愛情完全都是不真實的,這是為什麼呢?與白痴女相比,本質上,那些住在公寓裡的妓女和住在其他地方的貴婦們也許更有所謂的人性吧?她們的那種人性顯然愚蠢之極。

我現在還怕什麼,難道還是那兩百日元的惡靈嗎?可我現在因為眼前的這個女人,已經同那個惡靈絕緣了。難道我還在受那個惡靈的咒語束縛嗎?我現在害怕的只是膚淺的世俗。這所謂的世俗僅僅是那些住在公寓裡的妓女、小妾、孕婦敢死隊員和說話帶鼻音、發出鴨子叫一般聲音的老闆娘們聚集在一起,閒聊家長裡短時嘴裡所說的東西。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儘管我完全明白這一點,可根本不相信這個事實,我一直在懼怕那些令人不解的做人法則。

這一夜很短,短得令人驚異(同時,這一夜也是一個漫漫長夜)。黑夜讓伊澤覺得無限漫長。然而,不知不覺中,夜空就變得發亮了。黎明的寒氣向伊澤的全身襲來,他感覺整個身子像沒有知覺的石頭一樣僵住了。伊澤一直都坐在白痴女的枕邊,只是不斷地輕撫她的頭髮。

從那天起,伊澤開啟了別樣的生活。

除了家裡面多了一個女人的肉體之外,也別無其他,甚至根本沒有什麼變化。這一切彷彿虛幻的一般,在伊澤的身邊和他的精神上沒能產生一絲一毫的新變化,他只是非常理性地接受這個異常的事件,就像生活中僅僅變化了一下桌子的擺放位置而已,沒感覺其他的大變化。伊澤每天早晨上班,白痴女就一個人留守在房間的壁櫥中,等待他回來。而伊澤一離開家就會把白痴女忘卻,就好像她的存在在記憶中早已不明晰,他們之間的交往是發生在十年、二十年前一般,感覺非常遙遠。

戰爭不可思議地讓身體健康的人變得健忘,戰爭所擁有的驚人摧毀力和空間變化能力讓世界在一天裡發生正常情況下幾百年才會有的變化,一週前發生的事情感覺就像是幾年前發生的一般,一年前發生的事情已經被深埋在了記憶的最下層。伊澤家附近的公路、工廠四周的建築物有很多遭到了毀壞,整個市區一片混亂,人們四處疏散,如飛揚的塵土一般。這也不過是不久前才發生的事。然而,城市裡卻看不到任何對毀壞建築物進行修整的痕跡,就像它們是一年前發生的似的。當你眺望已經被嚴重毀壞、徹底改變面貌的城市時,眼前是一幅人們已經習以為常的景象。白天,在伊澤這種健康人所擁有的健忘的繁雜記憶碎片中,始終朦朦朧朧地晃動著白痴女的影子。在昨天行進在車站小酒館前的疏散隊伍中,在隊伍走過之後留下的半截木棒上,在遭炸彈毀壞的高樓大廈上的坑洞、大街上的廢墟中,伊澤都能隱約看到白痴女的容顏。

不過,每天都會響起預備警報。有時,還會拉響空襲警報。每當警報響起,伊澤的精神就會陷入焦慮之中。他擔心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家附近會有空襲,家裡會發生不可知的變化。實際上,他擔心的唯一事情是白痴女會因為空襲而驚慌失措,從家裡跑出去,讓自己跟她的事情在近鄰中廣為散佈。這種事讓伊澤感到不安,因為對那種情況是否會發生缺乏把握,他每天都不敢在天黑下來前回家。伊澤無法消除心中這種低階的不安,對此慘境不知做過多少次毫無意義的反抗,他覺得至少應該向裁縫店主傾訴自己的秘密。可是,伊澤又對自己的這種卑劣的坦白感到絕望。究其實質,那隻不過是一種試圖自我欺騙的可悲手段,即被害人透過極其簡單的告白來化解內心的不安。伊澤詛咒並憤恨自己在本質上同低俗的社會一樣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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