捲上 第一章(1 / 4)

這兩位屬於英國公務員階層的男子坐在精心佈置的火車車廂裡。拉車窗的皮帶[1]簇新,新行李架下的鏡子一塵不染,乾淨得就像什麼東西都還沒照過。鼓起的坐墊上,華美而規則的曲線精緻地勾勒出一條龍的形狀,這緋紅和黃色交織的設計出自一位科隆的幾何學家之手。車廂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潔淨而令人讚歎的清漆味。火車行駛得像英國金邊債券[2]一樣平穩,提金斯記得當時是這麼想的。火車開得很快。但提金斯確信,如果火車搖晃了或在鐵軌接頭處顛了一下,麥克馬斯特一定會給鐵路公司寫信抱怨的。他甚至可能會寫信給《泰晤士報》。除非是湯布里奇橋之前的彎道,或者阿什福德的幾個岔道上,在這些地方行駛異常是預料之中並且可以容忍的。

他們這個階層治理著全世界,而不僅僅是最近剛成立的由雷金納德·英格比爵士掌管的帝國統計局。如果他們看到警察濫用職權、火車行李員舉止粗魯、街燈不足、公共服務或外交方面的疏漏,就一定會管一管,要麼是用他們淡定的貝利奧爾[3]口音,要麼就是一封給《泰晤士報》的信,遺憾而又憤怒地質問,“英國的這個那個怎麼變成了這種樣子!”或者,他們在嚴肅的評論刊物裡撰文,討論教養、藝術、外交、帝國商貿,或者已故政治家和文人的聲望。有很多這樣的刊物流傳了下來。

麥克馬斯特,或許,會這麼做。至於他自己,提金斯倒不是很確定。麥克馬斯特坐在那裡,個頭不高,輝格派[4],黑色的鬍子修剪得尖尖的,個子小的人常常留這種鬍子來彰顯他們已經萌芽的聲望。倔強的黑髮得用硬金屬梳子才能馴服。鼻子很挺,牙齒結實而整齊,襯衣的白色蝴蝶領光滑得如同瓷器。金質領帶環扣住帶黑色條紋的鋼藍色領帶——提金斯知道,這是為了襯托他的眼睛。

提金斯,坐在一邊,已經不記得自己打了什麼顏色的領帶了。他僱了輛車從辦公室回到住處,套上寬大的西裝外套、西褲和一件質地較軟的襯衫,飛快卻有條不紊地把一大堆東西裝進有兩個提手的大旅行包裡——如果有必要可以扔進守車裡的那種。他不喜歡貼身男僕碰他的東西,連妻子的女僕幫忙打包整理他也反感。他甚至不願意讓行李員提他的旅行包。他是個託利派[5],而且因為他也不喜歡更換衣物,還在路上他就已經穿好敲了邊、釘了掌的、寬大的棕色高爾夫球靴,坐在那裡,坐在靠墊邊沿稍向前傾,兩腿叉開,一邊膝蓋攤著一隻巨大的白手,茫然地思考著。

麥克馬斯特,坐對面,向後靠著,讀著一些小張的、並未裝訂的印刷紙頁,體態略顯僵硬,稍稍皺著眉頭。提金斯知道,對麥克馬斯特來說,這是個難忘的時刻——他正在修改他第一本書的校樣。

出書這件事,提金斯知道,有不少微妙之處。如果,比如說,你問麥克馬斯特他是不是個作家,他會抱歉地輕輕聳一聳肩。

“不,親愛的女士!”因為自然不會有男人問任何一個明顯飽經世故的人這種問題,他會微笑著繼續說,“沒那麼好!只是不合時宜的小打小鬧。評論家,可能算是。對,一個小小的評論家。”

儘管如此,麥克馬斯特仍在客廳走來走去。那房間裡掛著長窗簾,擺放著青花瓷盤子,貼有大花紋的牆紙,掛著安靜的大鏡子,塞滿了長髮飄飄的文藝界人士。並且,只有在儘可能靠近舉辦沙龍聚會的親愛的太太們時,麥克馬斯特才會將談話進行下去——多少有點權威姿態。當他說起波提切利[6]、羅塞蒂[7],還有其他被他稱作“早期人士”的早期義大利藝術家的時候,他喜歡別人恭恭敬敬地聽著。提金斯在那裡見過他。提金斯並沒有反對過。

因為,如果這些聚會不直接代表他已經進入上流社會的話,它們至少可以被當作一塊通往一流政府工作的那條需要謹慎的漫漫長路上的墊腳石。而且,與自己對事業或職位徹底漫不經心的態度相應,提金斯還對朋友的野心帶有諷刺意味地表示同情。這段友情有些古怪,但友情中的古怪成分常常保證了其永續性。

作為一位約克郡紳士最小的兒子,提金斯所享有的都是最好的——一流政府公務員工作和上流社會人士能負擔得起的最好的生活。他沒有野心,但他所擁有的東西都不請自來,這在英國是理所當然的。他有本錢為自己漫不經心的穿著打扮、身邊的客人和表達的觀點負責。他有一小筆他母親賬下的私人收入,一小筆來自帝國統計局的收入。他娶了一位家底殷實的太太,而他自己說話的時候,以一種託利派的方式,充分掌握了譏諷和嘲弄的本領。他二十六歲,但是塊頭很大,像約克郡人那樣淺膚色,不修邊幅,比他這個年紀應有的體態還要胖一點。每當提金斯選擇發表一番關於影響資料統計的公眾傾向的言論時,他的上司雷金納德·英格比爵士都會認真地聽。有時候雷金納德爵士會說:“你是一本寫滿準確事實知識的、完美的百科全書,提金斯。”提金斯認為這是他應得的,因此會不作聲響地接受這一讚揚。

聽到雷金納德爵士這樣的話,如果是麥克馬斯特,則會咕噥道:“你真好,雷金納德爵士!”提金斯認為這樣的回答非常合適。

麥克馬斯特在部門裡的資歷稍老一些,因為他很有可能年齡也要大一點。因為無論是他室友的年齡,還是他確切的出身,提金斯都不十分清楚。麥克馬斯特明顯有蘇格蘭血統,一般人當他是所謂“牧師住宅里長大的孩子”。毫無疑問,他其實是庫珀[8]的雜貨店老闆或者愛丁堡的火車行李員的兒子。這對蘇格蘭人來說沒什麼問題,而且,因為麥克馬斯特得體地對他的出身表示緘默,已經接受了他的人不會——甚至都不會在心裡——提出任何質疑。

提金斯一直以來都認可麥克馬斯特——不論是在克里夫頓[9],在劍橋,在法院街,還是在他們在格雷律師學院的房間。因此可以說,他對麥克馬斯特有著深深的喜愛——甚至是一點感激之情。而麥克馬斯特對他也像是有相似的感情。當然,他一直以來都儘可能地幫助提金斯。麥克馬斯特在財政部做雷金納德·英格比爵士的私人秘書的時候,提金斯還在劍橋讀書,麥克馬斯特就向雷金納德爵士提到了提金斯身上許多卓越的才能。而一直在為了心肝寶貝——剛成立的新部門——尋找年輕人才的雷金納德爵士,也十分樂意地將提金斯收為他的三把手。另一方面,正是提金斯的父親向財政部的托馬斯·布洛克爵士推薦了麥克馬斯特。而事實上,也是提金斯家——準確地說是提金斯的母親——給麥克馬斯特提供了一點資助以讓他在劍橋完成學業,還在城裡安了家。他已經部分償還了這一小筆錢——當提金斯回到城裡的時候,他在自己的住處給提金斯找了個房間。

一個蘇格蘭年輕人能有這樣的地位在當時是不稀奇的。提金斯可以去晨間起居室,對他膚色白皙、體態豐滿、聖人一般的母親說:“看,媽媽,這個叫麥克馬斯特的傢伙!他需要一點錢上完大學。”

他母親會回答:“好的,親愛的。多少錢?”

如果幫助的是一個英國的下層年輕人,這反映的就是一種階級責任。對麥克馬斯特來說,則並非如此。

在提金斯最近碰到麻煩的這段時間——四個月前提金斯的妻子離開他,和另一個男人私奔去了國外——麥克馬斯特充當了一個除他以外無人可以勝任的角色。因為克里斯托弗·提金斯的感情建立在徹底的沉默寡言上,在任何情況下,只要談到感情他都是這個樣子。從提金斯看世界的角度來說,人們並不“談論”什麼。他們甚至不去考慮他們自己的感受。

而且,事實上,他妻子離家出走一事把他所有能意識到的情感都抽空了,關於這件事他說了不到二十個字。這幾個字主要是向他父親說的——當時,他高大魁梧、滿頭銀髮、身板挺直的父親無聲無息地就飄進了麥克馬斯特在格雷律師學院的客廳。在五分鐘的寂靜之後,他說:“你會跟她離婚?”

克里斯托弗回答道:“不!流氓才會逼著女人遭受離婚這種事的折磨。”

隔了一會兒,老提金斯先生又問:“你會同意她跟你離婚?”

他回答道:“如果她希望如此的話。還得考慮孩子。”

老提金斯先生說:“你會把她的財產轉給孩子?”

克里斯托弗回答:“如果不發生糾紛就能解決的話。”

老提金斯先生只評論了一句:“啊!”

過了幾分鐘,他說道:“你媽最近身體不錯。那個機動犁還是不行。我會在俱樂部吃飯。”

克里斯托弗說:“我能把麥克馬斯特帶去嗎,父親?你說過你會推薦他進入俱樂部。”

老提金斯先生回答:“好的,叫他去。老福列特將軍一會兒會過去。他會聯名推薦的。最好介紹他們認識。”他扭頭走了。

提金斯認為他和他父親的關係幾近完美。他們像俱樂部的兩個人——唯一的那個俱樂部。他們的想法如此相似,簡直沒有交談的必要。他的父親在繼承家裡的財產之前花了大把時間在國外。每次繞過高沼地[10],進入自己擁有的那個工業城的時候,他都駕著一輛四匹馬拉的馬車。格羅比的府邸內從來沒有人抽菸,老提金斯先生每天早上讓他的園丁長裝好他的十二支菸鬥,擺放在莊園門口車道兩旁的玫瑰花叢裡。他白天就吸這些。他大部分的土地都是農田。他在一八七六到一八八一年擔任荷德涅斯選區[11]的國會下院議員,但在議席重新分配以後就沒有再參加過選舉。他贊助十一個人的生活[12],常常去狩獵,時不時騎馬帶著獵犬去獵狐狸。除提金斯外,他還有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現在他已經六十一歲了。

在妻子和人私奔之後的第一天,克里斯托弗在電話裡對他姐姐艾菲說:

“你能把湯米帶走一段時間嗎?馬錢特會跟他一起去的,她說可以替你帶最小的兩個孩子,這樣可以省一個女僕,我會承擔他們的食宿費,另外還會再付些錢。”

他姐姐的聲音——從約克郡傳來——回答:

“當然,克里斯托弗。”她是一個教區牧師的妻子,住在格羅比附近,有好幾個孩子。

對著麥克馬斯特,提金斯說:“西爾維婭離開我,跟那個叫佩羅恩的傢伙跑了。”

麥克馬斯特只回答了一個字:“啊!”

提金斯繼續對麥克馬斯特說:“我要賣掉房子,把傢俱存起來。湯米會去我姐姐艾菲家,馬錢特和他一起去。”

麥克馬斯特說:“那你就用得上你的老房間了。”麥克馬斯特在格雷律師學院的幾棟房子裡包了很大一層。提金斯結婚搬出去以後,他繼續享受著獨居的樂趣,只是讓他的男僕從閣樓搬進了提金斯以前住的臥室。

提金斯說:“我明天晚上過來,如果可以的話。這樣就有足夠的時間讓費倫斯搬回閣樓裡。”

那天早上,在吃早飯的時候,妻子私奔四個月之後,提金斯收到了一封她的信。她沒有絲毫懊悔地要求他接她回家。她受夠了佩羅恩和布列塔尼[13]。

提金斯抬頭看著麥克馬斯特。麥克馬斯特已將半個身子探出了椅子,瞪大了鋼藍色眼睛瞪著他,鬍子微微顫抖。提金斯開口說話的時候,麥克馬斯特手握棕色木酒櫃裡的雕花玻璃白蘭地醒酒器長頸。

提金斯說:“西爾維婭要我接她回來。”

麥克馬斯特說:“喝點這個!”

提金斯差點下意識地說出“不”,他改口說道:

“好。可能吧。給我來一個利口杯。”

他注意到白蘭地醒酒器口叮叮敲響了酒杯口。

麥克馬斯特一定在發抖。

麥克馬斯特仍然背對著他,說:“你要重新接受她嗎?”

提金斯回答:“我猜是。”一口白蘭地下肚,他的胸口熱了起來。

麥克馬斯特說:“最好再來一杯吧。”

提金斯回答:“好的。謝謝。”

麥克馬斯特繼續吃早飯、讀信,提金斯也一樣。費倫斯進來撤走了培根盤,又將一個盛有水波蛋和黑線鱈魚的銀質水暖盤擺上桌。過了好一會兒,提金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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