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第二章(1 / 4)

據說英國人在情感上特有的壓抑自己的習慣讓他們在巨大的壓力之下處於不利的地位。在生活中一般的小事上,他無可指摘,也不動感情,但是突然面對人身危害以外的一切衝突時——他實際上,幾乎可以確信——會徹底崩潰。至少,這是克里斯托弗·提金斯的觀點,他很害怕和波特·斯卡索勳爵的會面——因為他擔心自己一定是快要崩潰了。

在決定行為和所能控制的情緒方面,尤其像個英國人這件事情上——因為,雖然沒有人能選擇他的祖先或者他的出生地點,如果他勤奮且有決心的話,至少可以隨時注意大幅度改變自己無意識的習慣——經過周密的考慮,提金斯特意選擇了一套他認為全世界最好的日常生活行為習慣。如果你每天從早到晚都尖著嗓子以法國人的邏輯和清晰的頭腦交談;如果你自作主張,帽子舉在肚子上,僵直著脊背彎下腰,整天都像普魯士人一樣暗示、威脅著要殺了和你說話的人;如果你像義大利人一樣哭哭啼啼、多愁善感,或者像美國人一樣在沒什麼用的事上簡直驚世駭俗地愚蠢,社會就會吵吵嚷嚷,令人討厭,絲毫不顧及他人,連將人類和動物相區分的那種表面上的鎮定都蕩然無存。你永遠都不可能坐在俱樂部深深的扶手椅裡好幾個小時什麼都不想——或者考慮考慮板球中的正面論。[203]另一方面,面對死亡——除了在海上、火場裡、鐵路事故中,或者不小心在河裡淹死,面對瘋狂、激情、恥辱,或者——特別是——長時間的心理壓力,你得承擔任何遊戲的初學者所遭受的不利因素,而且很有可能結束得很難看。幸運的是,死亡、愛戀、公開的恥辱等等極少在普通人的生命中發生,所以,無論如何,英國社會似乎佔了很大的便宜,至少在一九一四年年底之前是這樣。人的死亡只有一次,死亡的危險如此之低,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令人分心的戀愛是軟弱的人才會患上的疾病。對身居高位的人來說,公開的恥辱簡直聞所未聞,因為統治階級對掩蓋事實的手段是如此嫻熟,遙遠的殖民地又總能塞下人。

提金斯發現自己正面對著以上這一切,它們一件接一件十分突然地降臨到他頭上。而他即將面對的這次會面可以把以上問題都掩飾過去,會面的對方是一位他非常尊重、非常不想傷害的人。他必須面對這一切,而且,是帶著三分之二已經不聽使喚了的大腦。情況就是這樣。

他並不是沒法像以前一樣飛快地開動腦筋,問題是他已經沒法隨時召喚一整塊一整塊的事實來支援自己的論點。他的歷史知識仍然少到可以忽略不計,他對更加偏人文方面的知識一無所知,而且,更糟糕的是,他也不記得那些更高深、更令人著迷的數學知識了。記憶恢復的速度比他向西爾維婭坦白的還要慢得多。正是在這一系列不利情況下,他得面對波特·斯卡索勳爵。

波特·斯卡索勳爵是西爾維婭·提金斯在想到認識的那些十分高尚、絕對親切的男人時第一個想起的人……但他缺少建設性的智慧。他繼承了全倫敦最好的銀行之一的管理權,所以他的經濟、社會影響十分廣泛。他對擴大低教會派的利益十分有興趣,對離婚法律改革和大眾體育也是如此,而且他十分喜愛西爾維婭·提金斯。他四十五歲,已經開始稍微發福,但無論如何都不算肥胖。他有很大、很圓的腦袋,似乎因為常常洗澡而散發著光芒、氣色很好的兩頰,沒有修剪過的、深色的小鬍子,同樣深色且修剪得很整齊、柔順的頭髮,棕色眼睛,簇新的灰呢西裝,嶄新的爵士帽,戴著金色領帶環的黑色領帶,腳蹬非常新的人造革皮靴,靠近小腿的邊緣有一圈白色。他的妻子跟他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從身材到誠實的品德、友善的性格、個人興趣,除了他對大眾體育的興趣在她那裡換成了婦產醫院以外。他的繼承人是他的侄子布朗利先生,人稱布朗尼。他的體形也和他叔叔一模一樣,除了一點,因為並沒有發胖,他顯得更高,小鬍子和頭髮也更長、更淺。這位紳士用一種陰鬱而深刻的激情愛慕著西爾維婭·提金斯,他認為這樣做非常高尚,因為他希望在她和她丈夫離婚之後娶她為妻。他希望毀掉提金斯,因為他想要和提金斯夫人結婚,一部分也因為他認為提金斯是個令人不快的人,又沒什麼收入。對他的這種激情,波特·斯卡索勳爵一無所知。

他現在進入了提金斯一家的餐廳,跟在僕人身後,手上拿著一封拆開的信。他有些僵直地走著,因為他十分擔心。他觀察到西爾維婭剛才哭過,而現在還在擦眼睛。他環顧房間,試圖找出任何可以解釋西爾維婭哭泣的原因。提金斯仍然坐在午餐桌的一端。西爾維婭從火爐旁的一把椅子上站起來。

波特·斯卡索勳爵說:“我有事跟你說,提金斯,就一分鐘,公事。”

提金斯說:“我可以給你十分鐘……”

波特·斯卡索勳爵說:“提金斯夫人可能……”

他把拆開的信對提金斯夫人揮了揮。

提金斯說:“不!提金斯夫人要留下來。”他想說些更客氣友好的話。他說:“坐吧。”

波特·斯卡索勳爵說:“我一分鐘都不該耽擱。但是真的……”

他推了推信,動作幅度並不大,向西爾維婭的方向。

“我對提金斯夫人沒有隱瞞,”提金斯說,“絲毫沒有……”

波特·斯卡索勳爵說:“不……不,當然不……但是……”

提金斯說:“同樣的,提金斯夫人對我也沒有隱瞞。再說一次,絲毫沒有。”

西爾維婭說:“當然,我不會告訴提金斯我女僕的情事或者每天的魚價。”

提金斯說:“你最好坐下。”一種善意的衝動讓他補充道,“事實上,我正在跟西爾維婭把一些事情講清楚,這樣她好接手……指揮。”

他的精神缺陷讓他感到不愉快的地方之一就是有時候除了軍事術語以外他想不出其他說法。他感到非常惱火。波特·斯卡索勳爵讓他感到稍微有些噁心,那種在戰時同對你的想法、用詞、一直在考慮的事情都一無所知的平民打交道的噁心。然而,他還是平和地補充道:

“人總有些問題要解決。我要走了。”

波特·斯卡索勳爵急急地說:“是的,是的。我不會耽誤你。雖然在戰時,人們還是有很多事要做……”

他的兩隻眼睛由於困惑而遊移不定。提金斯可以看到它們最終定在了西爾維婭在他領子和綠色領章上留下的油漬上。他對自己說在去陸軍部之前一定得記得換掉他的制服。他一定不能忘記。波特·斯卡索勳爵因為這油漬困惑極了,他看起來好像由於想要為其找個理由而忘記了其他的事……你可以看到緩慢的思緒在他方方的、光亮的棕色前額裡移動。

提金斯非常想幫他一把。他想說:“你來是因為手拿的是西爾維婭的信,對吧?”但是波特·斯卡索勳爵進入房間的時候那麼僵硬,領子系得高高的,步伐奇怪,像英國人在正式而令人不愉快的場合互相接近時的步伐那樣:鼓起勇氣,有些像兩隻陌生的狗在大街上會面。看著他這樣,提金斯沒法說出“西爾維婭”……但如果他再說“提金斯夫人”則會增加場面的正式程度和不愉快,這幫不了波特·斯卡索……

西爾維婭突然說:“你沒有聽懂,很顯然。我丈夫要上前線了。明天早上。這是第二次了。”

波特·斯卡索勳爵突然在桌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他光潔的臉龐和棕色的眼睛突然顯現出非常痛苦的神色,他叫道:“但是,我親愛的老兄!你!老天啊!”然後對西爾維婭說,“我請你原諒!”為了理清思緒,他又一次對提金斯說,“你!明天就要走了!”然後,當他真的明白了這中間的意義,他的臉突然又放晴了。他迅速地掃了一眼西爾維婭的臉,然後定定地看著提金斯沾了油漬的上衣。提金斯可以看出他十分高興地在對自己解釋,這解釋了西爾維婭的眼淚和上衣的油漬。因為波特·斯卡索很可能在想軍官們都穿著他們最舊的衣服上戰場……

但,如果說他疑惑的頭腦變得清楚了的話,他痛苦的心卻變得加倍痛苦。他進入房間時感受到的痛苦上,還要再加上在他看來十分感傷的家庭別離。提金斯知道整場戰爭期間波特·斯卡索從來沒有見證過一場家庭離別。他像躲瘟疫一樣躲著這些不可避免的事情,而他的侄子們和他妻子的侄子們都在銀行裡工作。這對他們來說十分正常,因為新封貴族的布朗利家族不屬於統治階級——這些人必須得去打仗!——他們屬於行政階級,他們有留下的特權。所以他們並未見過任何分離。

他又尷尬又厭惡的情緒在自己臉上一下就顯現了出來。因為他說了幾句讚揚提金斯的英雄主義的話,都沒辦法停嘴,然後他很快地從椅子裡站了起來,叫道:“在這樣的狀況下……我為之而來的這些小事……我當然不可能覺得……”

提金斯說:“不,別走。你為之而來的那件事——我當然全都知道——還是解決了的好。”

波特·斯卡索勳爵再次坐下。他的下巴緩緩放鬆下來,古銅色的膚色變得蒼白了一些。他最後說:

“你知道我為什麼來?但這樣的話……”

他看起來有些不情願,健美的身形有些發蔫。他把手中那封仍然按在桌布上的信往提金斯的方向推了推。他用等待赦免的囚徒的聲調說:

“但你沒法……知道……這封信……”

提金斯沒有理睬桌布上的信。從他所在的地方可以看到藍灰色信紙上很大的手寫體:“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夫人向波特·斯卡索勳爵和律師學院尊敬的院監們表達她的敬意……”

他好奇西爾維婭從哪裡學到這一套說辭的,在他看來這錯得離譜。他說:“我已經告訴你我知道這封信了,就像我已經告訴你的一樣——我還要補充說,我贊成!——提金斯夫人的所有行為……”

他堅定的藍眼睛威逼般直視波特·斯卡索勳爵軟弱的棕色眼睛,知道他傳遞出去的是這樣的資訊:“隨便你怎麼想,該受譴責的人是你!”

波特·斯卡索勳爵用溫柔和善的棕色小眼睛盯著他的臉,然後臉上呈現出了一種深深的痛苦的表情。波特·斯卡索勳爵喊道:“但老天啊!這樣的話……”

他又一次看著提金斯。由於一直在低教會派、離婚法案改革和大眾體育等等問題上尋找庇護,他的頭腦一旦思考起如此沉重的狀況,就變成了一片痛苦的海洋。他的眼睛說:“看在老天的分上,別告訴我你最好朋友的情人,杜舍門夫人,是你自己的情人,而你以這種方式在他們身上發洩你粗魯的惡意。”

提金斯大力向前傾著,儘可能讓他的眼睛顯得難以捉摸。他非常慢、非常清晰地說:“提金斯夫人,當然,不知道所有狀況。”

波特·斯卡索勳爵整個人向椅子裡一靠。

“我不理解!”他說,“我無法理解。我該怎麼辦?你不希望我根據這封信做出反應?你不能這樣!”

提金斯已經接受了自己的處境,說:“你最好跟提金斯夫人談這件事。我自己之後也會說一下。在此同時,我得說,在我看來提金斯夫人並沒有什麼不妥。一位女士,戴著厚厚的面紗,每個週五都到這裡來,一直待到星期六早上六點……如果你準備好掩飾這件事,你最好在提金斯夫人面前這麼做……”

波特·斯卡索勳爵焦慮地轉向西爾維婭。

“我當然不能掩飾,”他說,“上帝不允許……但,我親愛的西爾維婭……我親愛的提金斯夫人……關於兩位如此受尊敬的人!……當然,我們討論過原則問題。這是一個我總在心裡想著的問題:給予離婚的權利……民事離婚,至少……在婚姻雙方中一方在瘋人院裡的情況下。我還給你寄了我們出版的E.S.P.海恩斯[204]的小冊子。我知道作為一個羅馬天主教徒你有很強的觀點……我向你保證,我不支援自由放縱……”

他當時變得十分能說會道:關於這件事他心裡十分有數,他的一個姐姐和一個瘋子結婚很多年了。他更加繪聲繪色地闡述了這種情況所帶來的痛苦,因為這是他親眼見過的唯一的一種人世間的痛苦。

西爾維婭長時間地盯著提金斯:他在想如何勸解。他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望向波特·斯卡索勳爵,勳爵誠摯地轉向她,提金斯然後又看向她。他的意思是:“先聽一下波特·斯卡索勳爵說的。我需要點時間思考我的辦法!”

他人生中第一次需要時間思考他的辦法。

自從西爾維婭告訴他,她給院監們寫信告發麥克馬斯特和他的女人以後,他潛意識裡就在想一件事。自從西爾維婭提醒他,戰爭爆發前的那天杜舍門夫人在愛丁堡到倫敦的特快火車上躺在他的臂彎裡之後,他一反常態地清楚地想起了很多北部鄉村的景色,雖然他沒法把名字和這些地方一一對應。忘記了名字這件事很不正常,他應該知道從貝里克到約克的山谷一路上的所有地名——但他忘記這件事是很正常的。它並不重要,他寧可不要記得他朋友的風流韻事的每個階段,更不用說,緊接著發生的那件事情的性質讓人自然會忘記之前剛剛發生的事情。杜舍門夫人在一間上鎖的走廊車廂裡靠在他的肩頭啜泣這件事在他看來一點都不重要,她是他最好朋友的情人,她剛度過了一個星期左右非常難熬的時光,以和她焦慮的情人之間一場猛烈而緊張的爭吵告終。當然,她因為這場爭吵而哭泣,顫抖得尤其厲害,因為像他自己一樣,杜舍門夫人一直以來都太過分矜持了。也因此,他自己並不喜歡杜舍門夫人,而他也很確定她更不喜歡他。所以,只有他們對麥克馬斯特共同的感覺把他們帶到了一起。不過,坎皮恩將軍不會知道這個……火車剛剛發車的時候,他就像一般人會做的那樣在走廊上東張西望往車廂裡看……他不記得名字了……唐克斯特……不!……達林頓,也不是。在達林頓有一個火箭模型,或者它並不是火箭。一個極大的、笨拙的龐然巨物一樣的火車頭在……在……那個相當陰沉的向北開的火車站……達勒姆……不!……亞倫維克……不……伍勒……老天啊!伍勒!巴姆伯格的交叉路口……

他和西爾維婭,還有桑德巴奇一家待在巴姆伯格的一個城堡裡。然後……一個他突然想到的名字!……兩個名字!……可能,這回要轉運了!頭一次……得好好紀念一下……在這之後,有些名字,有的時候,就會脫口而出了!不過,他得繼續……

當時,桑德巴奇一家還有他和西爾維婭……其他人也在……七月中旬他們就來到了巴姆伯格,伊頓公學和哈羅公學正在羅茲板球場對決。他們等待著十二號才會真正開始的府邸聚會……他重複著這些名字和日期,只為自己知道這些事情而很高興。在他的大腦受到影響的情況下,這兩個名字存留了下來:伊頓公學對哈羅公學。八月十二號,倫敦社交季的末尾,獵松雞的季節也在這天開始了……很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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