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彼得羅的通話,尤其是和我婆婆的通話,讓我長期以來積聚的一種情感得到了釋放。到那時候為止,我一直在抑制著自己,但現在這種情感一下子就迸發出來了,這和我的身份的變化有關。艾羅塔一家人,尤其是圭多,也可能是阿黛爾自己,很有可能都認為我是一個好姑娘,但我和他們期望的兒媳婦相去甚遠。同樣的,極有可能我的出身、我的那不勒斯口音,還有我做事時的笨手笨腳,對於他們的承受力是一個挑戰。更進一步的大膽設想就是,我的書的出版,也是一個緊急計劃,可以讓我在他們的世界裡變得體面。但是,一個不容置疑的事情是,他們接受了我,在他們的認可下,我要和彼得羅結婚,我正要進入一個家庭,這個家庭就像一座戒備森嚴的城堡,我可以不用害怕,大膽向前走,或者如果我遇到危險的話,我可以在城堡裡躲藏。我迫切需要適應我的新身份,尤其是我應該有這種身份意識。我已經不再是一個只剩下最後一根火柴的小女孩了,我現在儲備了大量的火柴,因此我忽然明白,我可以為莉拉做很多事情,比我之前想到的還多。

有了這樣的意識,我就讓她把蒐集的、針對索卡沃的檔案都給我,她很被動地把它們交給了我,沒問我拿這些東西幹什麼。我看得很投入,她用多麼準確而犀利的語言來講述那些可怕的事情。在她對工廠的描述中,包含著那麼多讓人無法忍受的體會。我把那幾頁紙拿在手上,翻來覆去地看了很多遍,忽然間,幾乎在沒有事先做決定的情況下,我在電話目錄上找到了索卡沃的電話號碼,直接打給了他。我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聲音,用帶著適度高傲的語氣說:“喂,我是埃萊娜·格雷科,讓布魯諾接電話。”他對我很熱情:“接到你的電話,簡直太高興了!”而我的態度冷冰冰的。他說:“你做了那麼多了不起的事情,埃萊娜,我在《羅馬報》上看到了你的一張照片,很棒!我們一起在伊斯基亞島度過的時光真美好。”我回答說,我也很高興打電話給他,伊斯基亞已經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無論好壞,我們所有人都變了。比如說,關於他,我聽到了很多不好的傳言,我希望那些傳言不是真的。他馬上就明白我要說什麼,就說了很多莉拉的壞話,說她忘恩負義,還有給他惹的麻煩。我改變了語氣,我說,我更相信莉拉說的,而不是他的話。我說:“你拿起筆和紙,記下我的電話號碼,好了嗎?你要把該給她的錢,每一分都給她,你準備好錢,然後打電話給我,我過來拿。我不希望你的照片也出現在報紙上。”

我在他反駁之前掛上了電話,我為自己感到自豪。我沒有表現出一點點的情感,我很乾脆,用義大利語說了幾句簡潔的話,先是很客氣,後來很冷淡。我希望彼得羅的感覺是對的:我現在的語氣越來越像阿黛爾了,在我沒有覺察到的情況下,我在模仿她為人處世的方法。我決定搞清楚,我能不能按照我說的那樣,繼續下一步。在給布魯諾打電話威脅他時,我並沒有很激動,因為他一直都是那個在琪塔拉沙灘上試圖親吻我的乏味男生,但我給《團結報》的編輯打電話時,卻非常緊張。電話接通時,我希望那邊的人聽不到我母親用方言對著埃莉莎叫喊的聲音。我對接線員說,我是埃萊娜·格雷科。我還沒有對她說我找誰,那女人就大聲問:“是女作家埃萊娜·格雷科?”她讀過我的書,熱情地恭維了我。我對她表示感謝,我感到很愉快,也很強大。我跟她說,我想寫一篇文章,是關於那不勒斯郊外的一家小工廠,我對她說了阿黛爾給我推薦的那個編輯的名字。那個接線員又恭維了我,用工作的正式語氣對我說:您等一下。過了一分鐘,一個沙啞的男聲,用開玩笑的語氣問我:“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些搞文學的人願意為這些工人計件、輪班還有加班浪費自己的筆墨?這些事兒都很乏味,尤其是成功的女作家,都儘量離這些事兒遠遠的。”

“是什麼領域的?”他問我,“建築、港口還是礦井?”

“是一家香腸廠,”我小聲說,“規模不大。”

那個男人依然在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這很好,你不用解釋了。這份報紙曾經用了大半頁版面,大張旗鼓地讚美了您,埃萊娜·格雷科女士,假如您決定寫關於香腸的事兒,那我們這些可憐的編輯還能說,我們不感興趣?三十行夠了嗎?太少了嗎?那我們就增多一點,六十行吧。您寫完了,我們怎麼操作?是您親自送過來,還是向我口述?”

我馬上就動筆寫那篇文章了,我要把莉拉寫的那幾頁縮減成六十行的文章,出於對她的愛,我想寫得好一些。但是,我沒有任何寫報道的經驗,除了我在十五歲時,曾經嘗試過給尼諾主編的報紙寫一篇關於我和宗教老師衝突的文章,但結果很糟糕。我不知道為什麼,可能因為那件事情的記憶讓事情變得很複雜,或者是那個編輯的諷刺語氣還在我耳邊迴響,尤其是在電話的最後,他讓我向我婆婆問好。我用了很長時間來寫那篇文章,改了又改,非常認真。但當我寫完時,我還是覺得很不滿意,我沒有把文章送到報社去,我要先和莉拉商量一下。我想,這是一件需要一起決定的事,我明天再去交稿吧。

第二天,我去找莉拉,我覺得她的狀態特別差。她嘟囔著說,我不在的時候,有些東西趁機冒了出來,折磨著她和詹納羅。她發現我很憂慮,就做出一副開玩笑的樣子,說那些都是騙人的話,她只是希望我和她多待一會兒。我們談了很多,我讓她平靜下來,但我沒讓她看那篇文章。讓我下不了決心的是,假如《團結報》沒有采納我的稿件,那我就不得不告訴莉拉:編輯認為那篇文章寫得不好,我會覺得很沒有面子。晚上,阿黛爾的電話給我了很大的勇氣,我變得樂觀起來了,促使我做了決定。她已經和她丈夫,還有馬麗婭羅莎談了這件事情。在短短的幾個小時裡,他們動員了所有關係:醫學界的大腕、熟悉工會的社會黨教授,還有一個天主教民主黨的人士,她說那人有點蠢,但是個好人,是勞動者權益方面的專家。結果在第二天,她為我約了那不勒斯最好的心臟病專家——一個朋友的朋友,我不用付任何錢,而且,檢查員會很快去索卡沃的工廠檢查。為了要回莉拉的錢,我可以去找馬麗婭羅莎的那個律師朋友,就是彼得羅跟我提到過的那個人,他是一個年輕的社會黨律師,他在尼古拉愛茉莉廣場上有一間事務所,她已經問好了。

“你高興嗎?”

“很高興。”

“你把文章寫好了嗎?”

“寫了。”

“我還以為你不會寫。”

“實際上,我已經寫好了,明天我就把它送到《團結報》去。”

“很好。我差點兒就低估你了。”

“差點兒?”

“的確是低估了。你和我兒子——那個可憐的小傢伙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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