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我度過了漫長的一天,沒有下雨,但天色很陰沉。從那時候開始,我的態度發生了轉變。從表面上看來,莉拉和我之間的關係越來越密切,但現在我渴望能夠快刀斬亂麻,我要重新投入自己的生活。或者,這種轉變已經開始了,在那些小細節裡,當這些細節撞擊著我時,我能感受到,但現在這些細節累積起來了。我出來走一圈是有用的,但回到家裡,我變得很不高興。這麼多年,她都沒有告訴我阿方索的事情,她明明知道我和阿方索的關係非常密切。我和莉拉之間的友誼到底是什麼樣的?有沒有可能,她沒有察覺米凱萊對她的絕對依賴?或者她出於自己的原因,決心不對我說這件事情?從另一個方面,我自己對她隱瞞了多少事情?

那一天剩下的時間裡,我的腦子一直都很亂,那些時光、地方、見到的不同的人一直在我的腦子裡浮現:幽靈一樣的曼努埃拉太太、目光空洞的裡諾、小學時候的吉耀拉、中學時候的吉耀拉、少年時期受到索拉拉兄弟吸引的吉耀拉,因為他們帥氣、強壯而出現在那輛菲亞特“1100”上的耀眼的吉耀拉。米凱萊和尼諾一樣,都很惹女人喜愛,但差別在於,米凱萊有自己的最愛——莉拉,莉拉能夠激起他的這種激情,那種激情不僅僅是一種佔有和支配,一種可以誇耀的東西,一種報復和低階的慾望,就像他所說的那樣,是一種對女性價值的狂熱肯定,一種崇拜,不是壓制,而是一種非常珍貴的男人的愛,一種複雜的感情,是一個男人針對一個女人——女人中的臻品,那種帶著決心、近乎殘暴的愛。我覺得自己和吉耀拉比較像,我瞭解那種羞辱。

當天下午,我就見到了莉拉和恩佐。我沒有說我那天的經歷,沒有說我所做的,是出於對她的愛,也是為了保護那個和她一起生活的男人。趁著莉拉在廚房讓孩子吃飯的時候,我對恩佐說,莉拉想回到老城區去住。我決定不隱瞞自己的態度,我說,那雖然不是一個好主意,但我覺得,這對於幫助她穩定下來有幫助。她身體沒問題,她現在需要重新找到一種平衡——或者是她自己這麼想的,我們需要鼓勵她,再加上事情已經過去那麼長時間了,就我所知,在我們的城區裡,情況不會比在聖約翰·特杜奇奧更糟糕。恩佐聳了聳肩膀說:

“我沒什麼意見,我可以早上早點起,晚上晚點回去。”

“我看到了堂·卡羅的老房子在出租,他的幾個孩子都去卡賽塔住了,現在那個寡婦也要搬到卡賽塔去。”

“租金多少?”

我跟他說,在城區的租金要比聖約翰·特杜奇奧還要便宜。

“好吧。”恩佐表示同意。

“你知道,無論如何都會有矛盾要面對。”

“在這裡也一樣。”

“城區裡的麻煩會更多,要求也更多。”

“我們看吧。”

“你會在她身邊嗎?”

“是的,如果她願意的話。”

我們一起到廚房裡找莉拉談,我們跟她說了堂·卡羅的房子。她剛和詹納羅吵了架,現在孩子和母親在一起的時間要比他和鄰居在一起的時間長,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的自由少了,他不得不改掉一些毛病,他現在已經五歲了,還指望別人喂他。這時候,莉拉又在吼他,他把盤子摔到了地板上,摔成了碎片。我們進廚房時,她剛扇了兒子一個耳光,她用一種很霸道的語氣對我說:

“是你用勺子當飛機,喂他吃飯的。”

“只有一次。”

“你不應該那麼做。”

我說:

“再也不會了。”

“是的,永遠也不要,因為之後你要去當你的作家了,我還要在這兒浪費我的時間。”

她漸漸平靜下來了,打掃了一下地板。恩佐對她說,在城區裡找套房子是可以的,我抑制著自己的不滿,跟她說了堂·卡羅的房子。她一邊哄孩子,一邊漫不經心地聽我們說,最後,她的反應好像是恩佐想搬家,好像是我促使她做這個選擇。她對我們說:“好吧,我按照你們說的辦。”

第二天我們一起去看房子。房子的狀況很糟糕,但莉拉很激動:她喜歡這套房子的位置,因為房子在城區的最邊上,幾乎是靠著隧道的地方,從窗子可以看到卡門的未婚夫的加油泵。恩佐說,來往大路的卡車,火車排程也在那裡,晚上可能會比較吵。但她覺得,那些伴隨著我們童年的聲音也很美,他們和那個寡婦商量了一個比較合理的價格。從那時候開始,每天晚上,恩佐不是回到聖約翰·特杜奇奧,而是來到城區,對那套房子進行一系列的改造,讓它變得舒適。

已經到了五月下旬,離我結婚的日子越來越近,我在那不勒斯和佛羅倫薩來回。但莉拉好像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這個日子快要到來了,她還讓我幫她收拾那套房子、買東西。我們買了一張雙人床,還有詹納羅的小床,我們一起去辦理了電話的開通申請。在街上,人們都看著我們,有人對我打招呼,有人對我們倆打招呼,有人假裝沒有看到我也沒有看到她。無論在哪種情況下,莉拉看起來都很自在。有一次我們遇到了艾達,她一個人走著,她很客氣地跟我們打了招呼,然後匆匆地走了過去,就好像有急事兒。有一次,我們遇到了斯特凡諾的母親瑪麗亞,我和莉拉給她打招呼,她馬上掉過頭去。有一次,我們遇到了斯特凡諾本人,他開車經過,他從車子裡下來,只是很愉快地和我交談,他問到了我的婚禮,他讚美了佛羅倫薩,因為他才和艾達還有他們的女兒一起去了那兒,他輕輕地拍了拍詹納羅的臉蛋,然後跟莉拉點了點頭,打了招呼就走了。有一次,我們看到了莉拉的父親費爾南多,他彎腰駝背,更加老了,他站在小學門口。莉拉當時非常激動,她讓詹納羅去認識一下外公。我想攔住她,但她還是去了,費爾南多就好像沒有看到女兒一樣,他看了外孫幾秒,一字一句地說:“你看你母親,告訴她,她是個婊子。”然後扭頭就走了。

最讓人不安的會面,是在她要搬回城區的前幾天發生的,雖然當時看起來沒什麼,但事後對她影響很大。有一次,從家裡出去時,我們遇到了梅麗娜,她拉著自己的外孫女瑪麗亞的手,這孩子就是艾達和斯特凡諾的女兒。梅麗娜看起來還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但她穿得很好,頭髮也染了,臉上化著濃妝。她認出了我,但沒有認出莉拉,或者說,剛開始她只想和我說話。她跟我說話的語氣,好像我還是她兒子安東尼奧的女朋友。她說她兒子很快就會從德國回來,在信裡,他一直在打聽我。我說了很多好聽的話,恭維她的頭髮和衣服,她看起來很高興。在我誇讚她的外孫女時,她顯得更加高興,那個小女孩很害羞,她拉著外婆的裙子。這時候,她覺得自己應該說詹納羅的一些好話。她問莉拉:“這是你兒子嗎?”只有這時候,她好像才想起莉拉來,之前她一直盯著莉拉,一句話都沒有說,她應該想起來:這就是被她女兒搶了丈夫的人。她的眼睛盯著莉拉深陷的眼窩,非常嚴肅地說:“莉娜,你現在又醜又幹巴,難怪斯特凡諾會離開你,男人們喜歡身上有肉的,太瘦了,他們不知道從哪兒下手,他們會離開的。”之後,她的頭轉了過去,動作有點兒太快,她指著那個小姑娘,幾乎是叫喊著對詹納羅說:“你知道嗎,這是你妹妹。你們親一下,我的天!看看你倆多漂亮。”詹納羅馬上就親了一下那個小姑娘,然後乖乖地讓小姑娘也親了親自己。梅麗娜看到兩張靠在一起的臉蛋,感嘆說:“他們倆都像父親,簡直一模一樣。”在下了這個論斷之後,她就好像有急事兒要做,就扯著她外孫女,招呼都沒有打就走了。

在整個過程中,莉拉一句話都沒有說。但我明白,她受到了強烈的衝擊,就好像小時候那次,她看到梅麗娜一邊經過大路一邊嚼著買來的軟肥皂。那個女人和她的外孫女剛一離開,她忽然抖了一下身體,用一隻手把頭髮揉亂了,眼睛眨了一下說:“我會變成這個樣子的。”然後她又理了理頭髮,嘀咕了一句:

“你聽到她說什麼了嗎?”

“說你又醜又幹巴,但這不是真的。”

“我又醜又幹巴,誰他媽在乎!我是說長得像的事兒。”

“什麼長得像?”

“兩個孩子,梅麗娜說得對,他們倆都和斯特凡諾一模一樣。”

她忽然笑了起來,經過了那麼長時間,她又像之前那樣,發出邪惡的笑聲。她又說了一遍:

“他們一模一樣,簡直就像兩滴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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