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著莉拉看完我的小說,這時候,傳來訊息說,那不勒斯爆發了霍亂。我母親非常不安,反應有些過激,她變得有些漫不經心,到最後她把我非常喜歡的一隻湯盆打碎了,她說她要回家。我馬上察覺到,她的這個決定,如果說霍亂是一個原因,那我拒絕給我的二女兒用她的名字,也是一個重要原因。我試著挽留她,但她還是離開了。那時候,我剛生產還沒恢復,而且腿疼也沒好。她再也受不了在我身上花費一個月又一個月的時間,我又是一個那麼沒良心、對她不尊敬的女兒,她更樂意和她的丈夫,還有幾個好孩子一起,面對染上霍亂的風險。一直走到門口,她還是按照我對她的要求,沒有嚷嚷,也沒有抱怨,也沒說我什麼,完全不動聲色。她很樂意讓彼得羅開車送她去火車站,她感覺她的女婿很愛她。我想,她一直都忍耐著,可能不是為了讓我滿意,而是為了不在我丈夫面前丟臉。她和黛黛分開時,非常難捨,在樓梯間,她用費力的義大利語問孩子:“外婆要走了,你難過嗎?”黛黛覺得,外婆的離開是一種背叛。她沒聲好氣地說:“不難過。”

我生母親的氣,但我更生自己的氣,幾個小時之後,出自一種自我毀滅的狂熱,我把克萊利亞解僱了。彼得羅覺得很驚異,但他也很警惕。我厭煩地說,黛黛有馬雷瑪口音,現在加上我母親的那不勒斯口音,真讓人受不了。現在我要成為家裡的主人,要親自帶孩子,但實際上,我覺得充滿愧疚,我要懲罰我自己。我沉迷於一種絕望的想法,就是我會被兩個孩子、家裡的活兒,還有我疼痛的腿累垮。

我堅信,艾爾莎肯定會像黛黛那樣,讓我度過非常恐怖的一年。但也許是因為我對於照顧嬰兒已經有了經驗,也許是我已經接受自己是一個糟糕的母親,我不強求完美,結果孩子卻順利地就開始吃奶了,每次都安安靜靜,吃上很長時間,然後睡很久。結果是,我也會睡很長時間。剛回家的那幾天,讓人驚異的是:彼得羅會把家裡打掃得乾乾淨淨,去買東西做飯,給艾爾莎洗澡,哄黛黛——外婆走了,又多了一個小妹妹,這讓她有些不知所措。我的腿部疼痛也忽然好了,我感覺比較平靜。一天午後,我在床上躺著,半夢半醒之間,我丈夫過來叫醒我說:“你那不勒斯的朋友打電話找你。”我跑去接電話。

莉拉跟我談了很久關於彼得羅的事,她說,她迫不及待地想認識彼得羅本人。我有些漫不經心地聽著,對不屬於他父母那個世界的所有人,彼得羅都很親切。莉拉在顧左右而言他,說了很久,我覺得她愉快的語氣裡隱藏著不安。我差不多要對著她喊了:“我已經給了你儘可能傷害我的權力,快點兒吧,說吧,那本書在你手上已經十三天了,趕緊告訴我你的想法。”但我沒有那麼嚷嚷,我只是忽然打斷了她的話,我問:

“那本書,你到底看了沒有?”

她的語氣變得很嚴肅:

“我看了。”

“然後呢?”

“寫得很好。”

“怎麼個好法?你覺得有意思嗎?有趣還是很乏味?”

“我覺得有意思。”

“有點兒意思,還是非常有意思?”

“非常有意思。”

“為什麼呢?”

“故事很有意思,讓人很想往下看。”

“然後呢?”

“然後什麼?”

我有些不耐煩了,我說:

“莉拉,我必須知道,我寫的這些東西怎麼樣,沒有任何人可以告訴我,除了你。”

“我正在說啊。”

“不,你沒說實話,你在騙我。以前無論談什麼事情,你從來都沒有這麼浮淺過。”

她沉默了很長時間,我想象她蹺著二郎腿,坐在一張難看的小桌子旁邊,桌子上放著電話。也許她和恩佐剛上完班回來,詹納羅正在不遠處玩耍。她說:

“我已經告訴你了,我已經不會讀書了。”

“這不是問題所在,問題是我需要你,但你卻一點兒也不在意我。”

她又沉默了好一會兒,嘟囔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也許是一句罵人的話。她用一種不留情面、帶著怨恨的語氣說:“我做一份工作,你做另一份工作,你能指望我給你提什麼建議,你是上過學的,你知道書應該怎麼寫。”後來,她的聲音忽然變了,幾乎是叫喊著說:“你不應該寫這些東西,萊農!這不是你,你讓我看的那些東西,一點兒都不像你,這是一本非常糟糕非常糟糕的書,之前那本也很糟糕。”

她說得很快,有些哽咽,上氣不接下氣,就好像她輕盈的呼吸忽然變得很沉重,凝結在一起,沒法從她的喉嚨出入。我感到胃裡一陣痙攣,肚子很疼,而且疼痛一直在加重,並不是因為她所說的話,而是因為她說這些話的方式。她在啜泣嗎?我很不安地說:“莉拉,你怎麼啦?平靜一下,深呼吸。”但她沒平靜下來,她真的在抽泣,我聽到了她的抽泣裡充滿了痛苦。她說,很糟糕,萊農,非常非常糟糕,第一本書也是——那本賣了很多冊的書,讓我成功的書,關於那本書,她一直什麼都沒說,她現在說,那本書很失敗。讓我痛苦的是她的哭泣,我沒有心理準備,我也沒想到她會哭。我更喜歡那個很壞的莉拉,我喜歡她那種邪惡的語氣,但現在她在抽泣,沒辦法停下來。

我感到很迷惘。好吧,我想,我寫了兩本很糟糕的書,但這有什麼關係,這種痛苦才是更嚴重的。我嘟囔了一句:“莉拉,你有什麼好哭的,應該哭的人是我,別哭了。”但她厲聲說:“為什麼你讓我看這本書,為什麼你逼我說出我心裡的想法,我只想自己知道。”我回答說:“別這樣,我向你發誓,你能告訴我,我很高興。”我想讓她平靜下來,但做不到,她說了一些很混亂的話:“別讓我再讀別的東西了,我不適合。我對你期望很高,我非常肯定,你能做得很好,我希望你做得更好,這是我最渴望的事兒。假如你不是很棒的話,那我是誰?我是誰呢?”我小聲對她說:“你不要擔心,你要對我說你想的,只有這樣,你才能幫助我,從小時候開始,你就一直在幫助我,沒有你的話,我什麼都做不好。”最後,她終於停止了抽泣,吸著鼻子說了一句:“我為什麼會哭呢,我真是個白痴。”她笑了,說:“我不想讓你難受,我準備了一通讚美的話,我還寫了下來,我想給你留個好印象。”我讓她把那篇評論發給我,我說:“可能,你比我更瞭解我該寫什麼。”然後,我們不再談小說的事了,我告訴她,艾爾莎出生了。我們談到了佛羅倫薩、那不勒斯還有霍亂。什麼霍亂?她用嘲諷的語氣說,這裡沒有霍亂,只有通常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人們擔心拉肚子拉死,實際上沒什麼事兒,更多的是害怕,一點事兒也沒有。我們吃了很多檸檬,沒人拉肚子。

提到這些事情,她說得很流暢,幾乎有些高興,她擺脫了一個負擔。結果是,我又一次感覺陷入漩渦——兩個年幼的女兒、一個經常不在家的丈夫、糟糕的作品。雖然如此,但我沒感覺不安,反而覺得很輕鬆,是我自己讓她說了我的失敗。我腦子裡浮現出類似這樣的句子:你給我帶來正面影響的紐帶斷了,就像繩子斷了一樣,我現在是真正一個人了。但我沒對她說這些,我用一種自嘲的語氣說,我非常費勁地寫出這本書,是想和我出生的城區有一個清算,這本書裡講述了我周圍發生的巨大變化,這些變化促使我寫出了這本書,這是堂·阿奇勒,還有索拉拉兄弟的母親的故事。她笑了起來,她說,這些噁心的面孔,用來寫小說是不夠的:如果沒有想象力的話,這些面孔不像真的,而像一張張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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