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品

小說:少年維特之煩惱 作者:歌德

利諾呀,我的眼淚為死去的英雄而流,我的歌為墓主人而唱。在山崗上,你何等魁梧,在荒野的兒子中,你是何等俊美!但是你也將像莫拉爾一樣倒下,哀悼者也將坐在你的墳頭。山山嶺嶺將把你忘記,你鬆了弦的弓將擺放在大廳上。莫拉爾呀,在山崗上你像野鹿,健步如箭,敵人見了你心驚膽戰,猶如見了夜裡報警的篝火燃得高高,你的憤怒像呼號的狂風,戰鬥中你揮動利劍猶如荒野上閃閃的電光。你的聲音像暴雨後山洪的咆哮,像遠山上的雷聲隆隆。多少人在你的手下喪身,多少人被你憤怒的火焰吞噬。可是當你從戰場上凱旋,你的額上又顯得多麼溫和!你的面容像雷雨後的太陽,又像靜夜裡的月亮,你的胸膛平靜安謐,猶如風平浪靜的海洋。

如今呀,你的居室狹隘,你的住處昏暗!你的墳墓長不過三步,哦,你呀,從前你的身軀是何等高大!如今唯一記得你的就是那四塊長滿青苔的墓石;一棵枝葉凋零的樹木和幾許在風中瑟瑟的野草告訴獵人,這裡就是威風凜凜的莫拉爾的墳墓。沒有母親為你哭泣,沒有少女為你灑下愛的淚水,生你育你者已死,那位莫格蘭的女兒早已香消玉隕。

來了一位拄杖者,是誰?他是誰,這位年邁的老人白髮蒼蒼,他的眼睛已經哭得通紅?哦,莫拉爾,他是你父親呀,他只有你獨子一人。他曾聽說你戰場上的威名,他曾聽說敵人被你打得落花流水,狼狽逃竄;他曾聽說莫拉爾的榮耀!呵,怎麼就不知道他身負重傷?哭吧,莫拉爾的父親,哭吧!可是你的兒子已經聽不到你的呼號。死者頭枕一蝘塵泥,睡得又深又沉。他永遠不會聽到你的呼喚,你永遠無法將他喚醒。呵,墓穴中何時才會有黎明,好給酣睡者下令:醒來吧!別了,最高貴的人,戰場上的蓋世英雄!但是戰場上永遠見不到你的英姿了,你那利劍的耀眼華光再也不會照亮黝暗的森林。你沒有留下兒子,但是歌聲將把你的名字傳唱,要讓後世聽到你,聽到為國捐軀的莫拉爾的英名。

英雄們個個悲慼,泫然淚下,聲音最響的是阿明撕心裂肺的號啕大哭。他想起了自己去世的兒子,兒子死的時候正值青春年華。名聲顯赫的加馬爾的君王卡莫爾正坐在老英雄身旁。"阿明因何如此哀傷?"他說,"因何在此痛哭?聽這悠揚的歌聲,不使人悅耳賞心?歌聲如柔曼的薄霧從湖上升起,瀰漫在山谷,滋潤著盛開的鮮花;當太陽重新施展它的威力,霧靄就全部消散。你因何如此傷心,阿明,你這四周環海的戈馬島的統領?"

"傷心呀!我確是傷心,我的悲痛一言難盡。卡莫爾,你沒有失去兒子,沒有失去如花似玉的女兒;勇敢的戈爾格還活著,最美的姑娘安妮拉也快快樂樂。哦,卡莫爾,你家是枝繁葉茂,可是我家的宗脈到我阿明就斷了根。哦,道拉呀,你的寢床如此幽暗,你正在你的墓穴安眠。你何時醒來,再用你銀鈴般的聲音歌唱?吹吧,秋風!呼嘯吧,在這昏暗的荒野上!澎湃吧,山澗!滂沱吧,櫟樹林裡的暴風雨!月亮呀,鑽出破碎的雲層,現一現你蒼白的臉龐吧!我想起了那個可怕的黑夜,那一夜我子女雙亡:勇猛的阿林達爾倒下了,親愛的道拉也鮮花凋謝。

道拉,我的女兒,你是多美呀,你像高懸在富拉山上的皎月一樣俏麗,像天空飄下的雪花一樣潔白,像輕拂的微風一樣馥郁!阿林達爾,作戰時你箭無虛發,長矛神速,你的目光像波濤上的薄霧,你的盾牌衝鋒時像暴風雨中的一片火雲!

赫赫有名的英雄阿馬爾來了,他來向道拉求婚,不久便贏得了她的愛情。朋友們都懷著美好的希望,期待佳期來臨。奧德加爾的兒子埃拉特怒火中燒,因為他的弟弟曾在阿馬爾手下殞命。他喬裝成一個年邁的船伕,駕輕舟一葉,乘風劈浪駛來。他的鬈髮已白,莊重的面容顯得鎮定自若。'最美的姑娘呀,阿明可愛的女兒,'他說,'在不遠的海里有座巖島,那裡樹上紅紅的果子霞光閃閃,阿馬爾就在那裡等待道拉;他派我來接他的愛人,乘船越過波濤翻滾的海洋。'她跟他上船走了,一路上不停地呼喚阿馬爾;除了岩石的回聲,她沒有得到一絲迴音。'阿馬爾!我的愛人!我的愛人!你為什麼叫我這麼害怕?聽著,阿爾那特的兒子!聽著,我是道拉,我在把你呼喚!'

奸雄埃拉特大笑著往岸上逃去。道拉以最大的聲音,呼喚她的父親和兄長:'阿林達爾!阿明!怎麼誰也不來救你們的道拉?'

她的聲音從海上傳來,聽到喊聲,阿林達爾,我的兒子,急忙從山上下來。他常年打獵,練得驍勇膽大,他手執強弓,腰插箭矢刷刷作響,五隻灰黑色的獵犬緊緊跟隨他身旁。他看見膽大包天的埃拉特已到岸上,他就去把他抓住,捆在櫟樹上,用繩子把他身上綁了又綁,埃拉特禁不住連連呻吟。阿林達爾駕舟破浪向前,要把道拉救上陸地。這時阿馬爾也怒氣衝衝地趕來了,他射出一支灰色翎箭,嗖的一聲中了你的心房,哦,阿林達爾呀,我的兒子!歹徒埃拉特倒沒有死,你卻為他送了命,船到岸邊,他也倒了下來,氣絕身亡。哦,道拉!你的腳邊流著你兄長的鮮血,你呀,悲痛欲絕!

巨浪擊破了小船。阿馬爾縱身跳進大海,為的是去救道拉,還是自作了斷?山上刮來一陣狂風,海上波濤洶湧。阿馬爾沉入海底,再也沒有上來。

獨自一人,我站在海水擊拍的岩石上,聽到我女兒的哀號。她呼天喚地,喊聲不斷,可是她父親卻無法救她上岸。我在岸邊站了通宵,在朦朧的月色中望著她,整夜都聽到她的呼喊。狂風在呼號,暴雨拍打著山坡。黎明到來之前,她的聲音就已經十分虛弱。她去了,像晚風消失在岩石上的草叢中,她死了,心裡懷著多大的悲痛,剩下的就我阿明一人,孤苦伶仃!我在戰場上的威風已經失去,在女人中的驕傲也蕩然無存。

每當山上的暴風雨來到,每當北風掀起巨浪,我就坐在喧囂激盪的岸上,望著那塊可怕的岩石。在月亮西沉時,我常常看見我兒女的幽靈,在朦朧中,他們時隱時現,相處和睦,一起遊蕩,但都現著無限的悲傷。"

綠蒂的眼裡湧出一股汩汩的淚水,衝洩了她心頭的壓抑。但她這一哭,維特卻念不下去了。他扔下詩稿,抓住她的手,痛苦的眼淚潸潸而下。綠蒂倚在另一隻手上,用手帕掩住自己的眼睛。兩人都非常激動。他們從這些高尚人物的遭遇中體會到了自己的不幸,他們有著同樣的感受,他們的眼淚在一起交融。維特的嘴唇和眼睛,在綠蒂的手臂上灼燃;她全身起了一陣寒戰,她想要離開,但是痛苦和同情像鉛一樣壓在她心上,她的神經像是麻痺了。她深深吸了口氣,好讓自己的神智恢復清醒,她抽泣著,求他繼續讀下去,她懇求時的聲音非常動人,宛如來自上天的妙音!維特渾身顫抖,他的心像要爆炸似的,他拿起詩稿,時斷時續地念道:春風呵,你為何把我喚醒?你柔情繾綣地將我愛撫,並對我說:我要以天上的甘霖將你滋潤!但是我凋謝的時日已近,暴風雨即將來臨,它將把我吹打得枝葉飄零!明天那位旅人將會來到,他曾見過我年輕時美麗的面容,他的眼睛將在原野上四處把我尋找,但無法將我找到。

這些詞句的重量全部落在了這個不幸的人的身上。他完全絕望了。一下跪倒在綠蒂面前,抓著她的兩隻手,把它們先壓在自己的眼睛上,再按在自己的額頭上,她好像感覺到他靈魂中有個可怕的盤算正在飛昇。她的神志昏亂了,她緊緊抓著他的手,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脯上,她心情憂鬱而又深受感動,她向他俯下身來,兩人灼燃的面頰偎依在一起。在他們心裡世界已經消失了,他緊緊把她摟住,將她貼在自己胸口上,並在她顫抖的、咕囁的嘴唇上印以無數個狂吻。"維特!"她聲音窒息地喊道,同時向一邊轉過臉去,"維特!"她那嬌弱的手把他的胸脯從自己的胸上推開;"維特!"她叫道,冷靜的聲音裡流露著高尚的感情。他沒有反抗,把摟著她的手放開,茫然失措地跪在她面前。她站了起來,心裡又怕又亂,又愛又怒,渾身顫抖,說:"這是最後一次!維特!您不要再見我了。"說完,她以充滿愛意的目光朝這位不幸的人好好看了看,便奔到隔壁房間,鎖上了門。維特向她伸開雙臂,但沒敢攔住她。他躺在地上,頭枕沙發,就這個姿勢躺了半個多小時,直到聽見有什麼聲響他才清醒過來。那是女僕進來收拾桌子,準備開飯了。他在屋裡踱來踱去,後來發現又只剩下他一個人時,便到隔壁房門前,低聲喚道:"綠蒂!綠蒂!只再說一句話!說一聲'永別'!"她沒有出聲。他等著,央求著,等著;後來,他只好離開,走時他喊道:"別了,綠蒂!永別了!"

他來到城門口,守衛已經認識他了,一聲沒說就讓他出了城。這時風雪交加,將近十一點他才重新敲響寓所的門。維特進屋時,他的僕人發現主人頭上的帽子沒有了。僕人沒敢多嘴,就幫他脫下衣服,他全身都溼透了。後來有人在一塊從山頭高坡俯臨狹谷的岩石上發現了他的帽子。在那麼黑暗的雨雪之夜,他居然攀上了這塊懸巖而沒有摔下去,真有點不可思議。

他躺上床,睡了很久。第二天早晨,僕人聽到主人叫喚,給他送咖啡去時,發現他正在寫信。他在給綠蒂的信上又寫了以下的幾段:

最後一次,最後一次我睜開眼睛。唉,這雙眼睛再也不會見到太陽了,蓋住這眼睛的是一個陰沉晦冥、霧氣騰騰的長晝。哀悼吧,大自然!你的兒子,你的朋友,你的所愛已經到了他生命的盡頭。綠蒂,一個人在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個早晨"時,他的感覺是獨一無二的,但與朦朧的夢境最為相似。最後一個!綠蒂,我真不懂"最後一個"這個詞!如果說我現在站立於此,精力充沛,那麼明天我就將四肢一伸,躺在地上。死!這是什麼意思?看呵,每當我們談起死,我們就是在做夢。我曾見過不少人死去,但是人是多麼侷限,他對自己生命的開始與終結一無所知。現在還是我的,你的!你的,哦,親愛的!可是片刻之後分開,離別也許是永遠?不,綠蒂,不!我怎能消逝?你怎能消逝?我們兩人都在!消逝!這是什麼意思?這又是一個詞,一個空洞的聲音!我的心對它沒有任何感覺。死,綠蒂!埋進冰冷的泥土裡,墓穴是多麼狹窄!多麼黑暗!我曾有一位女友,在我茫然的少年時代,她就是我的一切;她後來死了,我送她的遺體去安葬,我站在她的墓旁,眼看別人把棺木放下去,再從棺木底下把繩子刷刷地抽上來,然後就往下剷土。土落在棺木上,發出沉濁的響聲;響聲越來越沉濁,越來越沉濁,最後泥土完全蓋住了棺木!我一下撲倒在墓旁我心裡百感交集,惶恐失措,震驚萬分,肝膽俱裂,但是我不明白,自己出了什麼事自己會出什麼事死!墳墓!我不瞭解這些詞的意義!

哦,原諒我吧!原諒我吧!原諒我昨天的舉動!那真該是我生命的最後一刻。哦,你這天使!那極度快樂的感覺第一次,第一次無可懷疑地在我心靈深處灼燃:她愛我!她愛我!從你唇上蔓過來的神聖的烈火現在還在我的唇上燃燒,我心裡還留著新的、溫暖的歡樂。原諒我吧!原諒我吧!呵,我知道你愛我,我知道,從你起初對我的幾次深情的諦視中,在第一次握手時我就知道,可是當我又要離開時,當我看到阿爾貝特在你身邊時,我就疑慮重重,灰心喪氣了。你還記得送給我的那些鮮花嗎?在那次煩人的聚會上你不能跟我說話,不能同我握手,你就讓人給我送來這些花。我在花前跪了半夜,花兒將你的愛情送進了我的深心,可是,哎,這些已經消散,正像在聖餐時領受了聖靈恩賜的基督徒,他對上帝恩惠的情感又將漸漸從他心裡淡忘一樣。

這一切瞬息即逝,但是我昨天在你唇上享受的、現在我心裡仍感覺到的生命之火,是永遠不會熄滅的!她愛我!我這手臂曾將她摟抱,我的唇曾在她的嘴唇上顫抖,我這嘴曾在她的嘴邊吶吶而語。她是我的!你是我的!是的,綠蒂,永遠是我的。

阿爾貝特是你的丈夫,這是怎麼回事?丈夫!我愛你,我要將你從他的懷裡奪到我的懷裡來,對這個世界對這個世界這難道就是罪孽嗎?罪孽?好,為此我來懲罰自己;我已經品嚐了這罪孽的全部天大的歡樂,已將生命的瓊漿和力量吮進了我的心裡,從這一刻起你就是我的了!我的,哦,綠蒂!我先走了,去見我的天父,去見你的天父。這一切我都要向天父訴說,他將安慰我,直到你也來到。那時,我將向你飛去,抓著你,在天父面前擁抱在一起,永不分離。我不是做夢,不是妄想!在快進墳墓之時,我心裡更亮堂。我們都是要死的!我們會再見的!我們將見到你的母親!我將見到她,將找到她,呵,我要在她面前傾訴我的衷腸!你的母親,和你長得一模一樣!

將近十一點,維特問他的僕人,阿爾貝特是不是已經回來了?僕人說,回來了,他看見他騎著馬過去的。主人聽了,隨即寫了一張便條交給他,內容是:我打算出門旅行,把您的手槍借我一用行嗎?祝您快樂!

可愛的夫人昨天晚上輾轉反側,夜不成眠。她所擔心的事,終於作出了抉擇,而且是以她既不能預料、又無法擔心的方式作出抉擇的。她的天性本來一向是和悅溫順的,居然也火冒急燎了;徘徊瞻顧,百感交集擾亂了她美麗的心靈。她胸中感受到的是維特擁抱時的烈火?是對他舉止放肆的不滿?是她將自己眼前的處境與過去那些自由自在、天真無邪和自信不疑的日子相比而生出的惱怒?她該如何去見自己的丈夫,如何向他坦白那一幕,她理當坦率承認、可又不敢承認的那一幕呢?他倆相對默默無言,這已有很長時間,難道該首先由她來打破沉默,並在這極不適宜的時候使丈夫獲得這一意想不到的發現?她擔心,單就維特來訪這件事就會給他一個不愉快的印象,更何況是那個意想不到的災難!她能指望她丈夫會完全從好的方面來看待她,不帶任何成見地容納她嗎?她能希望她丈夫願意洞察她的靈魂嗎?還有,她在她丈夫面前從來都是光明磊落、問心無愧的,像水晶一樣透明,她從未對他,也不可能對他隱諱自己的任何感情,現在她難道能對他裝假?她左右為難,憂慮重重,處境十分尷尬;她的思想一再回到維特身上她失去了維特,她捨不得他,可惜又必須丟開他;而他一旦失去了她,他就什麼都沒有了。

他們夫妻間出現的隔閡,此刻她還弄不太清楚,現在壓得她多麼沉重呵!那麼通情達理、那麼善良的兩個人,相互之間由於某些不便言明的分歧而開始變得寡言少語了,每人都在想自己是對的,別人不對,各種情況糾纏在一起,亂成一團,在這千鈞一髮的嚴重時刻,根本就別想把這個結解開。倘若他們早些恢復愉快的信賴,相親相愛,和好如初,倘若他們之間能夠重新恢復相互間的愛情和寬容,倘若他們各自都把自己的心扉敞開,那麼我們的朋友或許還可得救。

此外,這裡還有一個特別的情況。我們從維特的信中知道,他渴望離開這個世界,這一點他從未隱瞞。對於這個問題,阿爾貝特常常和他爭論,綠蒂和她丈夫之間也不時談起。阿爾貝特對自殺行為是深惡痛絕的,他甚至常常以平時他個性中所沒有的極其敏感的方式聲稱,他完全有理由懷疑那種意圖的嚴肅性,甚至對此開過幾次玩笑,並且把自己的懷疑告訴過綠蒂。這一方面使綠蒂在想到眼前這幅悲慘圖象時可以感到放心,但另一方面,要她把此刻正在折磨她的種種憂慮告訴丈夫,她又感到難以啟齒。

阿爾貝特回來了,綠蒂神情尷尬,匆忙迎去。他心裡也不輕鬆,他的事沒有辦完,碰上鄰區那位官員又是個食古不化、思想狹隘的人,加上路很難走,更使他火冒三丈。他問家裡有什麼事沒有,綠蒂慌忙回答說,維特昨晚來過。他問有沒有信,綠蒂說,來了一封信,還有包裹,都放在房裡了。他走進房裡,綠蒂一人留在那兒。她愛丈夫,敬重丈夫,他的到來在她心裡產生了新的印象。想到他的高尚,他的愛情和善良,她心裡就平靜多了,她感到有種神秘的吸引力,使她情不自禁地跟著他,她便拿起活計,像往常一樣,走到他房裡。她發現阿爾貝特正在忙著開啟郵包和讀信,對信裡有些問題似乎感到不快。她問了丈夫幾個問題,他一一作了簡短的回答,隨後便坐到寫字檯前去寫信了。

他們就這樣在一起呆了一小時,綠蒂的心情越來越陰鬱,她感到,即使在丈夫情緒最佳的時候,她也很難啟齒把自己的心事向他表露;她的心裡非常悲傷,而她又要竭力隱藏自己的悲傷,把眼淚往肚裡吞,所以這就使她更其害怕。

維特的僕人來了,這使她狼狽之至;僕人把主人的便條交給阿爾貝特,他看了便條,就泰然自若地朝妻子轉過臉來,說:"把手槍給他。""我祝他旅途愉快。"他對僕人說。她聽到這句話,簡直像是個炸雷落在了她身上,她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啦。她慢慢走到牆邊,哆哆嗦嗦地把槍取了下來,擦去槍上的灰塵,心裡遲疑不決,要不是為阿爾貝特探詢的目光所逼,她準定還會猶豫半天。她把這不祥之物給了僕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僕人走了,她便收拾起自己的活計,回到自己房裡,心裡惴惴不安。她預感到將有可怕的事情發生。她立刻打算去跪在丈夫腳下,向他披露一切:昨晚的事,她的過錯以及她的預感。隨後她又看出,這樣做不會有什麼結果,說服丈夫到維特那兒去看一看的希望微乎其微。晚飯已經擺好,這時她的一位要好的女友來問了點事,本來馬上要走的,她把她留下了,這樣晚餐時的談話氣氛就好了一些。綠蒂強制著內心的不安,大家一起談談說說,也就把別的事忘了。

僕人拿著手槍回到維特那兒;當維特聽說槍是綠蒂親手交給僕人的,心裡喜不自勝,便把槍拿了過去。他讓人拿來麵包和酒,叫僕人去吃飯,自己則坐下來寫信。

手槍經過了你的手,你還擦掉了槍上的灰塵,我將這兩支槍吻了千百遍,因為你觸控過它們!你,天上的聖靈,玉成了我的決心!你,綠蒂,把手槍交給了我,我曾多麼希望從你手中領受死亡呀,呵,現在我領受了!哦,我曾詳細問了我的僕人,他說,你把槍遞給他時,你在顫抖,你連"再見"都沒有說!唉,天哪,連句"再見"也沒有說!難道為了那一瞬間,那把我永遠固定在你身上的一瞬間,你就關閉了你對我的那顆心?綠蒂呀,那個印象即使再過一千年也是不會磨滅的!我感覺到,對於一個為你把愛火燃得如此熾烈的人,你是不會恨他的。

飯後,他叫僕人把東西全部包裝好,撕掉了許多信函,出去處理了幾筆小額債務。辦完以後他回到寓所,不一會又走出大門,冒雨走進伯爵的花園,在那裡躑躅徘徊,直到暮色降臨才回屋繼續寫信。

威廉呀,我最後一次去看了田野、森林和天空。我也和你永別了,親愛的母親!原諒我吧!請你安慰她,威廉!願上帝賜福給你們!我的事情都已料理停當。別了!我們會再見的,那時一定比現在歡樂。

阿爾貝特,我對你竟做了虧心事,請原諒我吧。我破壞了你家庭的和睦,造成了你倆之間的猜疑。別了!我願了結這一切。哦,但願我的死能帶給你們幸福!阿爾貝特,阿爾貝特,請讓這位天使幸福!願上帝永遠降福於你!

晚上,他又在信函、文稿中翻找了很久,撕碎很多信件,將它們投進爐裡,並在幾個寫著威廉地址的包裹上加了封條,包裡是他的一些短文和沒有寫完的隨感,有幾篇我曾見到過。晚上十點鐘他叫人給壁爐裡添了木柴,並送來一瓶酒,就叫僕人去睡覺。僕人的房間和房東的臥室都在老遠的後院,僕人一回去便和衣而睡,好在第二天一早就去伺候主人,因為主人說過,驛站的馬車六點以前就會到門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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