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同特里勞尼大夫去森林裡尋找由海生動物變成的石頭,一直是我最愉快的時光。特里勞尼大夫是英國人,在一次海難中騎一隻波爾多酒桶來到我們這裡的海岸。他當了一輩子隨船醫牛,作過許多漫長而危險的旅行,其中有些次是同著名的庫克船長一起,可是他沒有看見過任何世界風光,因為他總是在船艙裡玩“三七牌”。這位難民到我們這裡之後,很快就貪戀起那種叫“坎卡羅內”的葡萄灑,那是我們這裡最苦澀和最濃稠的酒,他再也離不開它了,甚至總在肩膀上挎著那麼滿滿一壺。他田在泰拉爾巴,成f我們的醫牛,但是他並不管病人,而是搞他的科學發現,忙得團團轉,我陪著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在田間和林中奔走。他先是熱衷於蟋蟀的病,一種千隻當中只有一隻會生的小毛病,也不會造成什麼危害。特里勞尼大夫都要把得病的蟋蟀全找到並研究出恰當的治療辦法。後來便是對大海覆蓋我們這塊土地時留下的遺蹟感興趣。於是我們去揹回那些石頭塊和矽石片,大夫說它們原本是魚。最後是新近迷上的磷火。他想找一種方法獲取並儲存磷火,為此我們夜裡在墳地裡奔跑,當我們等候到那飄忽不定的螢光從墳冢的雜草中閃現時,就設法把它引向我們,讓它跟在我們身後跑,再捉住它,放進容器裡不讓它熄滅,我們一次次地換用各種器皿做實驗:布袋啦,細頸大肚瓶啦,剝去包裝草的玻璃罈子啦,手爐,漏勺,都被用來裝過磷火。特里勞尼大夫就住在墳場邊上的一間茅屋裡,從前那是埋屍人的住處,在鬧災荒、戰爭和瘟疫的年代裡需要有一個人專門從事這項職業。大夫在那裡設立起他的實驗寶,裡面右用來裝磷火的各種玻璃瓶,有用來捕捉磷火的像漁網似的小網子,還有用來研究墳地的泥土和屍體的腐敗物為什麼會發出綠螢螢的光來的蒸餾器和增鍋。可惜他不是一個能長久地專心致志從事自己的研究的人,他很快就丟開不幹了,走出實驗室,邀我一道去向新的自然現象獵奇。

我自由得象空氣一樣,因為我沒有父母,既不在僕人之流,也不入主人之列。我是泰拉爾巴家族中的成員,只是後來才被認同,但我不採用他們的姓氏,也沒有人願意教養我。我可憐的母親是阿約爾福考子爵的女兒,梅達爾多的姐姐,可是她玷汙了家庭的名譽,同一個偷豬人私奔,那人便是我的父親。我出生在偷獵人搭在森林中間一塊荒地上的茅舍裡。不久後我父親在一次口角中被人殺死,而母親又被蜀黍紅斑病奪佔生命,她孤零零地躺在那間淒涼的破屋裡。我在那時由於外祖父阿約爾福起了伶憫心,而被收留在城堡裡了,由大奶媽賽巴斯蒂姬娜撫養長大。記得梅達爾多還是個少年人的時候,我還沒幾歲,有時候他讓我參加他的遊戲,就好像我們處於同等的地位。後來差距隨同我們的年齡一起增大了,我留在奴僕群裡。現在我視特里勞尼大夫為一個我從未有過的夥伴。

大夫有六十歲,可是他同我一般高。他有一張像顆幹栗子一樣的皺巴巴的臉,上面戴著三角帽和假髮;他的腿呢,因為皮靴筒—直套到大腿中部,顯得特別長,像蟋蟀腿那麼不成比例.邁開的步子也很大;他穿一件滾紅邊的灰鴿子色的燕尾服,挎著他的—壺坎卡羅內酒。

他對鬼火著了迷,以致於我們夜裡長途跋涉到附近別的市鎮的駐地裡去,在那裡有時可以看到比我們荒蕪的公墓裡更豔麗和更大團的火。但是我們的輕舉妄動如果被當地人發現就倒楣了。他們誤認為我們是盜墓的賊,有一次—群人手持大砍刀和三股叉追了我們好幾里路。

我們跑到臨河的懸崖邊,我和特里勞尼大夫飛快地跳上山岩,可是聽見憤怒的鄉民們從身後迫上來了。在一處叫做“冷麵聖人”的地方,有一座由樹幹塔起的橋架在一道看不見底的深淵上。我和大夫沒有過橋,躲入一塊正好凌空翹在深淵之上的巨石底下。我們剛藏好身.他們就接踵而至。他們看不見我們了,就大聲叫嚷:“那兩個雜種上哪兒去啦?”他們魚貫而行,跑上了橋。轟隆一聲響,幾個人慘叫著跌落下去,被底下湍急的水流吞沒了。

我和特里勞尼為自身命運的恐慌,由於逃脫了危險而減輕了,然而接著我們又因追蹤者們的可怕下場而驚恐不安,我們只敢稍微伸出頭來往下觀望,鄉民們在黑暗的深淵單消失了。我們抬頭看看依然存在的橋。一截截的樹幹仍然緊密相連,只是每一段樹幹從正中間斷開了,好像是被鋸開的;用別的解釋無法說明為什麼那麼粗壯的木頭會出現如此筆直的斷裂。“我知道這是誰的手乾的。”持裡勞尼大夫說道,我心裡也早就明白了。

果然,聽見了急馳的馬蹄聲,在山澗邊上出現了一匹馬和一個半邊身子裹在一件黑斗篷裡的騎十。這是梅達爾多子爵,他那三角形的嘴邊掛著一絲冷笑,默然注視著預謀的可悲得逞。他本人或許也不曾料想會是如此:他肯定是想弄死我們倆,結果卻救了我們一命。我們嚇得瑟瑟發抖,眼望著他騎著那匹瘦馬離去。那馬在岩石亡蹦跳著,像是一隻母羊生的崽子。

我舅舅那時候總是騎馬溜達。他讓製造馱架的彼待洛其奧多師傅做了一副專用馬鞍,可以把他的身子用皮帶穩穩當當地拴在一隻腳蹬上,另—只腳蹬上則用一個秤錘固定體。馬鞍的一側掛著劍和柺杖。這樣子爵便可以騎在馬上了,他頭戴插有羽毛的寬邊帽,半個身子埋藏在總是飄蕩蕩的鬥蓬裡。人們聽見他的馬蹄聲就逃開,比麻風病人伽拉特奧從身邊走過時還要恐慌,連孩子和牲畜也都帶走,又擔心地裡的莊稼,因為子爵的心腸壞,從不輕易放過任何人,隨時隨地可能做出最難預料和最不可理解的行為。

他從不生病,因此從不需要特里勞尼大夫醫治。可是我不明白在這種情況下,大夫如何能逃脫他的魔掌。大夫儘量避開我舅舅。甚至不聽旁人議論他。每當同他談起子爵及其殘酷行為時,特里勞尼大夫就搖搖頭,撮起兩片嘴唇來含糊其詞地說:“噢,噢,噢!……嘖,嘖,嘖!",好像人們對他議論不該說的事情。而且,為了轉移話題,他就滔滔不絕地講起庫克船長的旅行故爭。有一次,我試探著問,依他之見,我舅舅殘廢得如此嚴重為何能生存。這個英國人不知道說別的,只是對我一個勁地:“噢,噢,噢!……嘖,嘖,嘖!"好像從醫學的角度上,我舅舅的這種病例倒也絲毫不能引起大夫的興趣。於是我猜想他成為醫生也許只是為了服從家人的安排或者圖謀實惠,完全不是因為看重這門科學。也許他的船醫職業僅僅是靠他玩三七牌的高超技術得來的,那些著名的航海家和其中首屈一指的庫克船長是看中了他的這一特長而把他留在船上作牌局夥伴。一天夜裡,特里勞尼大夫在舊墳場上用網子捕磷火時,突然看見泰拉爾巴的梅達爾多就在面前,他正在墳頭上放他的那匹馬吃草。大夫駭怕極了,慌亂得不知所措,可是子爵還叫他走近一些,並且用那半張嘴發出極不清楚的咬字吐音問他:“您是找夜間的蝴蝶嗎,大夫?”

“喚,大人,”大夫回答,聲音細若遊絲,“噢,噢,不是蝴蝶,大人……是磷火,您知道嗎?磷火……”

“知道,磷火。我也時常琢磨它的來源。”

“這一直是我在研究的問題,搞了很久了,還沒有什麼結果,大人……”特里勞尼說。由於子爵的語氣和善,他稍稍地壯起膽子。

梅達爾多的尖瘦的半邊腦——面板緊繃繃的活像個骷髏抽搐著微笑了。“您作為學者值得給予各種幫助。”他對醫生說:“可惜的是這塊墳地已經廢棄多時,不再是產生磷火的好場地了。但是我向您允諾,明天我將出力幫助您。”

次日是規定的執法日,子爵將十個農民判處死刑。因為按照他的演算法,他們沒有繳足應向城堡交納的收穫物的數量。死者被埋葬在公共墓地裡,墳上每夜都冒出大量的鬼火。特里勞尼大夫被這一幫助嚇癱了,雖然這對於他的研究很有益處。

在這樣可悲的情形之下,彼特洛基奧多師傅製造絞刑架的技術大為完善。他做的那些東西,不僅有絞刑架,還有供子爵對被告人進行酷刑逼供的三角架、絞盤等其他刑具,都堪稱木工和機械工的傑作。我時常到彼特洛基奧多的鋪子裡去.因為看他那麼熟練靈巧而且又那麼勁頭十足地幹活,我覺得饒有興趣。但是敢怒不敢言的苦惱刺痛著這位原本是馱架師傅的心。他製造的可是處死無宰百姓的斷頭臺啊。他想,“我怎麼辦才能讓他派我造別的什麼東西,一樣的精工細作,別樣的用途呢?什麼是我最喜歡製造的新機器呢?"但是他沒有往下想,竭力從頭腦裡驅除這些念頭,想方設法做出最美觀和最實用的刑具。“你應當忘掉它們的用處,”他還這樣對我說,“你只當它們是機器。你看它們多漂亮呀!”

我望著那些用橫樑、升降繩索、連環絞盤和滑輪組成的裝置,儘量不去想在那上面受折磨的軀體。可是我越是努力不想.越是不得不想。我問彼特洛基奧多:“我該怎麼辦呢?"

“就像我這樣做,孩子.”他回答,“就像我這樣做,好嗎?”那些日子雖然使人痛苦和恐懼,也自有它歡樂的時光。最美好的時刻是旭日升起之際,看大海萬頃金波,聽母雞咯咯下蛋,還有那個麻風病人沿小路吹響的號角聲。他每天早上來為他的不幸的同伴們乞時。他名叫伽抓持奧,他在脖子上掛一把打獵用的號角,老遠就通知人們他的到來。婦女們聽見號角響,就把雞蛋,或是絲瓜,或是西紅柿,放到牆角邊,有時候還會放上一隻剝了皮的小兔子,然後帶著孩子躲避起來。因為當麻風病人走過時誰都不應該留在街上,麻風病不接觸也會傳染,甚至眼睛看見他也是危險的。伽拉特奧沿著空無一人的小路慢慢地走來,手裡拄著一根長棍,破爛不堪的長衫施到了地上。他有一頭長而硬的黃頭髮,一張白慘慘的圓臉,臉上已經有點被麻風病侵蝕。他收集起施捨物品,把它們裝進揹簍裡,朝避開的農民的房屋大聲道謝,說些甜言蜜語,裡面總要夾帶點逗笑或挖苦人的雙關語。

那時候在沿海地區麻風病是一種常見病,在我們村旁邊就有一個專住麻風病人的小村子,叫布拉託豐閣,我們承擔了向他們施捨的義務,就是由伽拉特奧取走的那些東西。

在船上或在鄉間有人一旦染上麻風病,就要離開親友到布拉託豐閣去度他的餘生,等待著被疾病吞噬。據說每次為歡迎新的患者到來,那裡都要舉行盛大的慶祝,老遠就能聽到從麻風病人員裡傳出的吹奏彈唱聲,入夜不息。

關於布拉託豐閣的傳說很多,雖然健康的人誰也沒到過那裡.可是大家都說在那裡生活是無窮無盡的狂歡作樂。在變成麻風病隔離區之前,那裡曾是一個娼妓窩,各種族和各宗教的海員都去光顧,現在那裡的女人們似乎還保持著當年的放蕩作風。麻風病人不事耕種,只有一園草莓。他們終年飲用自制的葡萄酒,總是處於微醉的狀態之中。麻風病人們的頭等大事就是吹拉彈奏他們自己發明的古怪樂器,他們的豎琴絃上掛著許多小鈴鐺;他們用假嗓音唱歌,還用彩筆塗抹雞蛋殼,好象永遠在過復活節。他們把茉莉花環套在變了形的臉上,沉醉於極為輕柔的音樂聲裡,這樣就忘掉了疾病使他們從那裡隔離出來的人世間。

從來就沒有醫生願意治療麻風病人,可是當特里勞尼大夫來到我們這裡定居之後,有人希望他願意將他的醫術用於治好本地的這個癰疽。我也曾懷有這樣的希望,而且想得很幼稚,我早就很想去布拉託豐閣觀看麻風病人的聯歡會,如果大夫要在這些不幸的人身上試驗藥效,也許有時候會允許我陪他到村子裡面去。可是這樣的事情根本不會出現。特里勞尼大夫一聽見伽拉特奧的號角聲,立即拔腿就逃,顯得比誰都更怕傳染。有幾次我試圖向他詢問那種病的性質,他給我的答覆是含糊不著邊際的,彷彿一提“麻風病”這個詞就令他很不自在似的。說到底,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非要死心眼地認定他是大夫不可。對於牲口,特別是對於小動物,對於石頭,對於一團自然現象,他滿懷一腔關注之情。可是對於人類和他們的疾病,他心裡充滿厭惡和恐懼。他害怕鮮血,只用手指尖觸碰病人。遇到危重病人,他就用一塊在醋酸裡浸過的絲綢手帕捂住鼻子。他像女孩子一樣害羞,見到裸體就面紅耳赤。如果給一個女人看病,他就不敢抬眼看人家,說話也結巴起來。他在飄洋過海的漫長旅途中,似乎從未結交過任何女人,幸虧那時候我們這裡接生是產婆的事情,要不然的活,真不知道他如何能履行職責。我舅舅父想起了縱火。夜裡,突然間,窮苦農民的乾草棚著火,或者是一棵成材的樹木,甚至整片樹林燒起來。於是,我們只好誹成長隊傳遞水桶,將火澆滅,往往要忙到天明。遭殃的總是那些同子爵爭執過的人,他們抱怨他的規章越來越苛刻和不近情理,或者指責他加倍提高捐稅。他焚燬財物還不解恨,開始放火燒住宅。他好像是夜裡溜到屋邊,將點燃的火絨扔到屋頂上,然後騎馬逃走。但是從來沒有誰能當場捉住他。一次燒死兩位老人;一次把一個男孩子的頭燒得像被剝了皮一樣慘。在農民中對他的仇恨情緒高漲起來。與他不共戴天的仇敵是那些住在科爾·傑畢多的農舍裡的信胡格諾教的人家。在那裡男人們整夜輪流站崗,防備起火。

沒有任何說得過去的理由,一天夜裡他跑到了布拉託豐閣的房簷下。那些房子是茅草蓋頂,他在房頂上澆上松油,點起火。麻風病人有著被燒時無灼痛感的優越之處,如果他們在睡覺時被火燒著,肯定不會再醒過來。可是子爵騎馬逃離時,聽見村子裡響起了一把小提琴的獨奏聲。原來布拉託豐閥的居民並沒有睡覺,正玩得起勁哩。他們都燒傷了,但不覺得疼痛,在他們看來這很有趣。他們很快撲滅了火。他們的房子,因為或許也傳染了麻風病,被火燒壞的不多。

梅達爾多也糟踐自己的財產:在城堡裡放火。火從僕人們居住的那一側燒起來,熊熊烈火中有一個被因的人在聲嘶力竭地呼救,子爵置若閣聞,騎馬跑向田野。他存心害死自己的奶媽和第二個母親賽巴斯蒂姬娜。女人們都想對自己從小養大的孩子保持永久的權威,賽巴斯蒂姬娜對子爵乾的每一件壞事都少不得要數落一番,即使當大家都一致認為他的本性已經變得殘忍到本可救藥的地步時,她仍然要教訓他。賽巴斯蒂姬娜被人從四壁燒焦的屋裡救出來時已經燒傷得不成樣子了,她只得臥床多日,等待創傷痊癒。

一天晚上,她躺著的那間房的門被推開,子爵站到她的床前。

“奶媽,您臉上的那些斑點是什麼呀?”梅達爾多說著,指了指燒傷處。

“你的罪孽留下的痕跡,孩子。”老婦人說話時神態安詳。

“您的面板凹凸不平和顏色深淺不一,您生什麼病了,奶媽?”

“我的孩子.你如果不悔改,等待著你的是下地獄。相比之下,我的傷痛算不了什麼。”

“您應當儘快痊癒。我可不想讓左鄰右舍的人知道您病成了這個樣子"

“我又不嫁人,用不著為我的容貌擔心。我只要良心還在就行。這話對你也合適。”

“您的新郎還在等您,他要帶您走,您不知道嗎?”

“孩子,你的青春美貌被損壞了,也就不要拿上年紀的人來開心啊。”

“我不是說笑話。您聽,奶媽,您的未婚夫正在您的窗子下面吹奏……”

賽巴斯蒂姬娜側耳細聽,聽見了那個麻風病人在城堡外面吹號角。

第二天,梅達爾多派人把特里勞尼人夫叫來。

“可疑的斑點不知為什麼出現在我們一個老女僕的臉上,”他對大夫說道,“我們大家怕這是麻風病症。大夫,我們全靠您的明鑑了。”

特里勞尼大夫躬身侍立,口中囁嚅道:“大人.我的職責……就是永遠聽從您的吩咐,大人……”

他轉身出去,抱著一小桶“坎卡羅內”酒溜出城堡,消失在森林裡。一星期不見他的人影。當他再露面時,賽巴斯蒂婭娜已經被打發到麻風村去了。

她是在一天傍晚太陽落山時離開城堡的。她身穿黑衣,頭戴面紗,胳臂上挽著一個裝著衣物的包袱。她知道她的命運已經被決定了;她只能去布拉託豐閣。她走出人們一直把她關到那時才開的房間,走廊上和房間裡都空無一人。她走下樓,穿過庭院,來到屋外。到處不見人,在她所到之處人們都躲避起來。她聽見了僅有兩個音符的低沉的獵號聲:在前面的小路上伽拉特奧正把他那件樂器的嘴對著天空翹起。奶媽緩慢地挪動腳步;小路婉蜒伸向前面西下的夕陽。伽拉特奧遠遠地走在她前頭,不時停下來好像是觀看在樹葉間嗡嗡亂飛的黃蜂,舉起號角,吹出淒涼的音調。奶媽打量著她就要永遠離開的田園和河堤,覺出人們就在籬笆後面遠遠地躲著她,她接著往前走。她孤身一人,跟著前面離她老遠的伽拉特奧,走到了布拉託豐閣。當村子的柵欄門在她背後關上時,小提琴開始奏樂。

特里勞尼大夫讓我非常失望。他不設法使年老的賽巴斯蒂婭娜不被宣判為麻風病而進麻風村,他一點兒忙都不幫——明明知道她的疤痕不是麻風病引起的。這是懦弱的表現.我第—次對大夫產生了反感。還有一點,他知道我是捉松鼠和採山莓的好手,對他大有用處,他逃進森林時不帶著我。現在我不像以前那樣喜歡隨他去找鬼火了,經常一個人四處逛悠,物色新夥伴。

現在最吸引我的人是住在科爾.傑畢多的那些胡格諾教徒。他們是從法國逃出來的,法國國王下令把所有侍奉他們那種教的人都剁成肉醬。他們在翻山越嶺時丟失了他們的經書和玉器,現在沒有聖經讀,沒有彌撒做,沒有頌歌唱,沒有禱告念。他們像所有那些受過迫害之後移居在異教人之中的人們—樣,不信任旁人,不願再接收別的經文,不聽任何關於舉行他們的宗教儀式的建議。倘若有人去找他們,稱他們為胡格諾兄弟.他們就擔心他是喬裝打扮的教皇的密探,便一聲不響地關上門。他們懷著上帝降恩寵於他們的希望,不分男女,一起從早到晚地幹活,在科爾·傑畢多的堅硬的土地上耕耘著。他們不大懂得什麼是犯罪行為,為了不犯錯誤而訂出許多清規戒律。他們用嚴厲的眼光互相監視,窺探別人是否有用心不良的細微舉動。他們模模糊糊地記得他們教會里的爭論,絕不提起上帝或其他有關宗教的話題,生怕說錯而犯下瀆聖罪。於是他們既無任何教規可遵循,又不敢在信仰問題上建立新思想,可是他們一臉嚴肅莊重的神情,好像時時刻刻在思索這些問題。相反,久而久之,他們辛苦的農事勞作制度取得了相當於教規的地位,迫使他們養成勤儉的習慣,以及婦女們善於持家的優點。

他們是一個大家庭,兒孫滿堂,媳婦眾多,人人都是大高個兒,個個肌肉發達。他們在地裡幹活時也穿著黑色的禮服,鈕釦規規矩短地繫好,男人們戴寬邊帽,女人們扎白色頭巾。男人們蓄長鬍子,出門走路總是肩挎獵槍,但是聽說他們除了打麻雀之外從不開槍,因為有禁止打獵的戒律。

石灰質的山地艱難地生長著一些劣質的葡萄和低產的小麥,埃澤基耶萊老頭子的聲音時時響起。他朝天舉起雙拳,白山羊鬍子抖動不已,眼睛在那頂漏斗式的帽子下骨碌直轉,不停地吼叫:“瘟神和災星!瘟神和災星!”他朝正在彎腰幹活的家裡人喊話:“喬娜,鋤快點!蘇珊娜,快把那棵草拔掉!託比亞,你去撤肥料!"他對一群幹活懶散,使用工具材料大手大腳的人怒氣衝衝地發號施令和訓斥。每次分派完為使土地不致荒蕪而必不可少的各種活計之後,他自己也開始幹活,一面驅趕人們分頭去做事,一面罵道;“瘟神,災星!"

他的妻子從不大聲說話,而且顯得與眾不同,彷彿堅信著她的某種秘密的宗教,在許多事情的細微末節上都很嚴謹,但她從不向人說教。她只是瞪大眼睛盯住人,繃著嘴唇說:“您覺得合適嗎,拉凱萊妹妹?您覺得這樣恰當嗎,阿龍內兄弟?”就能使別人臉上少見的微笑從嘴邊消失,恢復嚴峻而專心的表情。一天晚上,正當胡格諾教徒們做禱告時,我來到科爾.傑畢多。他們沒有動嘴唸叨什麼,沒有舉手合掌,沒有屈膝下跪,而是在葡萄園裡排成隊筆直地站著,男人站一邊,女人站一邊,最前頭站著長髯垂胸的埃澤基耶萊老頭。他們直視正前方,垂下肌肉隆起的胳膊,手捏拳頭,顯得很專心的樣子,但是並沒有忘記身邊的東西,託比亞伸手捉掉葡萄藤上的一隻毛毛蟲,拉凱萊用鞋底的釘子踩死一隻蝸牛,埃澤基耶萊也忽然摘下帽子嚇唬飛到麥田上的麻雀。

後來他們唱起聖歌。他們不記得歌詞了,只是哼著歌譜,那調子也不準,時常有人走調,或許大家都總是唱錯,但是從不中斷,唱完一段又一段.始終不唱歌詞。

我覺得有人拽我的一隻胳膊,是小埃薩烏,他打手勢叫我別作聲並跟他走。埃薩烏同我一般大;他是考埃澤基耶萊最小的兒子;他只徒有來自父母的堅毅而剛強的面部表情,而骨子裡很狡黯,是一個十足的小流氓。我們一面往葡萄園外爬,他一面對我說;“他們還要祈禱半個小時。真煩人!你來看看我的洞。”

埃薩烏的洞是秘密的。他藏在那裡面,不讓家裡的人找到他,使他們無法派他去放羊或去菜園子裡捉蝸牛。他躲在裡面一連幾天不幹活,而他父親在田頭地裡怒吼著尋找他。

埃薩烏貯備了一些菸葉,在一面洞壁上掛著兩隻長長的花陶瓷菸斗。他裝好一隻菸斗,讓我抽菸。他教我點燃煙鍋,然後他大口大口地吸起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孩子抽得這麼貪婪。我是頭一次抽,立刻感到難受,就停下不抽了。為了給我提神,埃薩烏拿出一瓶烈性灑,給我倒了一杯。這酒又讓我咳嗽起來,並燒灼著我的腸胃。他倒像喝水一樣。

“我想喝醉。”他說。

“你放在洞裡的東西是從哪兒拿來的呀?”我問他。埃薩烏勾動手指頭做了個扒竊的動作,說道:“偷來的。”他領頭帶著一夥基督徒家的孩子們在四鄉偷搶。不僅偷摘樹上的果子,而且還進屋子裡面偷東西,摸雞窩。他們罵起人來比彼特洛基奧多師傅更兇,罵的次數也更多。基督徒的和胡格諾教徒的罵人話他們都會,他們之間互相對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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