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宋的王法

小說:宋慈大傳 作者:王宏甲

宋慈決心重修狀詞,告到建寧府去!

童遊河是宋慈家鄉這段河流的俗稱,其流域雅名建溪。建溪的下游匯入閩江。建寧府即今福建省建甌市,位於建陽之南。宋慈決定從水路順流直下建寧府。

宋時沿建溪通閩江的水運相當繁盛,建陽城關東門外東南角碼頭每天都停泊著數百艘民船,宋慈帶著童宮從這兒登上了一葉扁舟。

東門城樓漸漸地遠了,耳邊是汩汩水聲。這次離家,同以往任何一回都不一樣,宋慈直立船頭,憑河風吹拂他的衣袂,心潮也好似那不斷撞擊船舷的水浪翻湧。

“慈兒,你父親在日就曾說過,官場上以職取人,以人廢言的事並不鮮見。你居家守制,有理無職,只怕是知府大人也未必能聽你的。”這是母親的話響在他耳邊。

“如若不成,早些回來,另想辦法,啊!”夫人把他送到門口,輕囑他的話也響在耳邊。

望著從容而去的河水,宋慈又想起了劉克莊。居家的日子,他格外感覺到了人生是不能沒有好友的。去年在京中進士的第二天,劉克莊相邀他出城春遊。他們出錢塘門,來到錢塘江邊月輪峰上的六和塔。宋慈在京都讀書多年,似乎今日才發現,這城外六和塔竟是一個如此幽靜怡人的地方。

黛瓦紅身的六和塔靜靜地矗立在這裡,塔下綠樹成蔭,鳥雀啁啾的鳴囀聲響得熱鬧。大約因遊人不常來此,四周長了不少荒草,一條直通塔身的小徑多半還是前來焚香的人踏出的。眼下,塔基前還燃著不知何人燒的束香,縷縷青煙在微風中慢悠悠地飄散。二人入塔,穿過塔身中心的小室,沿四周鋪設的石階盤旋而上,當登上最高一層憑窗遠眺時,他們有過一番爭論。

“潛夫兄,你自嘉定二年入仕算來,已有八個春秋,不知你何以對仕途有厭倦之感?”宋慈望著好友,起初只是隨意地問。

“怎麼說呢?”劉克莊說,“不過我倒以為,人生有無建樹未必在於做官。古來不少頗有才學的人,數十載青燈黃卷,發奮求成,得中高科後不知不覺便陷入官場傾軋,平生所學未能報效社稷,卻要效仿巴結上司、依附權貴的本事,如此一生倒是可惜了的。”

“你以為人生的建樹何在?”宋慈又問。

“如前人建下這六和塔,或如李杜留下萬口傳誦的詩文,或如朱熹夫子,登第五十年為官僅九考,立朝才四十日,但創辦書院,哺育天下桃李又何止百千。”

從六和塔上望去,錢塘江宛若一條連線大海的飄帶。正是江南多雨時節,江水喧囂而豐滿,近處的江岸上,數十名縴夫的穿著爛如漁網,他們正吃力地牽拉著一艘艘運載糧食的大木船,船首站著官兵,船桅上一面迎風飛舞的旗上寫有“軍糧”字樣。宋慈接著說:

“不過,我以為,當此山河破碎錦繡成灰的亂世,如能高科入仕,竭盡智慧輔弼君王,或到前方去為國家運籌帷幄,收復河山;或在地方上整頓吏治,抑制豪強,免除天下生民的痛苦,何嘗不是一種建樹!”

“你胸懷大志,誠然可感。只是,自慶曆新政失敗,范仲淹一腔心血付水東流,冗官之弊仍是我朝之大弊。王安石變法,志奪范仲淹。結果怎樣?還是被廢了。如今朝野上下還是官員冗濫,而且要職多為一些無才無德的阿諛之輩所佔。這次,你以南宮奏賦第三高中進士,朝廷只封你一個浙江鄞縣尉官的小職,你不以為奇翅難展,神足難馳嗎!”

這是去年在京都與劉克莊的一次交談。如今居家守制,見識了一個舒知縣,也見識了橫行鄉里的黑暗勢力,宋慈依然以為有大宋的王法在,像童家這樣的奇冤,豈能無處可申!

從建陽到建寧府,水路相距一百五十餘里,當天夜間便到了。因城門已閉,二人別了船家,就在城外找了個旅店下榻。次日一早起來,隨便吃了早飯,二人匆匆入城奔知府衙門而去。

走到建寧府衙門外官道,前面傳來一陣車馬之聲,只見十餘匹馬拉著數輛空車而來。昨日黃昏,曾下過一場暴雨,路上還積有水窪。車輪碾過水窪,捲起的水花濺到不及避開的宋慈與童宮身上。童宮望著前去的車騎忽脫口道:“那是梁鍔!”

“梁鍔?”宋慈回頭看時,車騎已遠去。

梁鍔是建陽縣巡捕都頭,此時突然從建寧府行衙出來,宋慈二人都不免在心中結了個疙瘩。

這梁鍔原本建陽西路馬伏鄉富戶子弟,生得虎體猿臂,鬈髮虯鬚,圓眼突睛,自幼酷好舞刀弄棒,長大仍無意于田畝糧錢,終日只是打熬筋骨,練得一身好武藝。二十歲上,他就在鄉里收徒授武,後因與人爭鬥,他將那人打翻了,倒提起來,猛一發勁,裂了那人下腹,吃了人命官司。這案子恰撞在剛來接任建陽知縣的舒庚適手上。梁鍔家中也上上下下四處奔走,破費了許多錢財,這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時,舒庚適看中梁鍔的武藝,有意讓柴萬隆家中的田槐、田櫸兩兄弟來與梁鍔過招。那田氏兄弟已是江湖上頗有名氣的高手,結果二人一起上去才與梁鍔交了個平手。舒庚適大喜,知道自己衙門裡也要有個這樣的人當差,對地方的豪強惡霸也有個震懾,便讓梁鍔當了本縣尉司的巡捕都頭。梁鍔很感激,加之這動刀動槍打熬筋骨的差使,正合梁鍔心意,也就十二分賣力。梁鍔突然出現在這兒,是奉建陽知縣舒庚適之命,將本縣替建寧府董大人催收的私租,專程督送到建寧府來。

建寧府董大人原本建陽馬伏村人氏,看到舒知縣為他催收的私租,不僅有糧、銀、錢幣,還有各種民居財物,便知道今年舒知縣為他收租是格外費了心力的,對舒知縣自然十分讚賞。這些官場中司空見慣的事,宋慈尚不知道。即便知道又怎樣呢?他仍然會以為有大宋的王法在,民間冤屈豈能無處可申。現在望著遠去的車騎,宋慈道:“不必理會,走!”

二人來到府衙前,宋慈上去叩開大門,說明身份,呈上狀子並一封寫給知府大人的信。門吏聽說是建陽縣新科進士來訪,立刻滿臉笑容,拱手作揖,口稱:“宋大人請稍候!”旋即轉身入內去稟報。

建寧府董大人正在後院與一侍妾對弈。府內虞候進來呈上一封信札和狀子:“啟稟大人,這是建陽進士宋慈寫給大人的信,還有他替人呈遞的狀子。”

董大人仍看著棋盤,良久才問:“狀告何人?”

“建陽鄉紳柴萬隆。”

又過了些時,董大人在棋盤壓下一子,再問:“為何不告到建陽縣舒大人那裡去?”

虞候說:“此案把建陽縣舒大人也告進去了。”

“嗯?”董大人這才轉過頭來,接了信拆閱。看完,淡淡一笑,擱在案上,又取狀子展開略略一看,忽然說:“取筆!”

虞候端來文房四寶,董大人接筆就在狀子上批了幾行字,隨後將狀子遞還虞候,又全神下他的棋去了。

這時候,宋慈與童宮尚在知府門外一棵大香樟下等候迴音。畢竟深秋時節,秋風搖曳著府門外這棵香樟,正有落葉蕭蕭。二人方才一路緊走而來,都出了些微汗,在這兒乾等了半天,身上不由得涼颼颼的。

“吱呀”一聲,府門終於開了,門吏探出頭來,宋慈二人連忙迎上。

“你們回去罷。”門吏方才的笑容不見了。

“怎麼?”宋慈問。

“你們的狀子,大人已批轉建陽知縣審理。”

“什麼?”宋慈難以置信。

“你們的狀子,大人已批轉建陽知縣審理,會派人專程送去,你們回去吧!”

“砰!”一記關門聲,宋慈的心也被重重一擊。再看那門,已合上,只有兩個口系圓環的怪獸虎視眈眈。宋慈轉頭看童宮,童宮的目光也正望著他,那目光是渴求,是失望?宋慈一輩子也忘不了那目光。建寧府之行,宋慈萬沒有想到,他竟然連知府的大門都未進,就被碰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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