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夜之間(1 / 2)

小說:宋慈大傳 作者:王宏甲

贛南暮春的夜晚,既無春寒,也不燥熱,沿桃水江拂送來的南風,輕輕吹得滿世界都是溫涼參半的清新氣息。

這正是一年中最好睡覺的季節。但這個夜晚宋慈與童宮都未能入睡。二人住在一室,都在回想著日間發生的事。童宮的耳裡總是鳴響著那婦人與老者疊合在一起的哭聲,終於,他忍不住問宋慈道:“大人,他們兩個,真的是互相鬥殺而死嗎?”

“如果沒有意外,應當是。”

“那麼說,也可能有意外?”

“很難設想。檢驗得到的結論,不同於告狀與口供,這是直接可見的證據,比有人告說‘親眼所見’都更可靠。我只是想……”

“想什麼?”童宮急急地問。

“如果真是互相鬥殺,那該是為一件很不一般的事,這事也可能會涉及二人之外的人,不管這人在不在場。此外,那個個頭高的,是否真是誤殺了對方後,因懼怕而去自刎的呢?會不會還有人脅迫他?”

“那你白天怎麼不說?”童宮驀地一下從榻上撐坐起來,憑著窗外透進的一點微弱星光直盯著宋慈。

昏暗中,宋慈感覺到了童宮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理解這個心眼兒透直的血性漢子,懂得他心裡想的是什麼。可是勘斷刑案,單憑這點透直心眼兒是不夠的,想到童宮今後將長久地跟隨自己,宋慈忽然感到,自己既帶上了童宮,就該迪他靈智,這樣想著,便對他說:“我來與你說一個古案,你就清楚了。”

童宮在昏暗中等待著。

“在《新唐書·劉政會傳》中載著這樣一案。審案人是唐朝一位名叫劉崇龜的官員,此人任過起居舍人、兵部郎中、戶部侍郎、檢校戶部尚書、廣州刺史等職,但斷這個案子卻是在鎮守南海時……”

“南海在哪兒?”童宮問。

“南海是郡名,為廣東一帶。劉崇龜在那兒任廣州清海軍節度使,是鎮守一方的大吏。一天,他遇到一案,是個住在江岸的女子被人殺死在家中,滿地是血,其家人曾順那血跡追到江邊,血跡不見了,於是來告官。

“劉崇龜便派人查問江岸居民,居民告說:‘近日有一條客船泊於江邊,昨夜突然開走了。’劉崇龜就差人追捕,拿到了船主,是個年輕的富商子。這富商子穿著華麗,面容白淨。開堂一審,這富商子供道:那天,在他泊船的岸邊,他看到一處住宅的高門中有一美姬,長得妖容豔態。他用眼睛盯著美姬,美姬全不避諱,這富商子便乘隙調戲她說:‘晚間我到你房中來!’那美姬聽了也面無拒色,只是微笑。

“是夜,這富商子果真去了。到那美姬家門前,門是虛掩的,一推就開了。富商子溜了進去,可是才一入門,便踏著血,滑了一跤,起初以為是水,用手一摸,聞聞有血腥味,這才發現有人倒臥在地,還聽到有頸血的滴答之聲。富商子連忙逃出,連夜解纜開船。

“再說,那美姬的屍旁遺有一把屠刀,這種屠刀通常是屠戶宰殺牲畜的,這富商子怎會有這樣的刀呢?劉崇龜決定先監下富商子,另尋兇手。

“此時,劉崇龜使了一計,從死囚牢中提出一名本該處死的囚犯,充作富商子斬了,詐稱此案已經結了。於是,那已經藏匿起來的殺人真兇不再顧忌。劉崇龜經過一番努力,很快就把真兇拿住了。”

宋慈說到這兒把話打住,旁的不打算說了,奈何童宮已對這案發生興趣,忍不住又問:“那這真兇是誰?”

“兇手其實是個盜賊,”宋慈說,“那夜去到美姬家中盜竊,見房中無燈,門一推卻開了。因那美姬是虛掩了門候那富商子的。此時,美姬見有人在黑暗中閃入門,只道是那富商子來了,立刻迎上去,豈知那賊卻以為是來抓他,便朝來人脖頸砍了一刀,驚慌之中又把刀掉了,想找,聽到門外有腳步聲,怕被人逮住,就逃了。好了,這案子的細枝末節也不需說了,我說此案的用意,你明白嗎?”

童宮靜靜地想了一陣,說:“你是說,把此案定為‘互相鬥殺而死’,也是為著惑誘真兇?”

“不管是與不是。這般定了,也有益於進一步訪察出案由。”

童宮恍然大悟,總算明白了宋慈白天為什麼不把話都說出來的原因。稍頓,又問:“如此,不知大人有何打算?”

“我想,明天尋個時機,與單大人詳細談談,請他讓我微服出城去探訪一番,或有新的發現。”

“那,你得帶我去。”童宮道。

“那是自然。不講了,睡吧。”

二人於是不作聲。不多時,宋慈聽到那邊榻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這夜,宋慈仍未睡著,他又前前後後地思索了很久。遺憾的是,他壓根兒就沒想到,就在這個靜夜中,案子又有了進展,那位日間被斷作自刎而死的妻子——邱氏,也神鬼莫知地死去了。

次日早晨,都頭曹汝騰領著昨天那個報案的老頭兒匆匆奔入縣衙後院,向單知縣稟報了邱氏之死。

單知縣大驚:“什麼,也死了!……怎麼發現的?”

老頭兒叩道:“今天,本是她男人出殯的日子,我等鄰居過去相幫,叫不開門,翻牆進去,就發現了。”

“怎麼死的?”

“不曉得。有人懷疑是服了砒毒。”

“快!”單知縣命曹汝騰道,“令衙內一干行人速來集合,去現場!”

死者在南門城外十里的黃泥村,這小村約有二三十戶人家,村前村後都是碎石荒灘,土壤是黃色的,十分貧瘠,房院的圍牆也都是清一色的黃泥牆,牆頭都用葦草遮護。

單知縣一行趕到黃泥村,只見死者家門前早圍了許多鄉親,門是被開啟後,又虛掩著的。鄉民們見知縣大人來了,紛紛讓開一條道。袁恭走在最前,推開院門,眾人就跟了進去。院內空無一人,雞還關在圈中,咯咯叫著,啄柵欲出。進到房內,廳中擺著一副正待出葬的棺木。

東面一間是住屋,袁恭撩開一塊遮在門前的青花門簾,就看到邱氏仰臥榻上的屍身了。因死者是個婦人,這次驗屍還帶來了一個坐婆。單知縣命袁恭與坐婆一同進去翻驗屍首。

邱氏雲鬢散亂,衣著不整,一身穿束甚是奇怪。上身是紅色春衫,紅綾抹胸;下身著綠裙、紅內褲和花膝褲;腳上是紅色繡花鞋,鮮豔奪目,儼如新婚裝扮,只少了臉上塗抹胭脂和香粉。坐婆將邱氏衣褲一件件剝了,先看了她的兩乳、陰門、肛門各要害部位,未見異常,而後遮嚴了,與袁恭一道看驗頭頂、顏面、軀幹、四肢各部,由袁恭一一唱報出來,宋慈也一一記了。

這少婦的死,宋慈也很吃驚。這一點,連平日粗心的童宮也感覺到了。因而現在,童宮尤為注意的倒是宋慈,他不時地注意著他所信賴的大人,希望他今日能拿出些有用的主意。這種觀察也使童宮注意到,大人今日記這正揹人形圖譜與驗狀之時,有一瞬間微皺起眉頭,這是什麼意思?

袁恭和坐婆很快把屍身看驗完了。袁恭又取一枚銀釵放進邱氏口中,隨後就用榻上的棉被蓋住屍身,從地上拾起破碗走了出來,那碗內尚存少許酒液。

“單大人,這婦人恐怕正是服了砒毒。這碗,恐怕就是調砒霜的碗。我再試試。”袁恭說罷向灶間走去。

此時,童宮注意到宋慈忽然舉頭看了袁恭一眼,那目光很不一般。轉眼間,手腳麻利的袁恭已從灶間出來,一手執碗,一手在碗中拌著一小把米粒,邊拌邊向院中走去,單知縣與縣丞等人也都跟了出去。

宋慈沒有跟出,卻是立即進了邱氏房中。在榻前,他掀開蓋住邱氏屍身的軟被看了一眼,眉頭立刻皺得更緊。略一思忖,他取邱氏項下之枕,翻轉了也看了一下,旋即放回原處,這才出房向院中走去。

經過廳中之時,宋慈看到那副棺木,停了下來,一直注意著宋慈的童宮,彷彿曉得宋慈心思也走到棺木前。宋慈看那棺木,已經上了棺釘,便對童宮輕聲說道:“啟開它!”

童宮拿指在那落有棺釘的四圍猛一發力,只見棺板塌下幾個窟窿。童宮隨即以指捏緊了那釘,只聽得“叭叭叭”一連聲輕響,棺釘已被拽了出來。如此一連拽下幾個大釘,棺木的蓋兒就開啟了。宋慈伸過頭去,朝棺內之屍略略一看,隨即一擺手,童宮就放下棺蓋,把那幾枚釘兒也插進去,隨宋慈一同出到院中。

“倒也!倒也!”

只聽袁恭在院中這樣叫道。原來,他早已把那關在柵中的雉雞放出兩隻,那雉雞餓了一宿,一經放出便去啄食碗中的米。眼下,這兩隻雉雞已立腳不住,在地上撲翅打旋兒……

“再看看那銀釵吧!”袁恭說。

“去取!”單知縣一揮袖。

眾人重新跟入房時,袁恭已取出了少婦口中的銀釵,又泡一盆皂角水,把那銀釵放入皂角水中反覆搓洗,洗了一陣,取出來,擦乾了,遞給單知縣道:“單大人,你看!”

只見銀釵一端潔白光亮,一端已呈青黑之色。單知縣長長撥出一口氣,似乎就要說出:“果真是服毒而死!”但他還是抿住了嘴,又把周安平、宋慈等叫到一處,問道:“各位都有什麼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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