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赤地彌望(1 / 2)

小說:宋慈大傳 作者:王宏甲

嘉熙二年(1238年)春,時年五十二歲的宋慈,由福建紹武軍通判移任南劍州(今福建省南平市)通判。

這一年,距端平元年,又過去了四年。四年前,在汀州任上,正當他等待著去福州任福建提刑時,他接到好友劉克莊讓人從京都送來的又一封信,始知情況有變。

真德秀先生又被召進京任了戶部尚書,把劉克莊也帶去了。真德秀又想再做些努力,舉薦宋慈進京,到大理寺奉職。然而秋天過去,冬天又過去了,直到第三年夏天,他們一家接到了真德秀先生病逝的噩耗。

這一回,劉克莊只在信中說到他自己因真德秀先生的舉薦,已在朝中任樞密院編修官,沒有提先生舉薦宋慈的事。宋慈明白,真德秀先生一定是做了許多努力,沒有成功。

先生逝去了,時年五十七歲,從此再聽不到先生教誨,見不到先生慈容。宋慈全家北望哀悼先生亡靈,為江山社稷失去這樣一個才德俱佳的大臣而深深痛惜。

然而這年冬天,宋慈又意外地奉命升任紹武軍通判。這是真德秀先生的好友魏了翁努力的結果。魏了翁與真德秀同是慶元進士,後來與真德秀同一年被諫議大夫朱瑞常誣劾降職,又同一年與真德秀一起為朝廷重新任用。其時,魏了翁以樞密使督視京湖軍馬,宋朝以樞密使為樞密院長官,與中書省之同平章事等合稱“宰執”,共同負責軍國要政。魏了翁正求賢若渴,初時曾欣然提攜宋慈來任他的幕僚。魏了翁本人窮經學古,很有學問,且自成一家,深受當時學者敬重,宋慈亦曾前往。但宋慈的心事不在軍帳,相處中,博學的魏了翁也驚歎宋慈的才華乃在審刑斷獄,安撫地方,召到軍中就有悖人盡其才之理。魏了翁權衡再三才忍痛割愛,改薦他為一路提刑,無奈種種曲折,難以如願,於是就薦宋慈去任紹武軍通判。

通判之職,也並非專管審刑斷獄,職位次於知州,但握有連屬州府公事和監察官吏的實權,號稱監州,權力畢竟比知縣大。

宋慈在紹武軍通判任上一年有餘。如同霍靖老人臨終所言,以宋慈的才華要清斷平民之案,並不困難。一年多,少不得也遇了不少案子。儘管有些案子相當疑奇,但宋慈也沒費大力都斷得清清楚楚。如今是嘉熙二年,宋慈又舉家搬遷,前往南劍州去任通判。

車騎在驛道上行駛著,一路滿目荒涼。宋慈端坐在車騎內默默注視著,似乎預感這將是不平靜的一年。

南劍州氣候溫暖,雨量豐沛,且有建溪、沙溪、富屯溪三大溪流經此匯合注入閩江,東流入海。南劍州自古以來便極適躬耕,歷史上雖有過災害,也多是水災。災甚之年,江水泛湧,高可數丈,冒城郭,湮室廬,毀田園,居民物產,蕩然無存,溺死者無數,以至鄉民但有水憂,幾無旱慮。可是去年,南劍州卻遭百年不遇的大旱,自四月不雨到十一月,赤地彌望,顆粒無收,繼之而來的是罕見的饑荒。

眼下正是春播時節,田野裡寥無農夫,也不見秧苗。去年龜裂的土地上,枯萎的荒草仍覆著地面。山坡上荒冢累累,閩江上餓殍順流而下。一種好於審刑斷獄的職業敏感,使宋慈不由得想:“這些死者不完全是死於飢餓罷。”

注視著這一片荒涼的並不只是宋慈的一雙眼睛。

緊隨著宋慈車騎,是一輛太平車,車上坐著宋夫人連玉蘭、女兒宋芪,以及秋娟。童宮與霍雄縱騎跟在車騎左右。

生活會改變人、鑄造人。成長中的芪兒變化尤為明顯。四年前,她在服用了霍靖老人採擷的草藥後,恢復了健康。只是這場疾病之後,芪兒比過去持重多了。舊日的天真已不大在她的目光中閃現,有時沉默下來,一雙蛾眉微微皺著,像在思索著什麼。現在,望著驛道兩旁的淒涼景象,她又是微蹙了蛾眉,目光中滿是悽婉的憂鬱。

一群肩挑車推,逃荒行乞的人,迎著車騎走過去了。宋慈喚車騎停了下來。他想把他們都攔回去,可是他有什麼辦法填飽他們飢腸轆轆的肚腹呢?他們無不是面黃肌瘦,身倦神疲,這是已經同飢餓抗爭了許久的徵象,如今一定是把熬不過才背井離鄉去逃荒。

宋慈一行將車騎讓在道旁,直望著他們走出好一段了,才令車騎繼續前行。

臨近城池的時候,又見有兩個鄉民用一塊木板抬著一具蘆蓆裹著的屍體迎面走來,跟在後頭的是一個矮個子中年男子。走得近了,只見那矮個子中年男子眼睛紅腫,目光呆滯。當他們走過去時,宋慈注意到那矮個子中年男子破舊的衣裳背部,有三塊補得方方正正的大補丁……

“死者,是他的妻子。”宋慈想。

宋慈輕嘆一息,合上眼睛。行不多遠,當他重又睜開雙眼時,看見道旁立著一男一女兩個衣衫襤褸的孩童,女孩稍大,約有十歲,背上挎一破爛的小鋪蓋卷,細細的繩子勒進了她的脖頸;另一個是男孩,大約八歲。二人相抱著,驚恐的目光望著車騎,臉上掛著淚痕,顯然剛哭過。

車騎駛過去了。宋慈聽到身後傳來那個男孩的哭聲,他不禁前傾著把手一抬,叫道:“停車!”

宋慈下了車,就向兩個孩童走去。那男孩又止住了哭,抱緊了女孩,一雙淚汪汪的大眼睛驚恐地望著宋慈。

宋慈蹲下,慈和的目光打量著兩個孩子。由於飢餓,他們的頭和眼睛都顯得格外大,頭髮枯黃乾焦。宋慈問那小女孩:“你是他的阿姐?”

小女孩看著宋慈,點了點頭。

“你二人,也去逃荒?”

小女孩又點了點頭。

“父母呢?”

女孩停了好久,終於說道:“餓死了。”

宋芪與秋娟也下車走過來了,芪兒忍不住道:“父親,把他們帶回去吧!”

宋慈站起身說:“帶回去!”

宋芪於是同秋娟一道,一人牽起一個孩童,向太平車走去。童宮也下了馬,把他們抱上了太平車。現在,當車騎繼續向前方的古城馳去的時候,宋慈的腦海裡所想的已不只是審刑斷獄之事。“治病求本”。他想眼下欲安郡縣,正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去做,那就是與知州大人磋商如何賑濟放糶,以解燃眉。

不是每一件事情,宋慈都容易辦到。

這個國度講究君臣佐使,位級森嚴。就連開一張小小的藥方也體現此種思想。首藥為“君”藥,次之為“臣”藥,再次之是為佐使之藥。君臣佐使,各居其位,各司其責,循規蹈矩,不得逾越。如果居尊位者不想做、不願做,或不敢做的事,位次者要想做成,難乎其難。

眼下,宋慈的境遇與前些年不同。當年信豐任上,他雖也是佐理之官,但知縣單梓林是個心清德正的人。至於汀州任上,他自己是一縣之主。如今來任通判,職位雖高於知縣,但次於知州,而南劍州知州恰是當年在建陽任過知縣的舒庚適。

“難呢。府庫存糧,沒有聖裁,誰能動之?”在知州府議事廳內,舒庚適聽完宋慈的建策後,便這樣說道。

“我講的是,可以當地富豪之存糧濟糶災民。”宋慈說。

“兄弟何出如此戲言?”舒庚適微笑著,用眯細了的眼睛望著宋慈,“鄉紳藏糧,乃私人積蓄,豈可隨意侵犯?”

接著便是一片附和聲,府僚們顯示了各自的輔佐之力。一時間,宋慈差不多成了一個可笑的人。但宋慈仍說:“舒大人,眼下正值春播,農夫結隊出走,如果不使他們歸田,明年……”

“我知道。可是,”舒庚適收住笑容,也肅然說道,“你說以當地富豪之存糧濟糶災民,這是行不通的。你可知當地首富鄉紳是誰?”

宋慈望著舒庚適那不可名狀的神情,料想是個豪門望族,他問:“是誰?”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