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陽光射透風雪

小說:宋慈大傳 作者:王宏甲

送走了芪兒的第一個夜晚,悄悄地降臨了。

再也看不到芪兒亭亭玉立的風姿,再也聽不到芪兒錦心繡口的吐囑。只有到迷迷濛濛的夢中,去追尋自幼穎悟的女兒,去同女兒攀談、相晤……

宋夫人猝然病倒。夜風嗚嗚吹著,宋慈守在夫人身邊。三更時分,宋夫人在迷濛中又聽到遙遠的地方隨風飄來輕輕的啜泣之聲。宋夫人猛地從榻上半撐起來,側耳細聽。她確認這不是夢,那啜泣之聲彷彿還離得不很遠。

“老爺,你聽——”

“聽什麼?”宋慈應道,其實他早已聽見。

“哭聲。是誰在哭?”宋夫人問。

“你且安心躺著。”

但宋夫人執意下榻,要去看個明白。宋慈拗不過夫人,只得扶著夫人,雙雙出了房。

沒有月,只有繁星發著濛濛的光。宋慈夫婦來到院中,聽那哭聲清晰起來,是個男子的飲泣之聲,從月亮門外斷斷續續傳來。宋慈扶著夫人悄悄來到月亮門旁,往裡一瞧,只見不遠處的拜月亭前燃著香燭,一個男子正跪對九峰山,強抑哭聲,傷心飲泣。

“是童宮!”

宋慈夫婦不由得相視一顧。他們在月亮門邊止住了步,佇立良久,未去驚動童宮。可是,童宮的哭聲卻深深觸動了宋慈夫婦,二人不禁又淚落下來。

女兒二十四歲,要在民家女子,早已婚嫁,可芪兒仍是黃花閨女。並非父母不關心女兒的婚事,實是因為總想為芪兒擇一他們以為可與芪兒相配的男子。可是多年未遇合適的。

此類事兒,到底是做母親的心細。有一回,也就在這個拜月亭前,當宋慈夫婦雙雙站在憑欄內,看女兒跟童宮學劍時,宋夫人就曾對宋慈輕輕言道:“老爺,不知你有沒有感覺?”

“什麼感覺?”

“芪兒對童宮很關心。”

“呃,”宋慈聽了,不以為然,“童宮與我們親如一家,芪兒對他自然比較隨便。”

話雖這麼講,可有一次,當宋慈獨自看見芪兒跟童宮學劍,看到芪兒那般由衷歡欣和喜悅,看到歇下來時,芪兒主動端來一碗茶水,送到童宮面前,叫一聲:“宮哥!”童宮一愣,芪兒倒是一笑,又對他說:“愣什麼,喝吧!”童宮於是接過一飲而盡……當時,宋慈也曾暗自想道:“童宮,就童宮如何?……”

然而宋慈又總是把秋娟和童宮想在一起,覺得他們要是結合,更為合適,而且這兩個人的婚事自己是有責任的,如果他們結合了,也就完成了兩個人的大事。

現在想到芪兒,宋慈也似乎有所醒悟。二十四歲的花信之齡,二十四年恬靜而又不無孤寂的閨閣生活,伴隨她的,除了卷帙翰墨之外,便是窗前的春花秋月。從未與外界男子接觸,只有時常看到童宮進去,間或跟他習練拳劍,芪兒對童宮或許有了戀情也未可知啊!

然而這一切都成為過去,芪兒與父母、與童宮都成千秋永訣了!這時宋慈夫婦又想起芪兒臨終前要秋娟答應務必嫁給童宮,現在想來,那不僅是為秋娟著想,更是女兒愛童宮的最後表達。

童宮的飲泣之聲漸漸平息,宋慈夫婦仍未去驚動他。二人悄悄回房,想到秋娟是應了芪兒的,那就一定會做到,二人便說到一定擇時與童宮和秋娟完婚。

光陰荏苒,轉眼已是冬天。

在這過去的大半年中,宋慈仍常有精神恍惚。雖然在那以後,他沒再遇到什麼麻煩事。此案中,凡觸犯刑律者,該申解去省的,申解去省;該就地正法的,就地正法;該遠配牢城的,遠配牢城,他都依法行事。杜貫成一家翹首以盼的李宗勉也沒有出現。

而失去女兒的創痛是久遠的。由於李宗勉一直沒出現,宋夫人老是憂心忡忡地守候著什麼,彷彿有一日,就會有種莫名的大禍從天而降,落到丈夫身上。

轉眼就到了這年歲末。一天,宋慈夫婦問秋娟願不願做他們的義女,秋娟跪下道:“二十多年,大人與夫人待我如同己出,小姐走後,我自己就想,我就是你們的女兒。”

接著,宋慈夫婦為童宮與秋娟舉辦了婚禮。新婚之夜,秋娟在洞房裡忽然痛哭,童宮問她為何,是否不願意?秋娟哭道,自己是非常感念宋芪小姐的恩情,感念小姐的成全,秋娟願意!

除夕之夜,南劍州忽然下了一場南方罕見的大雪。大年初一,清晨早起放爆竹祈“開門大吉”的人們,一眼便窺見了門外的奇異世界。一夜的風雪早把整個山城包裹在一片蒼茫之中,悄悄降下的雪花覆滿了屋瓦和地面,天地之間到處都是耀眼的白光,飄動蕭寒的氣色。

這是一年中最受重視的節日。家家戶戶,老少婦孺歡聚一堂,熱熱鬧鬧。通判府內,家在當地的吏胥、衙役都告假回去與親人團聚了,府裡愈顯冷清。

這也是一年中,晚輩向長輩拜年,長輩賞給橘子或紅包壓歲錢的時日。這一日,宋慈夫婦一早起來,又感到一種難言的寂寞。儘管童宮與秋娟、霍雄等一早就過來拜見他們,也未能給他們多大的安慰。好在這一日,大家都得說吉利話,宋慈夫婦也儘量顯出高興的樣子,氣氛倒還暖融。

早飯是吃除夕夜做好的“歲飯”,取的是“連年有餘”之意,連年有餘,宋慈祈望自己什麼東西連年有餘呢?他自己也不明白。早飯後,他鑽進書房去了。

太陽直到臨近中午時分才從蒼茫的天空中耀出澄澈的光輝,此時,雪地裡漾出含有多種色澤的柔光。通判府內,留下來的軍士、傭婢都忍不住跑到雪地上去觀賞雪景。

“老爺,雪景真好,你也去看看吧!”宋夫人來到書房,看到宋慈腳旁的火盆內,炭火已覆上一層白灰,她蹲下身,一邊撥著,一邊這樣說。

炭火經此一撥,又發出嗶嗶剝剝的輕響。宋慈在火盆上烘了烘手,到底掩卷起身,與夫人一道走了出來。

庭院中,新來的侍女婷兒與一個廚娘的小女兒在堆雪人,一片銀鈴般的笑聲在雪地上滾動。宋慈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出山奉職那年,家鄉建陽也曾下過一場這樣罕見的大雪。那時芪兒年方十二,在雪地上了雪人,還把爆竹塞到雪人手裡去爆,好不歡快。

也是那個大雪天,他接到了即將出山的訊息,攜女踏雪去縣衙見好友劉克莊,劉克莊邀他們父女觀賞了雪中之梅……

他忘不了那盆昨日尚開著許多花兒的“千葉黃香梅”,遭一夜風雪襲擊,花瓣落盡,單剩下光禿的枝丫披著滿肩冰雪,兀自挺向空中。他也忘不了另一盆老幹皴曲,蘚苔封護,本就寥無幾朵花兒的古梅,依然舉著豐肥的花蕾漫不經心地傲雪挺立。

“惠父兄,人有才華,固然是好,可在當今仕途上,也往往是才華愈多,苦惱愈甚。你看,即令傲雪寒梅也會多花早落呢!”

好友之言,猶在耳邊。想著十二歲的芪兒當年在那潔白的雪地上翻找出一片片被風雪擄落下地,且被深深掩埋的殷紅的梅花瓣兒,宋慈眼前就像看到二十四歲的芪兒身上那件雪白春衫上的殷紅血斑……

“父親……東坡先生說……人生如夢……你……要……保重。”這是女兒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在這個大年初一的中午,當陽光射透迷茫的風雪,將燦爛的光焰灑向色彩斑斕的世界時,宋慈也踏進庭院中的積雪中去,他甚至開始動手去跟侍女堆雪人,他在清新的寒冷中呼吸著搔癢他鼻子的涼爽空氣。就在這一片時光中,府門外忽然震盪進一句彷彿從天而降的長聲:“聖旨到!宋慈接旨!”

宋夫人聞此一聲,頓覺全身都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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