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1772年

八月一個悶熱的午後,天上鑲嵌著朵朵雲彩,德文郡牛村附近一個帶馬廄的小院裡來了三個男人。這行人看起來刻板得有些古怪,年紀較輕的兩個男人像是傳令官或者警衛兵,踏著莊嚴的步伐走在他們的主人前面。要是再異想天開一點——兩人像是佩戴著一副隱形的馬具,而韁繩被一個紅臉黑衣的大塊頭拽在手裡。其中一人拽著一個皮袋子,他走向馬廄的門時,袋子裡隱約傳出丁零當啷的聲響。

他們在門口停頓了一下,接著,年長的男人把門推開並往後退了一步,讓另外兩人先進去。他們緩緩地走進昏暗的馬廄,裡頭打掃得乾乾淨淨,馬兒、乾草、皮革和馬糞的氣味都混在了燒過的薰衣草香味裡。雖然是天氣炎熱的季節,但屍體並未散發出噁心的腐臭味。牧師很好奇,莫非瑪麗知道儲存屍體的秘訣嗎?古時候,諸神能使英雄的屍體儲存完好並散發芳香,直到葬禮儀式完成,屍體被火化。當然,如今人們仍用油膏、符咒或是某種宗教儀式來儲存屍體。瑪麗坐在桌子旁邊那張擠奶凳上。他們一進去,投下的一團羽翼狀陰影,遮蓋上她那雖然矮胖卻也顯得利落的身軀。她立馬站了起來。“瑪麗,”牧師道,“我說過我們會過來一趟,這兩位是羅斯醫生和伯克醫生。”他說著,指了指那兩個年輕的男人。

她的視線越過牧師,卻不是望向羅斯和伯克,而是落在羅斯醫生拿在手裡的皮袋子上。

“他們是醫生。”他又低聲重複了一遍。他本想稱她為“小姑娘”,單論面容,她比他要年輕很多。但她看上去似乎要更加“蒼老”,不是所謂的年長,而是指她彷彿來自另一個時代,遵循著另一套法則,好似久經滄桑的岩石和樹木。

她的腳步聲極輕,幾乎沒有發出半點兒聲響。伯克望著羅斯,用唇形說道:“巫婆!”兩人假裝調整西裝背心的紐扣,偷偷地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架。伯克說:“直接開始吧,否則回去時怕是會遇上暴風雨。牧師,這兒有油燈嗎?”

他們搬屍體的時候,有人拿來了一盞油燈。火石與火鐮相撞時發出“嗒!嗒!”的聲音——牧師用自己的打火匣把燈點燃,然後把它遞給了羅斯。羅斯和伯克走到桌旁,詹姆斯正躺在這張桌上,全身裹在一件羊毛睡袍裡。他第一次來到這片教區時,還頂著一頭白髮。但在去年,他的頭髮又開始由白變黑。瑪麗已經為他洗好了頭,抹了髮油,梳完頭後又用一條黑色緞帶將他的頭髮綁在一起,他看起來並不像在睡覺。

“好一具漂亮的屍體,”伯克說,“噢,五官真精緻!”

詹姆斯交叉相疊的雙手下放著一本書,書的皮革封面有些磨損。伯克把書抽了出來,看一眼書脊後又笑著將它遞給了牧師。牧師已經認出它了,這是詹姆斯一兩個禮拜前從書房裡借走的《格列佛遊記》。誰把書放在這兒的?是薩姆還是瑪麗?如果薩姆想要這本書,自然能如其所願,這是他應得的。

羅斯把屍體扒光,將睡袍扔到地上,從皮袋子裡拿出一把手術刀,遞給伯克。伯克仔細地看了看刀刃,點點頭。接著,他單手摁住詹姆斯的下巴,開始解剖屍體。第一刀是從胸骨頂端割到陰毛上方,然後在肋骨下端橫著劃開一道切口,屍體上形成了一個血淋淋的倒十字架圖案。伯克停下了手裡的活兒,從西裝背心的口袋裡掏出一個眼鏡盒。他戴好眼鏡,眨了眨眼睛,輕聲嘟囔了幾句。然後他握住一塊帶皮的脂肪,把面板剝下來,巧妙地用刀將脂肪與其下方的組織分割開來。他活像一名水手——有一雙強壯的手。羅斯負責舉著油燈,從房子到馬廄的路上,他隨手拿了一根短棍子。此時,他正拿著這根棍子戳詹姆斯的內臟。

“牧師,要不要瞧仔細一點?我想你站在那裡怕是看不清楚。”

牧師慢吞吞地往前挪,伯克的言語令他心生反感。

羅斯醫生說道:“牧師在乎的是這具軀體裡的靈魂,而不是軀體本身,對嗎?”

萊斯特雷德牧師答道:“閣下所言甚是。”

“現在要把心臟取出來。”伯克說。

他們開始進行開胸手術,先用手鋸鋸開肋骨,接著用手術刀切斷主動脈。兩位醫生顯得異常興奮,高興得眉飛色舞。他們會將此事詳細記錄下來,並把書面檔案寄給社團和光明會[1]:“嗯……對於已故的詹姆斯·戴爾案例的若干思考。探究這位不可思議的……奇人……他在二十歲之前沒有痛覺……完全體會不到……痛感。附以檢驗證明、圖解和證物等。”

牧師扭頭往外看去,只見院子裡有兩隻鳥兒正在糞堆裡啄食穀物。再遠處有一堵牆,牆邊長滿了美洲石竹,牆上還有一扇通往花園的綠色小門。這道門讓牧師聯想到了詹姆斯——他彷彿正穿過這扇門,去看牆外的梨樹,又或許只是蹙起眉頭站在院中,彷彿忘記了自己要幹什麼。

耳畔響起的像是皮靴踏在泥漿上的嘈雜聲,打斷了牧師的思緒。羅斯正握著詹姆斯·戴爾的心臟,上面粘著破碎的肌肉。牧師覺著羅斯似乎是想吞下這顆心臟,只是他殘存的羞恥心阻止了他的瘋狂想法。伯克用一塊破布擦了擦手,然後從外套口袋裡抽出一張疊好的報紙。他開啟報紙,將其平鋪在詹姆斯的大腿上,然後接過羅斯手裡的心臟,放在上面。“牧師,如果你不反對的話……”他把心臟包好,把它裝進袋子裡。

“請便,先生。”死人的心臟不算神聖之物,就隨他們去研究吧!牧師心裡還記著一件事,而且時常會想起此事——詹姆斯住在一所位於米連納亞的屋子裡時,他的心臟就被人研究過。那天,牧師和女傭來到詹姆斯的臥室,只見瑪麗正俯視著熟睡中的詹姆斯——他很有可能是被藥物迷暈了。瑪麗察覺到了門口的動靜,她抬頭望了一眼傻站著的牧師。確定他不會多管閒事後,她的目光又重新回到詹姆斯身上。瑪麗解開詹姆斯的襯衫紐扣,將他的胸膛露出來。房間裡十分昏暗,但窗戶邊有一支點燃的小蠟燭,所以牧師還是看到了那一幕:瑪麗的手似乎已經戳傷了詹姆斯,但事後又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傷痕,彷彿她剛才只是將手伸進了一桶牛奶裡。

“牧師?”

“怎麼了,先生?”

“你錯過了很多好東西,現在都解剖到膽囊了。”

“抱歉,我剛剛在想……戴爾醫生,當年我倆在俄國……”

“先生,你之前提到過這事,說過好幾次了。先生,你懷念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雖然回憶過去會使人變得多愁善感,但是重感情的人在你這一行是值得稱讚的,不過感情在我們這一行屬於奢侈品。你絕對不能把這些遺骸再當成……你之前認識的朋友,你只能把它們當作合法的哲學研究材料。”

“一個等待解密的人體寶盒。”羅斯插話道。讓人驚訝的是,儘管空氣裡充滿了雜亂的氣味,但羅斯開口說話時,嘴裡飄出一股波爾圖葡萄酒和洋蔥的氣味。

牧師睜大眼睛看著這兩人。他倆早就脫掉了外套,捲起了袖子,小手臂上已經沾滿了血汙。他們現在就像是來自塞涅卡[2]某部荒誕悲劇中的角色。羅斯從伯克手中接過手術刀,繞到屍體的頭部,沿著詹姆斯的髮際線,快速地割開他後腦上的面板。牧師還在猜測他此舉的目的,他就一把將頭皮從頭蓋骨上扯了下來,然後把血淋淋的頭皮蓋在了屍體的臉上。溫熱微酸的胃液瞬間便反湧到了牧師的喉嚨口。他強忍著這股噁心想吐的感覺,飛快地衝出馬廄,越過小院,穿過綠色小門進入花園,把身後的門關上。

前面是一片緩緩升起的小坡,坡頂連著一座古老的樹林。有一群羊兒正在那兒吃草,一個男孩走過涼爽的樹林邊緣。牧師此刻的心情還不錯,雖然他知道這是一種錯覺,但他仍心存感激——據說義大利神父會用某物遮住死刑犯的眼睛,這樣他們就看不到漸行漸近的絞刑臺。對牧師而言,眼前的景色便是那個遮蔽物。他不明白伯克和羅斯為什麼要欺騙他。他倆看起來那麼可靠,又都是德高望重的學識之人。不過他也特別好奇,他們究竟能否透過詹姆斯的屍體解開他身體上的奧秘。牧師本以為他們會尊重詹姆斯的屍體,整個研究過程也會十分枯燥無聊。但是,他親手將朋友送到了這兩個瘋狂的屠夫手中。如果這一幕被她看到了呢?天知道她現在在房子裡做什麼,他壓根兒就不知道她是如何打發時間的。其他的僕人以前都很畏懼她,現在卻因和她一起共事而引以為傲。因為她能幫他們緩解痛苦,舉個例子,她只需簡單地按一按頭痛者的臉龐,就能減輕患者的痛楚。

牧師聽到門上鉸鏈響動的聲音,他回頭一看,只見瑪麗正站在風向標下,手裡拿著一個木盒。牧師有些忐忑不安——這實在太巧了,她彷彿就是被他的意念吸引過來的。更糟糕的是,他發現自己的手指上沾了血跡。牧師連忙把手反背在身後,問道:“怎麼了?出事了嗎?”

她解開盒子上的鎖釦,開啟盒蓋。他說:“哦,對了,是器具。”牧師想把它留給自己。畢竟,是牧師把它和詹姆斯的行李從聖彼得堡帶了回來。當時詹姆斯失蹤了,而他們都以為他已經死了。

“瑪麗,現在它是你的了。”

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後,不慌不忙地點點頭,蓋上盒蓋,轉身回到房子裡。

牧師隱約聽到了鋸子鋸東西的聲音。聲音消失後,牧師一邊往馬廄走一邊祈禱他們已經完事了,這樣他就可以把伯克和羅斯打發回家,而且他不會允許他們再踏進馬廄一步。他們可以用水桶從裝雨水的大桶裡取水,然後在院子裡將自己清洗乾淨。他們也必須盡全力修復好詹姆斯的遺體——真是兩個野蠻的傢伙!基裡克負責將詹姆斯收殮入棺,他們會在明天中午將他下葬,克拉克也許正在馬金果園附近的牆邊挖墳坑。

“兩位先生,有何收穫嗎?”他本想用鄙夷的語氣跟他們說話,但輕蔑的味道不夠強烈,反倒有點兒在發脾氣的感覺。

伯克抬頭看他。詹姆斯被解剖開的腦袋下,桌子的末端處,放著一個桶,十來只蒼蠅在桶口處飛來飛去。

“沒發現什麼,”伯克說,“雖然你不熟悉解剖術,不過我可以解釋給你聽。”

“但天氣太熱了,還有那些蒼蠅……他跟你們是同行,你確定你們能搞定這些問題嗎?”

伯克說:“親愛的牧師先生,你太激動了。封閉的環境會使你覺得很壓抑,你現在很緊張,趕緊出去休息一下,再吃點兒通便的食物,比如說大黃。”

“或者苦西瓜的果肉。”羅斯笑吟吟地說道。

“苦西瓜或紫花衛矛的根皮都是不錯的選擇,”伯克說,“你應該隨身帶點兒。像你這麼儀表堂堂的人可不能老往廁所裡跑。羅斯醫生,你同意嗎?”

“的確是個清理腸道的辦法,伯克醫生。我相信可憐的戴爾也會建議你這樣做。”

“我們會把研究結果告訴你的。”

伯克眼鏡片上反射出的那束光芒在空中搖曳,活像一朵怒放的花火。牧師猶豫了一會兒後說道:“我會待在書房裡。”他太疲憊了,也顧不上羞恥了——拖著步子走出了馬廄。

院子裡閃著微光,星光灑在暴風雨過後留下的水窪裡。牧師關上馬廄的門,走過院子。這會兒,瑪麗挨著詹姆斯坐在馬廄裡。伯克和羅斯馬馬虎虎地將屍體縫上了,黃昏,牧師和基裡克先生將屍體入殮,釘上棺蓋。基裡克先生是個好人,幫忙沖洗了馬廄,鋪上幹稻草,還在裡面放了幾把乾草藥。瑪麗出來後,空氣終於不再刺鼻了。除了桌上殘存著幾滴茶褐色的血跡外,那天下午的恐懼已經消失了。他們在上面蓋了一塊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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