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8)

醒來前的那一刻,他體驗到一種狂喜,那是一種豁然開朗的恐懼狀態,像是有人從懸崖邊緣墜落,在高高的岩石上面翻轉時體驗到的感覺。或者像一個要被絞刑吏處死的重刑犯,即將進入永恆的世界,飛過靜默的人群,在寂靜明亮的空氣中目睹了世界的一切,幡然醒悟。風在他的頭頂呼嘯,光亮是那樣刺眼。

詹姆斯·戴爾死了,卻在地獄中醒了過來。

起初,他只知道必須逃離床上的火焰,然後逃離地板上的火焰,最後再逃離空氣中的火焰。等到他蹣跚著走向門口的時候,發現自己就是那團火焰,只有逃離自己,他才有可能逃離火焰。他的袋子裡有刀,可他並不害怕。他可以像喬舒亞一樣死去,他口渴難耐,想用一把剃刀結束這種狀態。他在袋子裡摸索著,卻找不到那把剃刀,裡面什麼也沒有,那個袋子,連同他的手都不見了。他只看見百葉窗的一扇窗板透著一片灰暗的顏色。他開啟其他窗板,摸索著窗鉤。他聽見自己在啜泣,窗鉤鬆開了。窗戶開了,雪迎面而來,在他臉上跳著舞。他奮力爬到窗臺上,蜷縮著身子,像是要跳進結冰的河裡。就在這時,一股力量從後面抓住他,將他拖到地板上,他躺在那裡,像一隻昆蟲一樣蠕動著。他想反抗,可是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她目的明確,甚至要讓他穿好衣服。可她不明白他為什麼不能繼續,不明白他正忍受著無法忍受的一切。

他們走到外面黑魆魆的街道上。木屋緊緊附在地上,陷入沉睡中,比宮殿還要沉重。一隻狗發出嗚咽的聲音,嬰兒在啼哭,一盞燈在屋子裡忽明忽暗地閃爍著。或許是有人病了,全家人都跪在床前。像這樣的夜晚,醫生是不會來的,牧師也一樣。

瑪麗沒有等他,但是她也不會放他走的。他踉踉蹌蹌地跟在後面,有時走,有時在地上爬行。他知道在噩夢開始和結束的時候,她都是自己唯一的希望。他還有什麼可以依附?他才出生一個小時,被困在自己的身體裡,他就像一個盲人一樣被困在熊熊燃燒的房子裡。此刻,他跟其他人沒什麼兩樣。

他睜開眼睛,天已經亮了。周圍沒有一絲城市的跡象。他想坐起來,但他只要動一動,就發現火焰在身體裡亂竄。他想說話,但喉嚨太乾燥了。他舔了舔雪,小心翼翼地挪動著,如同走過一條結著薄冰的河。他將手彎曲、展開。跟著,他又轉過頭,一隻鳥正盯著他看,藍黑色的羽毛在風中顫動。鳥兒仔細打量他,它的眼睛一點兒也不深邃,一道黑色的光在表面晃盪。鳥兒向他跳近,現在比起那團火焰,他更怕這隻鳥。他尖叫著坐起來,一把把將雪扔過去,鳥展開翅膀,貼在地面飛過,翼尖差點兒觸到地上的雪。接下來,它呱呱地叫著,振翅飛起,在他頭頂盤旋著,隨即消失在了樹林裡。他身子往後一仰,望著天空。現在,他身處亮光中,也許會有人來救他,帶他去到溫暖的地方,為他療傷。天空變成了紅色,他聽見腳步聲臨近,便抬起眼皮。女人在他身旁,蹲在他的頭旁邊,用一隻手遮住他的眼睛。他聞到一股煙和羽毛的味道,終於沉沉地睡著了。

一團小小的火焰在他臉旁跳躍。他從火焰的後上方看到女人在鍋裡攪拌什麼東西。女人轉頭看著他。他對女人說了什麼,但女人沒明白他在說什麼。他們在一個房間裡,那是個很小的木屋,沒有窗。他躺在一張毛皮下。毛皮下的他一絲不掛。他實在太虛弱了,動彈不得。他很害怕,身體裡的那團火焰無法重新燃燒。女人用一個角狀物給他喂東西吃,裡面的液體有股泥土的味道。但他還是吞下去了。後來,她抓著他的手,領著他走出房間。他周圍的一切都在燃燒,他像是在一朵雲裡走過,卻不像以前那樣感覺難受。他們來到外面時,她用手指了指。那裡有個男人,四仰八叉地趴在雪地裡。詹姆斯赤身裸體,走過雪地,向他靠過去,但他一點兒也沒覺得冷。他跪在那人身旁,把他的屍體翻轉過來,觸控著他,摸著那人凍得起皺的臉、如同木頭碎片一樣的短鬚以及發青的唇齒。金色的光在格默的眼裡移動,那光就是被帶入黑暗中的火焰。詹姆斯弓身,來到近前。他看見了他母親那張嬌小、年輕的臉龐。頭頂的星星如雨點般從荒野、鄉村和山上的要塞落下。這時,他看到一群陌生人,一個男孩平靜地躺在床上。喬舒亞·戴爾穿著他最好的外套,蹙著眉頭,臉因為曬了太陽和喝酒的緣故而變得通紅。花瓣落在詹妮·斯庫爾的頭髮上,阿莫斯·蓋特揉搓著下巴。查理站在門口,薩拉的目光從他的胳膊旁望過去,莉莎在那兒,挨著他坐在床上,正為他哭泣。

詹姆斯將頭貼在死者的胸口,蜷縮在那具冰冷的屍體上,將他抱在懷裡。號啕大哭。

冰如同鏡子一樣映出了他容顏的變化,他看到一個模糊的男人,邋遢的鬍子和口水粘在了一起,黑色的眼圈猶如一塊矇眼布。她不時讓他從角狀物的容器裡喝水,裡面的液體有股未發酵的葡萄酒、泥土和酒窖的味道。然後他變成了一個鬼魂,瞧見了陰森恐怖的一幕,在跟人交談,或是在跟陰魂不散的靈魂交談。夜晚,他有時會聽見魔鬼的聲音,他們像在一間巨大房間的盡頭竊竊私語。

他終於找到了那個形容燃燒的字眼。那個字像是說話一樣從他唇間蹦了出來,又像是一粒種子從雙唇間吐了出來:痛。它生出了風,讓蠟燭的火焰搖曳,但又不會將它吹滅,至少一開始沒有。除非火焰十分微弱,蠟燭幾乎燃盡。

他的肉體先有了記憶,每一次撕裂、每一次擊打、每一次針刺、每一次被蠟燭的火焰灼燒。他在疼痛中發現了自己的過往,空氣因充滿聲音而變得刻薄。夜不夠長,無法回應這麼多的控訴,無法落下累積經年的淚水。如今,他知道時間如殺手一般對他窮追不捨,是那樣周密,不帶一絲偏見,在收集歲月的痕跡。沒有失去一樣東西。唯有傲慢和無知;沒有失去一樣東西,寂靜不是寂靜,只是他自己耳聾罷了。

“你是誰?”

“回答!”

“他為什麼不回答?”

“他從沒和我們說過話,先生。”

“他是哪兒來的?有什麼檔案嗎?”

“卡洛先生看過檔案,先生。他叫戴爾,一個在俄國瘋瘋癲癲的英國醫生。”

“為什麼發瘋?”

“原因不明。只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是從俄國來的。”

“我想他們不能將他留在這裡。誰送他來的?”

“大使斯沃洛先生。”

“有錢做他的生活費嗎?”

“有的。卡洛先生那裡有。”

“告訴卡洛,叫他一個禮拜付七先令。我認識一個叫戴爾的。戴爾!”

“回答!”

“你知道他在哪兒嗎,先生?這是莫菲爾茲的皇家伯利恆精神病醫院。我們會把你治好的,先生,否則不是你小命不保,就是我們小命不保。他為何穿著一件束衣?”

“先生,一名看護幫他脫衣服的時候,被他踢了一腳。”

“哪位看護?”

“奧康納先生。”

“奧康納先生惹他了嗎?”

“沒有,先生。”

“很好。我們明天開始治療。戴爾,我們先讓你開口說話。你可真頑皮,而且還這麼固執。誰在尖叫?”

“我想是斯瑪特,先生。”

“他為何要叫?”

“我不知道。”

“呃,那我們去看看他。”

“可是這位呢,先生,要給他戴上鐐銬嗎?”

“戴上腳鐐就好了。等我們進一步瞭解他,到時候再理會。”

“戴爾!”

“回答!”

“不,不要踢他。他還是個基督徒呢。你喜歡你的新家嗎,小子?你會說話了嗎?”

“會說一點兒,先生。”

“意味著什麼?”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