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歌[1](1 / 5)

<h3>馬利的鬼魂</h3>

話說馬利死了。這是毫無疑問的事。在他安葬的登記簿上有牧師、辦事員、殯儀承辦人和主要送喪人的簽字。斯克擄奇在上面簽了字。而斯克擄奇的這姓氏在交易所裡是很吃得開的,不管他高興著手幹什麼事情都行。

老馬利已經像一隻門釘似的死絕了[2]。

請注意!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我憑自己的知識,知道一隻門釘會死絕到什麼程度。我自己倒還是想把一隻棺材釘當作五金業買賣中最死絕的東西。但是門釘這個比喻表現了我們祖先的智慧,我不應該用我這雙不敬神明的手來竄改它,否則我們的祖國就要完蛋了。因此,請諸位準許我再強調地說一次:馬利已經像一隻門釘似的死絕了。

斯克擄奇是否知道馬利死了呢?他當然是知道的。他怎麼會不知道呢?斯克擄奇同他合夥做生意已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斯克擄奇是他唯一的遺囑執行人,唯一的財產管理人,唯一的財產受讓人,唯一的剩餘財產受贈人,唯一的朋友和唯一的送葬人。斯克擄奇並不因為這喪事而感到極度悲傷,竟然在老馬利落葬那一天仍然是一位出色的生意人,做了一筆挺上算的交易來舉行這次葬禮。

談到馬利的落葬,我又得從頭說起。毫無疑問,馬利已經死了。這件事情一定要領會得一清二楚,否則,我下面要講的故事就一點也不稀奇了。正好像我們若不是深信哈姆雷特的父親是在戲開場以前就死掉的,那末,他夜裡冒著東風漫步在自己的城堞上,也就同任何別的中年紳士在天黑以後魯莽地出現在一個風颼颼的地方——比方說聖保羅大教堂的墳場吧——來嚇唬嚇唬他那個懦怯的兒子,一樣地不足為奇了。

斯克擄奇始終沒有把老馬利的姓氏塗掉。好些年以後,貨棧的大門頂上還是這幾個字:“斯克擄奇與馬利”。這家商行就叫做“斯克擄奇與馬利”。剛做這行買賣的人,有時候把斯克擄奇叫做斯克擄奇,有時候把他叫做馬利,但不管叫哪個姓氏他都答應。對於他,這反正都是一樣。

咳,斯克擄奇這人才真是一個死不鬆手的吝嗇鬼!一個巧取豪奪、能搜善刮、貪得無饜的老黑心!又硬又厲害,像一塊打火石,隨便哪種鋼從它上面都打不出什麼火星來;行跡隱秘,沉默寡言,孤單單的,像一隻牡蠣。他心中的冷酷,使得他那蒼老的五官凍結了起來,尖鼻子凍壞了,臉頰乾癟了,步子也僵硬了;使得他的眼睛發紅,薄薄的嘴唇發青;說話精明刻薄,聲音尖銳刺耳。他頭髮已經白得像霜一樣,一雙眉毛和瘦削結實的下頦也都是這樣。他總是帶著自己一身的冷氣,人走到哪兒,就帶到哪兒;在大熱天裡,他使自己的辦公室冰凍起來;即使到了聖誕節,還是不讓氣溫上升一度來解凍。

外界的轉冷變熱,對於斯克擄奇絲毫不起作用。無論怎樣炎熱都不能夠使他溫暖,無論怎樣酷寒也不能夠使他發冷。風隨便颳得怎樣兇,也比不上他的心那樣狠;雪隨便下得怎樣猛,也比不上他求財之心那樣迫切;淫雨隨便下得怎樣大,也比不上他那樣從來不聽人懇求。惡劣的氣候簡直不知道怎樣才能制服他。即使頂猛烈的雨、雪、冰雹和雨夾雪也只有一點可以自誇勝過他。它們常常“出手”很大方,而斯克擄奇卻是從來不會這樣的。

在街上,從來沒有人迎上他,用一種高興的神情對他說:“親愛的斯克擄奇,你好嗎?你什麼時候來看看我?”沒有哪一個乞丐會請求他施捨一個小錢,沒有哪一個兒童會問他現在是幾點鐘。在斯克擄奇的一生中,從來沒有一個男人或女人向他問過去某個地方的路。連瞎子養的狗似乎都認得他,一看見他走過來,就趕快拖著它們的主人躲到門洞子裡,或者跑進院子裡去;接著它們還會搖搖尾巴,彷彿在說:“失明的主人啊,生著一雙兇惡的眼睛,還不如沒有眼睛的好!”

但是斯克擄奇才不在乎這一切呢!這種情形正是他所歡迎的。對斯克擄奇來說,在擁擠不堪的人生道路上,側著身子一路擠過去,同時叫人世間的同情心都對他遠而避之,這正是那些明眼人所說的“正中下懷”之事。

話說從前有一次——偏偏是在一年之中的這個最好的節日,聖誕節的前夜——老斯克擄奇坐在他的賬房裡忙著。天氣陰寒砭骨,而且有霧;他聽得見外面院子裡人們喘著氣在走來走去,用手拍著胸部,用腳在石板地上跺著取暖。城[3]裡鐘樓上的大鐘剛剛敲過三點,但是天色已經很黑了。——這一整天就沒有怎麼亮過——附近那些辦公室的窗子裡,蠟燭光都已經在閃耀著,彷彿給這觸控得著的棕色空氣[4]抹上了一些紅顏色。霧從每一道隙縫和每一個鑰匙孔裡湧進來;在戶外,霧濃得連對面的屋子(雖然只隔著一個極其狹小的院子)看上去也好像幻影一樣了。看見這片陰暗的雲霧低垂下來,遮蔽住一切東西,人們不禁要以為大自然就住在附近,正在那裡大規模地醞釀著氣候的劇變。

斯克擄奇賬房間的門是開著的,因為這樣他才可以時刻注意他的辦事員,那人坐在外面那間像一隻水槽似的陰森的斗室裡,正在抄寫信件。斯克擄奇屋子裡生著一爐很小的火,可是辦事員的那爐火比他的還要小得多,看起來就像是隻燒著一塊煤。他可沒法加點煤上去,因為斯克擄奇把煤箱放在他自己的房間裡;只要這辦事員拿了煤鍬進去,老闆就準要預告說,他們看來非分手不可了。於是辦事員只得披上了白圍巾,嘗試著好歹就在蠟燭上面取點暖;可惜他並不是一個想象力很強的人,他這番努力失敗了。

“祝聖誕快樂,舅舅!上帝保佑你!”一個快活的聲音說。說話的人是斯克擄奇的外甥,因為他來得這麼突然,斯克擄奇直到聽見他的聲音,才知道他來了。

“呸!”斯克擄奇說。“胡鬧!”

斯克擄奇的這位外甥,因為是冒著迷霧和濃霜匆匆趕來,走得很熱,所以滿面紅光,臉兒又紅潤又漂亮;他的眼睛閃閃發亮,他的呼吸又冒起熱氣來了。

“聖誕節是胡鬧,舅舅!”斯克擄奇的外甥說。“你的意思不會真是這樣吧,我相信!”

“我的意思就是這樣,”斯克擄奇說。“快樂的聖誕節!你有什麼權利可以快活?你有什麼理由可以快樂?你是夠窮的啦。”

“得了,”他的外甥快活地回答說。“你有什麼權利可以不快活?你有什麼理由可以悶悶不樂?你是夠富的啦。”

斯克擄奇一時想不出什麼好的答語來,就又說了聲“呸!”接著又是一聲“胡鬧!”

“不要慪氣嘛,舅舅!”外甥說。

“我不慪氣怎麼辦,”舅舅回答說,“我就生活在這麼一個滿是傻瓜的世界裡!快樂的聖誕節!滾它的快樂聖誕節!對你說來,聖誕節不過是一個沒有錢還賬的時節;一個發現自己大了一歲,可是隨著時光流逝並不多一點錢的時節;一個年底結賬[5],結果發現整整十二個月裡筆筆賬都鬧虧空的時節;除此以外,還有什麼意義?如果我的願望能夠實現的話,”斯克擄奇憤怒地說,“凡是跑來跑去把‘快樂的聖誕節’掛在嘴上的痴子,都應該把他跟自己的布丁一起煮熟了,再給他當胸插上一根冬青樹枝[6],埋掉拉倒。他活該!”

“舅舅!”外甥懇求道。

“甥兒!”舅舅嚴厲地回答,“你照你自己的方式去過聖誕節,讓我照我自己的方式來過聖誕節吧。”

“過節!”斯克擄奇的外甥重複了一遍。“但是你並不過節呀。”

“那末,就讓我不過節吧,”斯克擄奇說。“但願這個節日會給你許多好處!它到底給過你多少好處呀!”

“有許多事情,我本來可以從中得到好處,可是我並沒有去撈好處,我敢說,”他外甥回答。“聖誕節就是其中的一樁。但是我確信,我每逢這個節日到來的時候——且不說它那神聖的名字和起源所引起的崇敬,如果任何屬於聖誕節的事情可以撇開這種崇敬不談的話——我總是把它當作一個好日子,一個友好、寬恕、慈善、快樂的日子;據我所知,在漫長的一年之中,只有在這時節,男男女女才似乎不約而同地把他們那緊閉的心房敞開,把那些比他們卑微的人真的看作是走向墳墓的旅伴,而不是走向其他路程的另一種生物。因此,舅舅,聖誕節雖則從來沒把絲毫金銀放進我的口袋,我還是相信它的確給了我好處,而且以後還會給我好處;所以我說,上帝保佑它!”

待在“水槽”裡的那個辦事員禁不住喝起彩來。他立刻感覺到這是越軌的舉動,就去撥弄那爐火,卻把最後一顆微弱的火星都就此弄熄了。

“我如果聽見你再哼一聲,”斯克擄奇說,“那你就丟了你的飯碗,去過你的聖誕節吧!你真是一位蠻有力的演說家,閣下[7],”他接著轉身向著他的外甥說。“我奇怪的是,你怎麼不進國會去。”

“不要生氣,舅舅。來吧!明天來跟我們一塊兒吃飯。”

斯克擄奇說他寧願先看見他外甥……[8]是的,他的確是這樣說的。他把這句咒人的話全講了出來,說是他寧願先看見他外甥死難臨頭。

“這是為什麼呢?”斯克擄奇的外甥叫道。“為什麼呢?”

“你為什麼結了婚?”斯克擄奇說。

“因為我當初發生戀愛了。”

“因為你當初發生戀愛了!”斯克擄奇咆哮著說,彷彿這是世界上唯一比快樂的聖誕節更荒唐可笑的事情。“再見!”

“不,舅舅,即使在我結婚以前,你也從沒有來看過我呀,幹嗎現在要把這件事作為不來的理由呢?”

“再見,”斯克擄奇說。

“我不需要你給我任何東西;我不向你要求任何東西;我們為什麼不能友好相處呢?”

“再見,”斯克擄奇說。

“看見你這樣堅決,我心裡實在覺得難過。在我們兩人的爭吵裡,我從來不是一個參與者。我如今作這次嘗試,是為了向聖誕節表示敬意,所以我一定要把我的聖誕節歡樂心情保持到底。我還是要祝你聖誕快樂,舅舅!”

“再見!”斯克擄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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