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玉道:“柳先生來得也是不巧,苗掌櫃回苗家去了——”
柳荀聞言笑意一斂:“她是何時回去的?”
“順水小哥說,也就是兩刻鐘前,柳先生不然也過去一趟?”衡玉提議道:“俗話說,這一家人沒有隔夜仇,柳先生作為準姑爺,若能同去賠個不是,苗家母親說不定便能消氣了呢。”
“……?”柳荀不禁面露懷疑人生之色。
這等和稀泥的發言,當真是出自憎惡分明、凡事勸分不勸和的吉畫師之口嗎?
不過……
消氣?
是,那唯利是圖的瘋婦定還在氣頭之上,說不定又會做出什麼過激之舉!
“我是得去看看才行!”柳荀匆匆拱手,立時轉身去了。
看著柳先生離去的背影,衡玉吃了口茶。
消氣是必不可能消氣的——見“討債鬼女兒”前腳回來,“討債鬼準女婿”後腳跟上,火只會越燒越旺罷了。
苗掌櫃今日回去,定也不是衝著讓人消氣去的。
此時柳先生跟過去,也好省得苗掌櫃孤身一人被欺負。
至於她何故突然和起了稀泥——
自然是說給身邊這位老人家聽的。
蔣姑姑說,她為苗掌櫃的親事而去尋王家這位老人時,對方的態度稱得上慶幸感激……
對於一個外界都傳言“剋死”了自己的孫子、甚至是兒子兒媳的人,還能有如此態度,這怕不僅僅只是“開明”二字可以解釋得了的。
若再結合她和侯爺的猜測來看,這位老人家,極有可能是知曉當年真相的……
既是知情人,定也清楚苗母等人的真面目。
一位尚存良知,多年來待苗掌櫃心存愧疚的老人,此時眼看苗掌櫃和未婚夫婿要向苗家“服軟賠不是”,日後還要任由苗家人吸血——當真能無動於衷嗎?
果然,柳荀走後不久,坐在那裡的老人便有些心神不寧地開了口。
第101章 是死是活
“想來……方才那位,便是柳先生了吧?”老人一時不知從何開口般,語氣猶猶豫豫地問道。
“正是。”衡玉微嘆了口氣,困惑道:“苗娘子這般好,如今又有了一位這麼好的女婿,這苗家母親怎就如此想不開,非要鬧到這般地步呢?兒子沒了,女兒難道就不能替她養老了嗎?竟要來謀奪這間鋪子——”
提到苗母,老人搖了搖頭,拿極複雜的語氣道:“因為在他們眼裡,女兒是外人,不,女兒根本就不算個人啊……眼珠子似的兒子沒了,還有孫子……喝慣了血的人,又哪裡捨得鬆開這塊肥肉!”
老人說到此處,手裡的柺杖拄了兩下,心焦道:“可憐少婷是個心善的,從不肯將人往壞了想……若這次還要回去跟她那個娘賠不是,那當真是傻透了啊!”
“可是在苗娘子眼中,那總歸是她的母親,又剛遇喪子之痛。”衡玉道:“到底先前一切都好,哪裡會僅僅因為一間鋪子,就能將母女情分割捨得乾乾淨淨了?”
老人的神態愈發著急了些:“這又豈是一間鋪子的事情……”
衡玉道:“興許在苗娘子眼中僅是如此呢?到底當局者迷,若無旁觀者提醒,哪裡又是那麼好看清人心的?”
老人聞言神態有一瞬間的凝滯,乾裂發白的嘴唇動了動。
“老人家,光顧著說話了,您先喝口茶吧。”
衡玉將順水方才端來的茶盞遞到老人面前。
她並不著急繼續往前推,人心這個東西,若逼得太緊太快,會因戒備而觸發本能的排斥,反倒不利於交談。
到底她還並不確定全部的真相,還須謹慎一些。
老人顯然有些心不在焉,下意識地雙手接過茶盞,連連道了兩句“多謝姑娘”。
“我曾聽苗娘子說過一回,您如今是一人獨居,不知以何為生呢?”見老人動作遲緩地嚥了兩口茶,衡玉才又閒聊般問道。
“有塊菜地,養了些雞鴨……又有少婷照拂著,日子倒也過得去。”老人的眼眶有些溼潤:“少婷還曾要接我來城中養著,是我怕拖累了她……我們少婷,真是個好孩子。”
衡玉:“人心換人心,想必您也是位好長輩。”
老人搖著頭,眼裡淚光更盛,喃喃般道:“我們一家,都對不住少婷啊……”
“哎,我們掌櫃的,的確也是命苦。”順水小哥在旁擦著桌椅,也忍不住嘆氣。
“不,少婷不是命苦……”老人流著淚搖頭:“這不是命,是人心歹惡啊……”
見她渾身都微微發顫,衡玉將她手中茶盞輕輕接了過來,轉而遞了手帕過去。
老人也顧不得再惶恐推拒,顫巍巍地擦著淚,情緒卻愈難壓制。
一個人獨居久了,此時面對一個如此可親的晚輩,難免覺得心內悽楚:“若我那孫兒還在,也該有娃娃喚我一聲曾祖母了……兒子兒媳去得也早,好好的兩個人,冬日裡去做活,竟就這麼淹死在了冰河裡……”
言畢,淚眼裡又有些自嘲,聲音低低不清地道:“因果……這就是因果啊。”
衡玉只當沒聽懂,保持著安靜不出聲,只由著老人喃喃著說下去。
“我到了這把歲數,也早該隨他們去了……可我這心裡,橫豎有兩件事放不下……又許是罪過沒贖清,連佛祖都不肯收……”
老人抬手擦淚間,衡玉瞧見了她乾瘦的手腕內纏著一串磨得發亮的木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