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科密沃什朝兒童房門口走去,他把耳朵貼在房門上,聽見裡面赫塔輕柔平靜的說話聲;她在和孩子們說話;接著便是一片寂靜。鬥櫃上的座鐘顯示十二點半。克里斯托弗又朝他的房間走去,開啟門,輕輕地做了個為醫生指路的手勢。房間裡還是午後一片狼藉的樣子,沙發床上鋪著毛毯,這是他午餐後看報紙和午睡時蓋的;書桌上散著開啟的檔案,菸灰缸已被菸蒂填得滿滿當當。他在桌邊坐下,一隻手整理著桌上的幾樣東西,另一隻手握著一把匕首樣的黃銅裁紙刀,他以不自覺的自衛姿態攥著這把不怎麼鋒利的刀,手肘撐著桌子。他想點根菸,可不敢。之前有那麼片刻,他希望格雷納爾· 伊姆萊是瘋了,他在說瘋話,他說的不可能是真的;或許他應該放棄一切,接著就會平靜下來;但現在他知道“毋庸置疑”,他知道每一個字都是真的,坐在他面前的這個人,這個有些駝背,手肘支在膝蓋上、臉埋在手掌之間的人,就在下午殺害了自己的妻子。“法澤卡思· 安娜死了。”克里斯托弗想,他試圖想象這個死去女人的臉;但現在,他只看見另一張臉,那是在島上昏暗的燈光下,在他面前稍縱即逝的臉,好像要問什麼或是回答什麼。他沒覺得特別震驚。他沒有任何感覺。“這才是現在應該表現出來的樣子,”他想道,“我應該保持沉默。如果真的是這樣……真遺憾,這是真的。”醫生從褲子的後袋裡掏出一個銀質煙盒,熟練地用手指卷著菸絲,科密沃什遞上了火。“謝謝。”醫生說。克里斯托弗記起來,嫌疑犯在審理法官面前就是這麼飄飄然地抽菸的。那些拘留了幾周後被帶到審理法官面前的不折不扣的惡棍們在坦白罪行時,也能得到香菸。他自己沒有抽;他覺得這時候不適合抽菸。他現在有點兒像坐在法官席上;需要在這兒作出某種“決定”,再進行判決,決定……他有點兒擺出法官的樣了,就在這一刻。他向後倒在沙發裡,雙臂抱在胸前;手指不自覺地緊握著裁紙刀。他保持著這種僵硬、專注、讓人難以接近的姿態,很久很久。

“哎,人啊。”此刻他想。醫生手託著頭,上身前傾,坐在他對面,胳膊支在桌面上,盯著地毯上的花紋,接著又抬起頭,用謹慎、好奇的眼神打量這間屋子。法官的目光追隨著他。書桌對面鑲金邊的華麗畫框中的人是他祖父。他盯著“克里斯托弗一世”的畫像看;畫家巴拉巴什用浪漫的筆法畫出了他的頭、臉,他嚴肅中帶些戲謔的眼神,他緊閉的細膩而極薄的嘴唇,像是一位十九世紀末的神父;他的樣貌有著法國神父的神韻。醫生長久地注視著那高高的額頭、智慧而稍帶嘲諷的眼神。牆上的書是豬皮封面、鑲著金邊的厚重的《國法大全》;老式擺鐘的指標已經停了。醫生想要仔細看看這個法官生活的房間。兩人之間產生了某種比任何語言所能表達的含義更豐富、更重要的情感聯絡;兩人站在對抗的位置,衡量著對方的力量,感受著對方的氣場,某種不明之氣在兩人之間洶湧澎湃。“哎,人啊。”兩人都想。他們就像旅途中的過客,偶然間隱約地在一個站臺看見一座久未耳聞的熟悉城市的名字。這城市名字代表怎樣的生活方式呢?有“制度”嗎?或只是過著某種隨性放縱的部落式生活?法官覺得有些彆扭,在這夜半時分,鋪展在他面前的“事件”跟他毫無關聯。一切都不符合規定,違反了案件審理程式。他明天下午要為這個案件作出判決,兩人的離婚案;而不是現在,半夜三更,在他的公寓裡——過去兩個房間,就是孩子們熟睡的地方,面前的牆上掛著他祖父的肖像。離婚的一方高調地承認他殺害了“另一方”——法官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這個“另一方”沉重、隱秘的含義;妻子!他暗自想。他雙手交叉,呆若木雞地坐在那兒看著眼前的被告人,這就已經組成了完整的“科密沃什法庭”。實際上,這跟我無關,他思量著。假如他真的殺了她,那麼接下去會根據他的供詞進入刑事案件審理程式,那就與我無關了,是別的檢察官、別的法官的任務了。但他隱約覺得這樣不行,現在就應該審理這宗“刑事案”。生活時常就是如此不合程式,他暗自埋怨,皺著眉思考這半夜闖入他房間的“不合常規的生活”,回憶這不合禮數、規矩的重要對話內容。他謹慎地注視著格雷納爾· 伊姆萊;現在,他已經開始用看待被告的眼神看他了。“一個人,”他想,“他會說的。他會撒謊,備受折磨,極力否認,但在撒謊的同時還是相信自己說的一切都是事實。最後,所有人都必須坦白交代,每一個人。”此刻,他身子微微一顫,第一次意識到真的有一場“重要對話”要展開,每個人都必須說出“真相”;是每一個人;也包括他。他輕輕地咳了兩聲,好像在說: “我先說吧。”

醫生抬眼朝這突然的催促聲發出的方向看去。“她四點不到時死的。”他語氣平淡,主動、信任地談論起來。這種平淡的語調只會在談到這種無法篡改的事實時出現。法官熟悉這聲音;他專注地聽著。“現在,她就躺在我公寓的客廳裡。我把她放在沙發上,樣子不怎麼好看。大多數人的死狀看上去都挺美。但那些被毒死的面色發青的死者就……昨晚她還很美呢。我已經記不起來她最後一次這麼漂亮是什麼時候了。我們六個月沒見面了。將近七點時,她打來電話,說要過來。明天就要庭審了;她想和我說些事……也許,假如那時我堅強一點兒,不答應她,直接回絕她,或者離開家,或者口氣強硬些……或許,她現在還活著。可我聽到她聲音的時候,覺得我們能‘聊一聊’是個不錯的主意。人啊,就是這麼脆弱。我覺得,假如我能預見,也許換個日子見面更容易讓人接受。最近,我對這次庭審做了很多設想。你會坐在高高的法官席上,我們向你走去,法澤卡思· 安娜和格雷納爾· 伊姆萊,而你,就是你,科密沃什· 克里斯托弗,將會作出宣判,在上帝和眾人面前,宣佈我倆再也不屬於彼此。”法官不喜歡“就是你”這個說法;他手指緊繃,想要抓點兒什麼以示抗議。“哦,”他開口道,“我們還沒到那個地步。也永遠不會那樣。是否可以請您不要進行人身攻擊。為什麼‘就是我’?”這個沉默的疑問在他們之間生根,法官感覺到無數沉默的疑問此刻正在他們之間生根發芽;一個人從過去的陷阱中逃脫,卻失去了“過去”,失去了“角色”,失去了位置,只剩下一個真實,一個被詛咒了、無法言說卻清晰可感的真實。“幾小時後,怒火會蔓延至我周身,”醫生說,“我覺得,幾小時後,一種被稱為司法公正的特別機制就要開始運轉。出庭聆訊。在最樂觀的情況下,調查員清楚我和事實向他展示的情況。他審查資料,尋找答案,我負責回答,一個委員會就要‘成立’,安娜躺在公寓裡。然後呢?接著是什麼?我交代一切,可他們能給我什麼回應?總要有人作出回應。”現在,他完全是在默默地訴說: “幾小時前,我還是個醫生,是個執業醫生。黃頁中有我的名字、地址、門牌號碼。我宣過誓,要幫助別人。是的,我幫助了別人。大家都是帶著怨氣而來,‘康復而去’,因為我給他們開藥,送他們去診所,接待他們,給他們動手術。我,對我來說,一切都結束了。我再也無法幫助別人了。但這個夜晚仍然屬於我。所以我才來找你。幾分鐘,或者幾小時後,什麼都不屬於我了。這多少也取決於你。現在我能說,我不在乎……或者,生活到此為止。但我也不知道生活是否真的結束了。也許,明天早晨我依然想活著,只是沒有安娜。生命極其頑強。關於這點,我是略知一二的。此刻,我不渴求什麼,只求能夠知道真相。你是最清楚的,這有多難……要了解真相。早晨,與我的真相無關的事情就要啟動開關了。別人提問,我來回答。全世界都要來問我的個人資訊,安娜的名字、年齡,接著盤問原因和時間。他們不知道。首先,一名官員開始詢問,接著是法官,然後是專家和複核專家。我要如何應對?我要對他們說什麼?早晨起來,所有詞彙都擁有了不同含義。你別阻止我。我感覺到,也知道,到了早晨我就無法開口了。”這時,克里斯托弗聽到他問: “幾點了?過半點了嗎?那我還有時間。我從你這兒爭取到了今天這一晚。你別生氣,你也是宣過誓的人。夜晚鼓動著我,很多時候,它將我從安娜身邊推開,把我帶回痛苦、尖叫、尋求真相的人群,他們只尋求真相,關於生命和死亡的真相。我應該在它身邊坐下,夜晚。而現在,我病得如此嚴重。你應該忍受。你宣過誓,要為人服務。我應該解釋。想象一下,假如你是醫生,半夜被人叫走,因為病人疼得大喊大叫。一個人,不論如何,都需要醫生。而今晚的我,則不惜一切代價要找一位法官。你知道,這很……很難說……我需要一位晚上還辦公的法官。法官通常只在白天作判決,我的情況不一樣。他能按照規定,根據自己所學作出判決。還能幹什麼呢?今晚,我需要一個在法官席就坐的法官,而且他自己也參與了案件。他要與白天截然不同。不只是表面上,也不只是法律層面的。我需要一個在某種程度上同時是被告、控方律師、辯護律師的法官,一個真正的、舉世無雙的法官。你明白嗎?不明白。很難說得清。救護人員夜晚也待命,他們全天候值班,假如有人在某地遭遇了不幸,他們就會出動,實施救援……我殺了安娜後,用聽診器聽了聽,根據所有的專業標準來看,這女人是死了,就是那個我愛著的,與我肩並肩、心連心地共同生活了八年的法澤卡思· 安娜——可她永遠只是個‘身邊之物’,你懂嗎?——我當然知道,對我來說,現在有些東西結束了;不只是法澤卡思· 安娜的生命走到了盡頭;也不只是格雷納爾· 伊姆萊和法澤卡思· 安娜的生活結束了。生命與生命之間有某種也許比肉體的存在更重要的東西,此刻,它也結束了。我們說,事故是一切事物的擾亂因子。但這只是說說而已。總之,安娜死了,而我只是站在那兒,手中緊握著匕首,袖子在手臂上高高挽起。我用藥棉清理了她的面板表面,畢竟臨終的最後一刻都有醫生守著……你看,也許這是這一切中最可悲的地方,是對精湛技藝表現出的無可救藥的忠誠。人永遠是大師,我時刻準備著死亡。最後,我仍專注地依照計劃要動用匕首……人在準備死亡的同時也會盡力保證自己不被毒害。這是最令我驚歎的。我發現我仍然是一名醫生,最後一刻即便只剩下我自己,我也是一名醫生。什麼?我們是多麼輕易地將字詞玩弄於股掌之間。我覺得,這麼說,就像個醉鬼一樣。我對乾紅下肚後的宿醉感覺是相當熟悉的,它對我來說很常見。我發現……你別生氣,你是法官,你擅長從瘋狂的思緒中提煉真實……所以我來找你。這是一種冷靜的瘋狂,我準確地感知了我所有的語言。我手中攥著匕首時,突然意識到這太不可思議了。你絕不會相信,那一刻我對死亡產生了恐懼……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了。現在,我已經不再害怕……或者謹慎些說,我已不再那麼害怕了。有時,我僅僅是好奇。有時,我發自內心地相信,這種好奇,這種慾望,這種清除一切的慾望,鮮活地在一切行動的源頭髮揮作用。哦,這太強烈了。比性慾更旺盛。比愛意更濃烈。這是最強烈的慾望。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言說的。謝謝你沒有打斷我。你看,假如我早上跟你說這些,你必定會用鉛筆砸穿我的腦袋。你一定會說‘請不要偏離主題’,所以我說,我需要一個敢於在夜晚宣判的法官。”

“不論清醒或是睏倦,我都是一樣的法官。”科密沃什平靜、冷漠地說。他的聲音不帶絲毫高傲與惱怒。醫生抬眼望著他。“哦,請原諒,”醫生道歉說,語氣中含糊其辭、模稜兩可的歉意激怒了科密沃什,“我當然不是那麼想的,我當然不敢讓你念及舊情……”這時,法官全神貫注地聽著,進行專業的評判。他熟悉這聲音。這狡詐、欺瞞、虛偽的聲音,它透著尊敬和歉意:這是被告常有的表現。每個被告都生活在法官面前。“你聽著,”他聲音乾澀、尖銳,語調抑揚頓挫,就像他在庭審現場一般發話了,“我還不是很清楚你帶來什麼了。我對你的……對你的印象有點兒模糊。已經深更半夜。老實說,我不習慣……從來沒有這種事,沒有跟任何人……我們已經很久沒見了。到頭來,你還是我的朋友。說起來,你還是我年輕時的朋友。就像你之前說的那樣……你妻子……你妻子她……我都聽到了些什麼?現在,你來找我,坐在這兒。說說你自己吧,假如你一定要這樣的話。發表一下對判決的意見吧……你別介意,就是聊一聊。你也不敢真的談論些什麼……沒有這種同時具備兩種特點的法官。深夜,只有一個法官,那就是良心。我晚上不辦公。城裡的政府機關可以幫助你。你說,判決。你需要判決。判決是神聖、偉大的,朋友。我沒法依據現場的氛圍和當事人的自白作出判決。判決,是崇高的。我們,人民,法官和被告,我們只是工具。作出判決的,則是他者。”沉默。他的聲音生硬地敲擊著冰冷的房間。醫生低頭——也許,他一直保持著這種令人猜疑的“卑躬屈膝”之態——聽著。克里斯托弗低聲輕緩地說: “你不用對法官有所期待。也不用想在這個鐘點聊什麼。但假如你需要朋友的幫助……我不會離開的,我會一直在這裡聽你傾訴。振作起來,老兄。不管發生什麼,我們一定要有個人樣,像個體面的匈牙利基督徒。我相信,在某種程度上我是瞭解你的。你存在於我的記憶中。你不可能有罪。你說的這件可怕的事,我不相信……你要知道,我不相信。如果是真的,那麼……那麼我也不能幫你。現在不能,明天不能,永遠都不能。就像你說的,法官不能幫你。但作為個人,我可以為你提供建議……我們是人。但這並不是在幫你脫離困境。”他謹慎地結束了自己的話。他疲乏至極,嗓子已經發不出聲音。他很久沒有這麼對著一個人長篇大論地談話了。醫生眼神專注地望向他。這眼神透出狡猾和欺瞞。這是一種“卑微”、罪惡的眼神……“這裡一定還有些什麼。”他緊張、不悅地說。“這裡一定還有些什麼。”這時,醫生古怪地重複道。“有些東西是你沒有理解的。你不想當法官了?你不能?不允許?請問?”這句空洞的“請問?”觸動了法官的神經。他動了動,想要站起來,驅逐這位夜半來客。他想,誰都無權惹惱我,誰都無權這麼對我說話。不論他是否殺了人,都無權探聽我的想法。不過,醫生固執地步步逼近,急切地繼續說道: “你應該忘了你坐在這兒成為證人。你問我為什麼來找你?我來回答你。”但他並沒回答。他忘我地把手舉向嘴邊,用手碰了碰下嘴唇;動作幼稚,顯得有些笨拙。“你看,克里斯托弗,”他用略微親切的口吻直接說道,“這一刻,我還有控制能力。我可以自殺,比如去臥軌,可以逃跑,我可以到隔壁的警察局去自首。此時此刻,我在決定是活還是死。現在你明白這個夜晚對我來說是多麼寶貴、多麼無價了嗎?每一分鐘都是。我要向你坦白,我口袋中就揣著護照,護照和錢。我離開那兒之前……離開家之前……我把今晚可能要用到的一切都裝進了口袋。護照、錢,還有……是的,還有這些。”他伸手從褲袋掏出東西,在書桌上一字排開:一隻舊皮夾、一本棕色封面的護照、一個灌滿無色液體的小瓶子和一把小刀。法官幾乎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些物品。他同情地說: “你不覺得把這些東西都放在這兒,有些太幼稚了嗎?”醫生的手僵在半空。“幼稚?你是想說,我身體中的意志已經消失,我是懦夫,想要退縮?一個想死的人就不能擺東西了?可我並不想死。如果還能活著……假如還有什麼辦法,任何辦法……”法官這時完全以俯視的姿態審視著這些物品、這個陌生的人。“還有比死亡更壞的事,”他平靜、客觀地說,“你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吧。”此刻,他們第一次對視,他的身體向醫生微傾,目光如炬,略帶些疑慮,也帶著決絕,彷彿手中握著武器,法官覺得自己頭腦充血。

“這些東西,”醫生說,“在你看來太難了。”他好像在自言自語。“至少你能看到我是真誠的。在你眼裡,這樣的真誠究竟意味著什麼?也許是懦弱的一種表現。是的,我想你就是這麼認為的。”醫生直言不諱。法官驚訝地發現,這樣的言辭並沒有傷到自己,似乎他的身體和靈魂已經對無情和殘忍免疫了。誰都可以用刀子捅他,陌生人也能半夜在他的家裡評判、中傷他;他麻木了。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聽見了對方說話。也許他心中存著惡,也許他瘋了,也許他脾氣暴躁。現在,他已對來訪者失去同情,但沒有絲毫鄙夷;只有純粹的疑惑。“這不關我的事。只是意外。一會兒就過去了。”他暗自思忖。之前,他還想不動聲色地把這些“東西”收起來,把這些刻意的東西丟到陌生人的大腿上,為他指明門的方向,命令這名闖入者帶著他的秘密、罪行或是汙點滾出去;這一切與他有何相干?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一直配合著。他驚訝地發現,這些都與他相關。他們之間,不只是校友那麼簡單,也不只有點頭之交,他們之間發生了些什麼——也許已不可修復,也許只是誤解——可他關注的並不是罪行和汙點,也不是自己是否有介入這樁意外、站在這個迷途的受傷者身邊的慷慨意願。他關注的只是人,活生生的人。這個坐在這房間裡的人。從個人來看,他與他有關。“對我來說,絕不可能就這麼死去,或者就這麼繼續活著。”醫生說道,“不可能就這麼死去。坦白不是一切。坦白也需要回應,無論你是否喜歡這個說法:需要判決。到那時才能去死;假如沒有審判,也就無法繼續活下去。早上,我是不瞭解這點的。這很簡單,我應該知道我是否清白。清白,多麼崇高的一個詞,你現在想想!是的,大詞。誰是清白的?信仰告訴我們,人是帶著原罪出生的。但我什麼都做了!”現在,他提高了聲調,彷徨迷茫地喊起來。“人類能做的一切,有時我都做得近乎完美。假如我知道,在某個地方有一個和她有關的男人能幫助她,我就會為她去尋找。有一段時間,我為她介紹了很多男人……我相信……不,你無法理解。如果我知道她有生病的徵兆,我一定會為她治病,假如我能看到,但我自己也無能為力,我只是個醫生……是什麼?醫生?還應該是別的什麼……我知道,我說的這一切褻瀆了上帝……但假如一個人選擇生活在人群之中,並樂於幫助他人,那麼上帝至少應該顯露些恩惠……可實際情況呢?灌腸?開刀?得糖尿病,注射胰島素就能繼續活下去。我能用手術刀和放射線減緩癌症發展的速度。如果我非常認真地工作,也許幾周或幾個月就能改善重度貧血的症狀。關鍵時刻如果有我在現場,就可以復甦一顆被疾病侵害的心臟。我懂的很多。新生兒的死亡病例越來越少,成年人的壽命也越來越長。但人類怎麼了,這種被人為延長的生命背後究竟怎麼了?為什麼人們無法容忍彼此,為什麼糾結,為什麼不能融洽共存?死亡,也許是最美好的……它是物質的終點,靈魂安息之處。但我還未見過這樣的死亡。也許,有一次……我的老師……那是他的臨終時刻……大部分死亡是爆發,是一種罪行。在時間面前殺死我們的不是自然,而是我們自己。”他在“克里斯托弗一世”面前停下來,長久地注視著他。“這是一張不同的臉,”他平靜地說,“你的臉,再看看這鼻子、這額頭、這眼睛……這張臉上展現出的不和諧是另外一幅景象。那是可以調和的。”他搖著頭說: “我從不相信這是個表面問題……關於汙點的問題……這可能是真實存在的。得不到回答,無法生存;得不到回答,也無法死去。這是應該提前處理的問題。”他站在書桌前,低頭看著克里斯托弗。“你應該允許我說出來。也許你也在猜測我們倆之間還存在其他感覺,比如此刻,一個受驚之人灰溜溜地逃走。這和你稍有些關係。你說說,克里斯托弗,”他突然語氣親密地問,“過去的八年裡,你有沒有夢到過安娜?”

法官沒有立即回答。他圓睜眼睛等著來訪者,突然僵住了,臉上掛著悲傷的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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