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享樂的代價(1 / 2)

<h3>魚塘裡的陰影</h3>

當龐培在東方作威作福的時候,那個他取代的人心情極度鬱悶。

盧庫勒斯完全有理由生氣。敵人撤掉了他的指揮官職務不說,回到羅馬還接著刺激他。最惡毒的是,他攪黃了他的凱旋式。那是共和國所能給予公民的最高禮遇。每次舉行凱旋式的時候,街道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響著震耳欲聾的掌聲和歡呼聲。這一天,凱旋式上的將軍不僅僅是個公民,不再是個凡人。他穿著君王的金色與紫色服飾,臉也被塗成了紅色,看起來像羅馬最神聖的雕像,卡匹托爾山上那個神廟中的朱庇特。一種光榮的、醉人的、令人敬畏的氣氛伴隨著這位人神,在幾個小時的時間裡,將軍造就了一幅奇觀,被大家津津樂道著。對街道邊向他歡呼的羅馬人來說,他是一個活生生的證據,證明野心的確可以是神聖的;在努力向上攀爬的奮鬥時刻,在成就豐功偉業時,一位公民也同時履行著對共和國的責任,對眾神的責任。

幾乎沒有人懷疑,提格拉諾塞塔的勝利者配得上這樣的榮譽。龐培雖然剝奪了盧庫勒斯的指揮官職務,但還是給他的凱旋式留下了幾千人馬。然而在共和國,沒有什麼崇高到可以完全避免卑鄙行徑的地步。從陰謀詭計中獲利的人——像盧庫勒斯爭取總督職位時做的那樣——也會因它而受苦。這是政治遊戲的規則。一個人有多麼高大,對手的誹謗就有多麼惡毒。平民盧庫勒斯的光輝前途令他的反對者滿心恐懼,正如令他的盟友們滿懷希望一樣。各個派別的顯貴盡了最大的努力,企圖推翻保民官的反對意見,給盧庫勒斯凱旋式的榮譽。他們這麼做都有各自私利的權衡,不管顯貴們被激怒時的表情如何真誠,憤慨的叫嚷聲多麼響亮。在羅馬,友誼和政治考慮從不曾完全分開。

不過,卡圖盧斯和他的支持者的努力還是以失敗告終。一直以來,他們期待著盧庫勒斯成為自己事業的領袖。而此時,由於一場接著一場的羞辱,盧庫勒斯身上的某根弦似乎繃斷了。為消滅米特拉達特斯,他度過了六年緊張歲月,耗盡了戰鬥的激情。如今,他放棄了政治戰場,沉溺在極其鋪張的享樂之中。

在東方,作為羅馬力量的勝利宣言,盧庫勒斯摧毀了提格拉涅斯的宮殿和遊樂園,沒留下一點兒痕跡。回到義大利後,他著手打造自己的建築奇觀,定位成勝過他毀掉的那些東西的水準。在羅馬城牆外的一個山脊上,他建造了一個令羅馬人目瞪口呆的花園,極盡奢華。裡面有一大群的誇張建築,有噴泉和奇花異草,許多是他在逗留東方期間蒐羅的,其中包括一棵從本都弄來的櫻桃樹,是他帶回家鄉的收穫物中最難運輸的。在託斯庫盧姆(Tusculum),他的夏季別墅綿延數英里。沿著那不勒斯海灣,他擁有不少於三座的別墅,最壯觀的是他建在防波堤上的一個宮殿,其上有鍍金的平臺屋頂,向著海面閃閃發光。還有一座原先屬於馬略。這位老將軍不肯在別墅退休養老,仍渴望戰鬥,渴望更多的勝利。盧庫勒斯從蘇拉的女兒手中買下了別墅,價格高得離譜。與馬略不同,他似乎想把別墅和他擁有的一切都轉變成一種標誌,以此顯示雄心不再。這些大肆炫耀的行為是對共和國所有理想的冒犯。過去,他擁有他那個階層的美德,以這些美德指導自己的生活;現在,他離開了公共生活,開始踐踏這些美德。先是失去了權力,既而失去了榮譽,盧庫勒斯看來是想把他受到的屈辱轉嫁到共和國本身。

既然不能在凱旋式上誇耀,他開始誇耀他那驚人的胃口。蘇拉為慶祝勝利,曾宴請整個羅馬;盧庫勒斯耗費了更多的金錢,歡宴卻是私下進行的,甚至是孤獨地進行的。有一次,他一個人吃飯。僕人準備的飯菜很簡單,他憤怒地大叫道:“盧庫勒斯今天要宴請盧庫勒斯!”1這句話被無數次地重複過,恐怕羅馬人重複時還都在搖頭嘆息,因為在他們看來,沉迷於烹飪是極為丟臉的事。高階烹飪一直是墮落的危險症狀。歷史學家很喜歡說,在共和國早期,人們過得簡樸而高尚,廚子“是奴隸中最便宜的”,而在接觸了東方的奢侈生活後,“他受到了高度的重視,烹飪也從純粹的功能上升為精緻的藝術。”2在這個財源旺盛又沒有大手大腳花錢的傳統的城市,烹飪迅速成為狂熱的流行時尚。羅馬人的錢源源不斷地流出去,廚師和珍貴的作料源源不斷地流進來。對堅持共和國傳統價值觀的人來說,不論在道德上,還是在經濟上,這種愛好都是毀滅性的。元老院對此有所警覺,曾試圖做一些限制。早在公元前169年,它就禁止在宴會中上榛睡鼠這道菜;後來,蘇拉也惺惺作態地頒佈了很多法律,提倡簡樸的生活方式。這些都是些豆腐渣堤壩,時尚的洪流把它們衝得無影無蹤。百萬富翁們越來越多地走進廚房,嘗試他們自己的菜譜,希望做出更稀奇的大餐。塞爾吉烏斯·奧拉塔的水產養殖之所以有大利可圖,就是這股時尚的明證。不過,在餐桌上,牡蠣也不是沒有競爭對手,扇貝、肥碩的野兔、母豬的陰門都突然地受到人們的鐘愛。原因是一致的:雖然易於腐爛,但它們鮮嫩多汁。從這些柔軟的肉食中,裝模作樣的羅馬美食家找到了極大的樂趣。

最受歡迎的是魚類。自羅馬城建立以來,他們一直在湖中放養魚苗。到了公元前3世紀,羅馬已經被魚塘包圍了。淡水魚不再稀罕,人們更鐘情於海里的品種。隨著羅馬烹飪術受到日益增多的外來影響,海魚成了人們興趣的焦點。超級富豪們不滿足於依賴商人提供大菱鮃和鰻鱺,他們開始建造自己的海水魚塘。很自然,鉅額的花費更增加了它們的魅力。

這種奢侈的做法被人從古老的原則中找到了依據:公民應該依靠自己土地上出產的東西生活。羅馬人的鄉村情結打破了一切社會界限,甚至最豪華的別墅都開闢了農場。不可避免地,城市精英之間流行起一種裝腔作勢的風氣,瑪麗·安託瓦內特(MarieAntoinette,1755-1793,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王后)對它大概是比較熟悉的。他們喜歡在別墅的水果倉庫小憩。如果不願自己耕種和收穫水果,厚臉皮的主人會從羅馬把它們帶來,放在倉庫中供客人享用。養魚也有類似的虛假,追求自給自足需要付出驚人的代價。如農學家指出的那樣,家用魚塘“養眼,但不實用。它們掏空了而不是填滿了錢袋。建造和養護的費用極其昂貴”。3所謂養魚有利於經濟的說法很快就不攻自破了。公元前92年,一位監察官——維護共和國最嚴格的理念的行政官——為一條死去的八目鰻大哭起來。據說,他哭得如此悲傷,“好像他失去了女兒”而不是一頓晚餐。4

30年後,這股風氣達到了狂熱的頂峰。比如霍騰修斯,說到吃一條他心愛的鯔魚,這種念頭從來都不會有。餐桌上需要魚的時候,他會派人去普特里買。他的一個朋友精彩地評論道,“從他的牲口棚裡牽一頭拉車的騾子,也比要他魚塘裡一條長著鬍鬚的鯔魚容易。”5然而,如在奢侈誇示的任何一個方面一樣,在養魚一事上,盧庫勒斯令人瞠目結舌的程度也遠遠超出其他人。他的魚塘是這個時代公認的奇蹟,也是公認的醜聞。為給魚塘提供海水,他建造了穿行在山間的管道;為調節海潮的溫度,他在遠離海洋的地方建起防波堤。在為共和國服務時,他也沒有這麼盡心盡力地發揮過自己的才幹。西塞羅把盧庫勒斯和霍騰修斯稱為“魚狂人(Piscinarii)”——半是蔑視半是絕望的一個詞。

因為,盧庫勒斯忙於丟棄的雄心壯志正是西塞羅極為珍惜的。這個敏銳的人一眼看穿了養魚熱是怎麼回事。他道出了共和國自身的毛病。羅馬的公共生活立足於責任,失敗並不能成為拋棄使命感的理由。正是那種使命感使共和國走向偉大。對一個公民來說,最重要的美德在於堅持自己的立場,哪怕是在生死關頭。無論在政治生活中還是在戰場上,一個人逃跑會威脅到整個戰線。雖然西塞羅摘走了霍騰修斯的起訴人王冠,他並不希望對手退休。這個新人認同的那些貴族的原則,霍騰修斯和盧庫勒斯以前曾一直堅持著。此時,西塞羅正小心地、一步步地接近執政官的位置。看著這些天然盟友坐在魚塘邊,喂著他們長著鬍鬚的鯔魚,任共和國飄搖在風暴中,他感到非常震驚。

無論霍騰修斯還是盧庫勒斯都曾經是最好的。嘗過那種滋味後又被擠到第二位,這對他們而言是一種難耐的折磨。霍騰修斯的退休不像盧庫勒斯那麼徹底,但所感受到的痛苦是一樣的。漸漸地,西塞羅把他趕出了他曾大受歡迎的法庭。如今,對他而言,法庭成了展示他的怪異和可笑的舞臺。這個人曾在法庭上整理他的長袍,展平長袍邊上的褶子。現在,這些被人指責為侮辱性的舉止。最令人吃驚的是,有次在審理案件當中,霍騰修斯要求休庭,解釋說他想趕快回家去,喝著葡萄酒照料他生病的懸鈴樹(planetree)。如以前的許多次一樣,他的對手是西塞羅。奢侈鋪張是另一個舞臺。在那裡,暴發戶西塞羅比不上他。

發生病變時,羅馬人古老的榮譽感就成了這樣。盧庫勒斯為了他的魚而開山。霍騰修斯是第一個在宴會中上孔雀這道菜的人。那種古老而熟悉的、追求最好的競爭意識仍糾纏著他們,但促動他們的不再是追求榮譽的慾望,相反,有點像是自我厭惡。據說,盧庫勒斯花錢時一臉的鄙夷,就像它們是些“貪婪、野蠻”的東西,沾滿了鮮血。6難怪與他同時代的人都覺得震驚和迷惑,無法理解他的狀況,說他發瘋了。厭倦(ennui)是還不為共和國所知的一種煩惱,後面的幾個時代也不瞭解。塞涅卡(Seneca)寫作的年代在尼祿(Nero)統治時期。那時,共和國的理想早已枯萎,想成最好的是拿自己的命開玩笑,貴族所能做的就是低下自己的頭,專心於各種各樣的樂趣。塞涅卡已能認清這種症狀,在寫到像盧庫勒斯和霍騰修斯這樣的人時,他說,“他們走到碟子邊,不是想吃,而是要刺激胃口。”7這些魚狂人坐在水邊,呆呆地看著魚塘深處。他們留下的陰影遠比他們認識到的要深。

<h3>宴會中的常客們</h3>

自我放縱未必只是失敗的恥辱標誌。顯赫的貴族或許會把它看作退休後的甜蜜毒藥,而對另一些人來說,它也提供了機會。沿著那不勒斯的海岸線,從盧庫勒斯的別墅出發,走上幾英里就到了海灘度假勝地拜厄(Baiae)。長長的、閃閃發光的防波堤向前延伸著,伸入海灣閃爍的藍色海水中。幽默作家說道,有這麼長的海堤,魚兒都遊不進來了。在羅馬人看來,拜厄是華貴與邪惡的代名詞。在那裡度上一天假期,人們享受到的是夾雜著罪惡感的愉悅。政治家想都不會想在這樣一個地方浪費時間。然而,在每一個季節,羅馬都有大批上層社會的人被引誘著南下。也正因為如此,拜厄也吸引了許多想往上爬的人。無論是浸泡在它那著名的硫磺溫泉中,還是享用一頓當地的風味大餐紫殼牡蠣,拜厄都提供了進入上層社會的機會。這是一個不停頓地舉辦著宴會的城鎮,從別墅中、海灘上、港灣裡的遊船上,音樂的旋律和人們的笑聲不斷地傳出來,迴盪在溫暖的夜空中。難怪這個地方會讓道德家們憤慨不已。不管在哪裡,葡萄酒倒滿杯子、外套脫下的時候,傳統禮儀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在這裡,一個英俊的、急於向上爬的年輕人,或許還未完全成年,也有機會同一位執政官攀談一番。商人們在這裡談生意,保護人與被保護人在這裡確定關係。一個人要是有風度、有副好容貌,在這裡能占上很大便宜。拜厄是個醜聞滿天飛的地方,外觀迷人,卻被各種有關墮落的流言籠罩著。這是一個人們灑上香水、大量飲酒的地方,一個充滿各種野心和陰謀的大舞臺。最令人吃驚的是,它還是一個強悍女人施展手段的地方。

拜厄的女王是克勞狄三姐妹中最大的一個,克洛狄婭·梅特里(ClodiaMetelli)。她也是這兒的誘惑力獨一無二的象徵。克洛狄婭的眼睛又黑又亮,公牛般的外表總是令羅馬男人兩腿發軟,而她的粗話風靡了一代人。她沒有采用貴族名字“克勞狄婭(Claudia)”,而是選擇了它的粗俗寫法。這反映出一種平民口味,對她最小的弟弟影響很大。8模仿下層民眾的口音一直是親民的政治家的標誌,蘇拉的敵人蘇爾皮基烏斯就是很有名的一個。從克洛狄婭開始,平民的母音發法成了流行時尚。

當然,在共和國這樣的貴族社會中,只有貴族出身的人才可能把某種平民氣的元素融入時尚。克洛狄婭既藉助自己的家族,也得益於她的婚姻,成為羅馬社會的一箇中心人物。她的丈夫是梅特盧斯·塞勒(MetellusCeler),來自唯一一個能在聲望和傲慢方面同克勞狄家族相抗衡的家族。梅特里家族(Metelli)的生育力驚人,到處都是他們的人,還常常出現在對立的陣營中。比如說,有一位梅特里極其痛恨龐培,差點兒帶著一整支艦隊去攻擊他。而在公元前60年代的大部分時間,克洛狄婭的丈夫一直是龐培的一個使節。顯然,這個女人對此並不在意,處之泰然。她首先忠於自己的家族。克勞狄家族和梅特里家族形成鮮明的對照,出了名地團結,克洛狄烏斯同他的三個姐姐尤其如此。

盧庫勒斯非常憎恨自己的小舅子,決心要毀掉他。亂倫的說法最初就是盧庫勒斯傳出來的。從東方回來後,他公開指責他的妻子跟她的弟弟睡覺,與她離了婚。小時候的克洛狄烏斯害怕黑夜,他最親愛的大姐曾讓他睡過自己的床,於是,她也未能躲開亂倫的說法。羅馬人獵奇心理的後果就是吹毛求疵。關於愷撒有一種說法,認為他是比提尼亞國王的性伴侶,這令他的同時代人興奮不已;克洛狄烏斯的敵人也盯著對他亂倫的指責,一直保持著極大的興趣。無風不起浪,在克洛狄烏斯與他三個姐姐的關係中,一定有些什麼不尋常的事,才使得人們喋喋不休。年輕的克洛狄烏斯總是做一些同他的年齡不相符的事,那些長舌頭的人或許知道他們所說的並非憑空捏造的。不過,更有可能的是,由於克洛狄婭深深地涉足公共領域,人們更樂意傳播她的流言蜚語。“客廳裡的戲弄男子者(cockteaser),臥室裡的冰塊”,9從前的一位情人這樣描述她,暗示她很注意利用自己的性感優勢。甚至對像克洛狄婭這種階層的女人而言,插手政治也是很危險的。羅馬人的道德不鼓勵女人在這方面有什麼成就。性冷淡是最理想的婚姻狀態。“莊重的女人不叫床”,10這被人們視為理所當然。女人應該高貴地一動不動,稍稍出格便是妓女的標誌。類似地,如果一個女人的談話機智又奔放,她得做好受指責的準備;如果這樣的女人還參與了政治活動,不可避免地,她會被看成墮落的怪物。從這個角度來看,出現對克洛狄婭的亂倫指責其實並不奇怪。由此,她被清出了政治遊戲場。

儘管厭惡女人症(misogyny)既無情又蠻橫,但對於像克洛狄婭這樣的社交女主人所引發的辱罵狂潮,它並不能充分解釋。女人要想發揮她們的影響,只能在幕後活動,透過密謀以及調戲和勾引她們想影響的人達到目的。這被道德家痛斥為流言和肉慾的女性世界。在男人野心的競技場上,情勢已經非常微妙了,女人的加入又增添了危險的不確定因素。利用女人優勢的環境因素全是共和國的批判物件。西塞羅從來不是一個宴會迷,曾詳細地列出那些色情內容,包括這樣一些傾向:“放蕩”,“風流韻事”,“在吵鬧的音樂聲中整夜不睡”,“亂交”,“不計後果地胡亂花錢”。11最丟臉的事、危險的墮落者的最終標誌,是成為一個舞技嫻熟的人。在傳統主義者的眼中,再沒有比這更駭人聽聞的了。城市如果沉迷於舞會文化,它就到了毀滅的邊緣。西塞羅甚至一臉嚴肅地說,希臘正是那樣滅亡的。“過去,”他大聲疾呼,“希臘人也跳那玩意兒,知道它有多危險。它逐漸用有害的狂熱念頭腐蝕公民的心靈,然後,它能一下毀掉一座城市。”12依照這種診斷標準,羅馬已經快不行了。就宴會而言,隨著夜幕的降臨,城市也臨近瘋狂的邊緣,人們在酒精的刺激下極其興奮,在“大喊大叫、女孩的尖叫聲、震耳欲聾的音樂聲”13的伴奏下,脫光他們的衣服,在桌子上狂野地跳舞。

與政策的結果相比,政策的形式更易於讓羅馬政治家分裂。宴會變得越來越誇張,進一步加深了政治的分裂狀況。很明顯,對那些傳統人士來說,有那麼多他們心目中的模範人物屈服於誘惑,實在令他們既尷尬又痛苦。他們不再理睬像盧庫勒斯和霍騰修斯這樣的人。古老的節儉觀念還是很有生命力的。看到鋪張浪費成為時尚,新一代元老們不是覺得絕望,相反,他們的使命感更強了。儘管他們很有錢,元老院依然非常保守;他們不肯正視現實,更願意想象自己沒有變,仍然是正直的化身。一個政治家若能讓同伴們相信那是事實,他便能大大提高自己的威望。嚴肅和簡樸的形象仍然大行其道。

若非如此,怎麼解釋那個引人注目的權威的出現呢?在公元前60年代中期,他剛過30歲,職位不過是會計官。在這個年紀,絕大多數元老都在安靜地坐著,聽資格更老的人講話;馬爾庫斯·波西烏斯·加圖(MarcusPorciusCato)不同,他的聲音已頻頻迴盪在元老院。它聽起來樸素、刺耳,就像是從艱苦而高尚的共和國早期時代發出的。做軍官的時候,加圖“與他的部下同甘共苦,一起行軍,穿的一樣,吃的一樣”。14作為一個平民,他透過鄙視時尚而創造了新的時尚。因為在宴會中人們都穿紫色,加圖便穿黑色;他鄙視一切形式的鋪張,無論是大熱天還是雨雪天,無論去哪裡,加圖都是步行,有時還赤著腳。其中或許有些做作的成分,但更多的是一種深刻道德使命感的表現,一種不容玷汙的內在力量的表現。羅馬人對這些儘管欽佩,但認為它們早已不存在了。而加圖則把繼承傳統看作最神聖的事。對同胞的責任和義務就是一切。在瞭解會計官的所有職責後,加圖才參加競選。成為會計官後,他的勤勉和正直令世人吃驚,人們說他“做會計官比得上當執政官的榮譽”。15儘管元老院為自身的腐敗感到痛苦,但還沒墮落到對加圖視而不見的地步。

看著加圖,老一輩的顯貴們尤其大受鼓舞,認為他是共和國的希望。比如那位急於將火炬交給後人的盧庫勒斯,作為對離婚的慶賀,又娶了加圖的同父異母姐姐。新夫人比原來那位只強了一點點:她的風流事不涉及亂倫。不走運的盧庫勒斯又找了個宴會女郎做妻子。出於對加圖的尊敬,他忍了很多年才離婚。當然,加圖不會因此感激涕零。遠非如此。在他認為共和國利益受到威脅的時候,他控告過盧庫勒斯的朋友。事實上,如果他覺得有必要,他不會放過任何人。加圖甚至教訓過卡圖盧斯。對於羅馬人都習以為常的幕後活動,加圖全無興趣,他所表現出的不妥協性常常令他的盟友沮喪。西塞羅雖然對他非常欽佩,也禁不住抱怨道,“他在元老院大唱高調,就像他生活在柏拉圖的共和國,而不是羅慕路斯的垃圾堆。”16這種批評低估了加圖的機敏。西塞羅一生都在試探妥協的限度。加圖的戰略跟他完全不同。他無視其他人的做法,只遵從自己的原則。他的力量來自共和國最嚴格的傳統。他本人就是對那個時代輕薄風尚的批判。

與自己樹立的榜樣相比,他的敵人們顯得更加墮落和柔弱。這是加圖的戰術。羅馬人的男子氣概的正確展現不是追逐女人,不是流連在外大肆喝酒。恰恰相反。放縱行為損害自己的能力。決鬥前的一週裡,角鬥士要用金屬螺栓鎖住陰部。而羅馬公民應該能夠自我剋制。沉溺於感官享受的人不再是男人。像克洛狄婭這樣控制慾很強的女人被稱為“吸血鬼”,她們使那些著迷的男人興趣“枯竭”;17像克洛狄烏斯這樣的浪蕩公子則連女人也不如。類似的指責被人不知疲倦地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然而,這種辱罵深藏著偏見,反映了某種緊張不安的情緒。沒有羅馬人會費神打擊自己不害怕的敵人。那些柔弱的標誌同時也是優越、見識和圓滑世故的標誌。追逐時尚的人將自己跟大眾區分開,這是時尚一貫的功能。在共和國這樣的競爭社會,時尚的魅力自不待言。羅馬有大批野心勃勃的年輕人,急於獲取公共身份的象徵。加入時尚潮流就是這樣的象徵。於是,他們會採用一些特別的做法,一些神秘的手勢,如用一根手指撓頭。他們蓄起山羊鬍;他們的外衣(tunic,過膝的短袖外衣)長至腳踝,長至手腕;他們的長袍質地和透明度都與眾不同,而他們穿上它們的時候就像人們常說的,“鬆鬆垮垮”。18

10年前,尤利烏斯·愷撒就是這麼打扮的。這不是巧合。無論在公元前70年代還是公元前60年代,愷撒都是羅馬最時髦的人。他大手大腳地揮霍,就像他的長袍一樣引人注目。最令人瞠目結舌的是,他有次讓人在鄉間建造了一幢別墅,剛剛建好就拆了,因為不符合他的嚴格標準。他的許多對手因此而鄙視他。然而,愷撒是在一場高風險的賭博中下注,成為時髦階層中最時髦的人並不是在浪費時間。風險當然是因為賭博會讓人破產,不僅是經濟上,政治上也一樣。一些敏銳的對手注意到,他從不讓宴會活動危及健康。他吃得像加圖那樣簡單,很少喝酒。雖然他的性慾之大讓他臭名昭著,他在選擇長期伴侶方面其實很小心,很冷靜。他的妻子科尼利婭已在公元前69年去世。再次尋求一個新娘時,他的眼睛盯上了龐培婭(Pompeia),蘇拉的孫女。在愷撒的一生中,他一直非常注重高質量的情報,這在他對配偶和情人的選擇上都表現得很明顯。他最愛的女人塞維利婭(Servilia),碰巧是加圖的另一個同父異母姐姐,於是他跟盧庫勒斯也成了連襟。同樣巧合的是,塞維利婭又是卡圖盧斯的表親。誰知道塞維利婭會在情人的耳邊說出多少家族的秘密?

難怪敵人對他的魅力很提防。雖然愷撒不會把寶都押在塞維利婭一人身上,他卻把自己的未來抵押在“引誘”同胞上。愷撒做得比任何人都過分,竟然把宴會的風氣引入到公共生活中。公元前65年,他在35歲時成了市政官(aedile)。這個職務還不是能競選執政官的行政官,但由於主管公共娛樂活動,非常受人歡迎。對愷撒這樣的人來說,市政官的職務簡直是為他量身製作的。角鬥士們第一次穿上了銀色盔甲。為娛樂公民同胞們,他安排了300對角鬥士在競技場廝殺。若不是愷撒的敵人趕快立法限制,表演可能還會更壯觀。元老們知道愷撒是在無恥地賄賂羅馬的公民。他們還知道,沒有什麼賄賂是不要求回報的。

在個人前途的狩獵場上,愷撒下了很大賭注,儘管有風險,也還算是精心的開局。他的敵人指責他是個女人氣的花花公子,但承認他正逐漸成為重量級的政治對手。愷撒也將以這個級別的分量打擊敵人。作為市政官,他不僅主管娛樂活動,也負責公共建築的維修。一天早晨,羅馬人發現關於馬略——一個被刻意忘記了很久的人——的所有公共紀念碑都復原了。蘇拉陣營一片譁然。在愷撒冷靜地承認自己的責任後,卡圖盧斯竟然指控他企圖顛覆共和國。愷撒一臉憤怒地爭辯自己是無辜的。難道馬略不是像蘇拉一樣偉大的人物?還沒到對立的派別互相和解的時候嗎?無論如何,他們不是同一個共和國的公民嗎?民眾聚集起來支援愷撒,大聲地喊道,“是的!”卡圖盧斯氣急敗壞,卻毫無辦法。紀念碑保留下來了。

類似的插曲表明,儘管蘇拉嘗試過,但他沒能摧毀“親民”傳統;相反,它正在羅馬復甦。這是個很大的成就,也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下層民眾之所以把愷撒看作偶像,他的慷慨大方是關鍵。敵人很有理由地期待,他的大方會把他引向破產。正如加圖以他的清貧聞名,愷撒身負鉅額債務也人所共知。大家都知道,算賬的日子總會來的。公元前63年,愷撒做出了決定,把一生押在了一次選舉上。他要一勞永逸地打破元老院的等級秩序,給自己“鬆鬆垮垮”的形象增添些傳統威望的色彩。羅馬大祭司(pontifexmaximus)的職位剛剛空出來,它是共和國最尊崇的公職,當選者終身任職。儘管有著無與倫比的道德權威,大祭司履行職務的官邸卻在廣場,在一幢面向薩可拉大街的大房子裡。如果愷撒當選,他就真的是在羅馬的中心了。

他的對手是顯貴中的顯貴,昆圖斯·盧塔修斯·卡圖盧斯。在正常情況下,卡圖盧斯覺得自己穩操勝券。愷撒能參選簡直是樁醜聞。按照慣例,大祭司的位置一般留給尊貴的卸任執政官,尤其不適合正在奮力爬升的政治家。當然,愷撒不會被小小的傳統嚇退的。他祭出自己在遇到難題時屢試不爽的法寶:大把地花錢。愷撒窮盡了他的信用,以聞所未聞的規模賄賂選民。在宣佈選舉結果的那天,他吻別奧麗莉亞時說道:“媽媽,今天你或者看到我成了大祭司,或者看到我開始流亡。”19

結果,他真的離開了蘇布拉,但不是流亡,而是來到薩可拉大街的官邸。愷撒把它贏到了手,成了當選的大祭司。又一次,他的揮霍收到極豐厚的回報。他竟敢賭這麼大——與現狀賭,與共和國最古老的傳統賭——還賭贏了。

<h3>凱利烏斯的陰謀</h3>

許多人沒有賭贏。愷撒大肆揮霍的做法其實很危險。輝煌未來的對立面就是毀滅性的災難。大把的錢花出去,有可能什麼結果也沒有。一旦競選落敗,便無法爭得一個肥缺,而且可能會葬送整個職業生涯。

毫不奇怪,外地貴族把雄心壯志灌輸給兒子的同時,也會提出一些警告。送後代去羅馬是有風險的,年輕人很容易成為騙子的獵物。謹慎的父親會在首都給兒子找個保護人,後者不僅可以指導年輕人,幫他了解錯綜複雜的共和國政治,還能保護他們免受城市的各種誘惑。對那些沒在羅馬獲得過什麼職位的家庭來說,找個好的保護人非常重要。凱利烏斯·盧福斯(CaeliusRufus)是個銀行家,他找了克拉蘇和西塞羅做兒子的保護人。人人都覺得小凱利烏斯的光明前途有了保證。可笑的是,這也立刻使他有了巨大的信用。高利貸商人蜂擁而來,凱利烏斯張開雙臂歡迎。這個年輕人英俊、聰明,還有些魯莽。他大手大腳地花錢,很快便入不敷出。由於他胸懷野心,他沒有忽略學業,但在跟兩位保護人學習的同時,他也成了羅馬的三舞王之一。新的社交圈對他開放了,是那種西塞羅不會涉足的圈子。有那麼多的新朋友令他著迷,凱利烏斯成了宴會常客。

特別是盧修斯·塞爾吉烏斯·喀提林(LuciusSergiusCatilina),一個邪惡的貴族。從無度的揮霍中找到出路的人不只愷撒一個。他也不是唯一一個急於為家族重振聲望的人。喀提林的曾祖父是位著名的戰爭英雄,曾使用一隻醫生為他裝上的鐵手同漢尼拔作戰。在政治方面,他的家族沒有什麼成就。儘管在差不多400年的時間裡,家族沒出過一位執政官,喀提林的貴族身份還是給他提供了很多便利。比如說,那位勢利出了名的卡圖盧斯就對他青眼有加。不過,他們的友誼倒真是鮮血凝成的。在公敵宣告的黑暗日子裡,喀提林曾幫過卡圖盧斯,懲罰殺害他父親的兇手。兇手被鞭打著走過街道,走到卡圖盧斯父親的墳墓邊;棍棒落在他的背上,他的臉被打得支離破碎,最後,他的頭被砍了下來。對卡圖盧斯來說,這種殘暴行為是他孝心的體現,是獻給父親難以安寧的靈魂的血祭。喀提林呢?之後,又是他提著據說仍在呼吸的腦袋,走在羅馬的街道上。即使在內戰時期,人們也很反感他的行為。後來,雖然法庭沒能證明什麼,但謀殺的指控一直阻礙著他後來的仕途,更不用說通姦和瀆聖了。當然,邪惡的名聲並不總是不利因素。在聲名更加狼藉的圈子裡,那種名聲與他的時髦、親和力一起,把他變成一個令人畏懼的明星人物。一方面,那個圈子為他提供了一批堅定的支持者;另一方面,它也把喀提林置於一種策略上的困境中。“他主要對年輕人有吸引力”,20但在保持這種吸引力的同時,他能不疏遠像卡圖盧斯這樣的盟友嗎?更不用說已經不信任他的大批元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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