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 3)

在耶魯大學的問詢工作一結束,索恩牧師就匆忙趕回波士頓。他登上開往馬薩諸塞州馬爾波羅村的公共馬車,準備調查艾伯納・黑爾的人品。馬車走到半路,還沒到達馬爾波羅村,索恩就開始討厭這座村莊了。那得意洋洋的春日景色和自得其樂的白色穀倉都顯示出這裡世代生活著勤儉的良善島民,他們滿足於自己的財產,對上帝的教誨充耳不聞。當神父發現鎮上的島民跟外面那些穀倉一樣自鳴得意的時候,早先的印象不由得又加深了一層。

艾伯納就讀的學校的校長語氣隨意地對索恩進行了彙報:“艾伯納・黑爾?啊,是的。黑爾家的孩子太多了,要分清誰是誰可實在不容易。艾伯納,頭髮稀稀拉拉的,體育不行,數學更加糟糕,但那孩子對文字頗有天分,這表明他的腦袋還算不笨。生活嚴格,不剪指甲。牙齒倒是挺好。”

“他虔誠嗎?”索恩追問道。

“虔誠得過頭了。”校長冒失地說道。隨即,他覺察到訪客可能認為自己詆譭虔敬的生活,又連忙補充,“我的意思是,他可能有些自負,這樣就有點過分了。《聖經》不是教導我們:‘死蒼蠅使噴香的膏油發出臭氣。這樣的一點愚昧也能敗壞智慧和尊榮。’”說完,他把手舉到空中,討好地微笑著。

“他能成為一名好的傳教士嗎?”索恩有些惱火地問,因為他沒聽明白這句引文的意思。

“啊,能!”校長嚷道,“闖入未知的世界,將良好的訓誡傳播到野蠻人中間去。是的,我認為艾伯納・黑爾……我沒認錯人吧?他是吉迪恩・黑爾家的老大?哦,沒錯!他肯定是位很好的傳教士。他喜歡去那些怪里怪氣的地方一個人待著。”

當地牧師比學校的校長好不了多少。在非洲的艱苦環境裡,索恩牧師什麼都見識過了。他一眼就看出來艾伯納愛哭鼻子的毛病是打這兒學來的。顫巍巍的老牧師呼哧呼哧地說:“小艾伯納・黑爾!我記得。那年他找到了上帝,在他父親的牧場上,他嚇呆了,就站在那兒……”

“他能成為一名好的傳教士嗎?”索恩打斷了他的話。

“傳教士!”老人叫了起來,“他為什麼要離開馬爾波羅村?為什麼不回來,接我的班,在這裡行善?他們應該多派幾個傳教士來馬爾波羅村。無神論、自然神論、功利主義、輝格主義……很快,整個新英格蘭地區就不會再有好人追隨約翰・加爾文了。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想法,年輕人,當然,你那發紅的臉告訴我,你並不想知道。我認為你不該到這兒來,把我們的小夥子都拐騙到錫蘭和巴西那種地方去,讓他們在那兒餓著肚子傳教。但是我還沒回答你的問題呢。艾伯納・黑爾會成為一名非常出色的傳教士。他很隨和,但原則性強。他很勤奮,熱愛自然,富有情趣。他很虔敬,也尊重自己的父母。他被派到錫蘭真是可惜。”

走在通向黑爾家的土路上,索恩牧師簡直想放棄自己那套費事的計劃。他本想先說服董事會選擇艾伯納,然後再去說服外甥女傑露莎也選擇艾伯納。但到目前為止,他所聽到的關於艾伯納的說法卻印證了委員會的猜測:艾伯納是個不通情理、固執迂腐的年輕人,在哪兒都不讓人省心。然而,當高個子傳教士來到艾伯納・黑爾的家時,他的想法完全改變了。

從大路開始,一排楓樹沿著小徑通向一座新英格蘭風格的農家房舍,旁邊連著穀倉。房子看起來至少有一百五十年沒有粉刷過,在新英格蘭的陽光下呈現出灰棕色。院子裡綠草茵茵,本來挺迷人的,然而陽光不僅沒有讓院子顯得亮堂,反而讓房子看起來更加破敗。索恩牧師回想起自己從小住到大的基督教房屋,就跟這裡差不多。人們住在這種房子裡才能生髮出真正的虔誠之心。僅僅是看了一眼艾伯納家那破敗的房子,索恩就對艾伯納有了更深的理解。

剛直嚴厲的吉迪恩・黑爾跟這座房子簡直是絕配。吉迪恩屈起瘦瘦的左腿,使其完全繞過右腿並搭在上面,一句話就讓來客大為稱心:“如果你把艾伯納送到奧懷希島去,你並不會完全省心,索恩牧師。他不是個平凡的孩子,不那麼容易馴服。在他皈依之前,還算講道理。可之後,他就堅信應該是由他而不是由我來闡述上帝的旨意。他的性格十分頑強。如果你看過他在馬爾波羅村學校裡的成績,你會發現他數學很差。但你看過他在耶魯大學的成績嗎?都是優等。在很多方面,他顯得比較冷漠,索恩牧師。但是涉及到大是大非時,他便堅定得如同磐石。我所有的孩子都這樣。”

晚飯時,伊利法萊特・索恩終於瞭解到了艾伯納是怎樣被塑造成一塊堅硬的花崗岩的。黑爾家有九個孩子,個個臉洗得乾乾淨淨。他們穿著用最廉價的自紡布織成的衣服,恭順地列隊走進房間,坐在桌旁。那張桌子也潔淨得一塵不染,上面幾乎沒有什麼吃的。“我們先祈禱吧。”瘦巴巴的吉迪恩宣佈,嚴厲的目光跟老鷹似的,所有的小腦瓜都垂了下去。九個孩子依次背誦了一段《聖經》中的文字。隨後,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的黑爾太太簡單地喃喃念道:“願上帝祝福我們家。”接下來,她丈夫祈禱了五分鐘。這些儀式結束後,黑爾說道:“現在,可否請我們的客人說一段禱詞來祝福我們?”這番情形與索恩牧師本人的童年實在太相似了,他進行了長達十分鐘的祝福,其間還回顧了自己在篤信基督教的家庭度過的青年時光中幾個特別虔誠的時刻。

寡淡無味的晚餐結束後,吉迪恩・黑爾領著全體子女來到瀰漫著溼冷黴味的前廳,這證明這間屋子裡從來沒有浪費過柴火。大家在這裡開始進行正式的晚禱。吉迪恩的妻子和女兒們唱了一段激情四溢的《耶穌聖名眾當稱頌》,之後,吉迪恩和男孩子們唱了一首當時頗為流行的聖歌《哦,我願與主親密同行》。當他們唱到關於聖像的高潮時,索恩牧師也激情澎湃地加入了進去。那些歌詞幾乎是他生命最主要的推動力:

我最珍愛那座聖像,

無論它的本尊是何模樣,

請您助我驅離拆毀,

虔誠供奉,您是唯一。

吉迪恩在自己和長子祈禱後,邀請客人簡單地講幾句。索恩牧師激情洋溢地談起基督教家庭對年輕男子的影響。他回憶起自己的姐妹們,說她們都成長為意志堅強的女性,這是基督教家庭對女性的影響。“正是從這樣的家庭裡。”他說道,“上帝選出了那些能在人間替他傳播福音的人。”在講話中,他始終承諾將全力支援艾伯納・黑爾。索恩牧師已經明白,現在這個年輕人算不上盡善盡美,但他未來會成為出色的信徒,一心一意侍奉上帝。

祈禱結束後,孩子們離開了房間。牧師問吉迪恩要了一張紙,準備給董事會寫一篇報告。

“一封很長的信嗎?”吉迪恩急切地問道。

“一封簡訊。”伊利法萊特回答,“我要報告一些令人愉快的訊息。”

吉迪恩謹慎地將一張信紙對半裁開,遞一半給客人。“我們家絕不浪費。”他解釋道。

高個子傳教士提筆寫著:“各位同仁,我已經拜訪過艾伯納・黑爾的家,他來自一個對上帝十分虔誠的家庭……”這時,他偶然間瞥了一眼存放書籍的小書架,愉快地發現上面的書籍跟他家的藏書十分相似:一本翻爛了的歐幾里得、福克斯的《殉道史》、諾亞・韋伯的拼字課本、家庭版《聖經》,旁邊還有一本破破爛爛的約翰・班揚的著作。

“我高興看到,”索恩牧師停筆說道,“您的家庭裡充滿了基督教的氣氛,並沒有沉淪在甚囂塵上、軟綿綿的詩歌與小說當中。”

“為了得到救贖,我們這個家會盡一切努力。”吉迪恩答道。就這樣,瘦長臉的傳教士寫完這封將把艾伯納・黑爾送到奧懷希島上去的信。

伊利法萊特・索恩走進清冷的春夜時,小徑被月光照得一片通明,黑爾夫婦陪著他。“只有在下雨天,”吉迪恩說,“或者沒有月亮,我才會備馬。”此時,他只是抬起結實的右臂,指了指通向馬爾波羅村的方向,“離得不遠。”他向客人保證。

索恩牧師對黑爾夫婦道了晚安,動身朝馬爾波羅村昏暗的亮光走去。走了一段路之後,他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再次打量這個簡陋的家。他所擔保的那位年輕人就出自這樣的家庭。樹木排成一行,農田拾掇得利利索索,牛兒膘肥體壯。放眼農場其他地方,則只有滿目荒蕪,看不到任何哪怕是稍具美化作用的物品,只有一種刻意營造出來的樸素,彷彿拒人於千里之外。但是這座農場卻在向路過的人大聲疾呼:“這裡住著全心全意奉獻上帝的家庭。”彷彿正是為了強調這個事實,在索恩牧師走後不到兩個小時,艾伯納・黑爾的大姐就抽泣著衝進了母親的房間。她戰慄著站在月光下,哭喊道:“母親!母親!我一想到索恩牧師今晚談及的那些可憐的非洲人就睡不著覺,我渾身戰慄,聽到了上帝直接對我講話。”

“你是不是突然有種強烈的負罪感?”母親問道,套上一件長外套。

“是的。我頭一次發覺自己是多麼的無望,我已經徹底被詛咒了,無路可逃。”

“你願意將自己完全獻給上帝?”

“就好像有一隻大手劇烈地搖晃著我,最終開啟了我的心智。”

“吉迪恩!”女孩的母親欣喜若狂地喊道,“艾絲特得到了點化,她有了負罪感!”

這個訊息比吉迪恩・黑爾聽過的其他任何訊息都要令他高興,他喊道:“她有沒有進入榮耀的境界?”

“是的!”黑爾太太喊道,“哦,神聖的比烏拉之國,另一位罪人也尋到了你!”黑爾家的三個成員跪在月光中,熱忱地感謝著那位嚴厲冷峻、令人生畏的保護者,感謝他讓另一位家庭成員也認識到了人類所揹負的深重罪孽,認識到了那永不熄滅的大火。一百個人裡最終有九十九個人將會被投入其中,而他讓她看到了那條苦澀艱難的救贖之路。

索恩牧師花了三天時間趕到了新罕布什爾州西南部康涅狄格河畔的沃普爾村。在整個美國,這裡是最敬畏上帝的村莊之一。成排的樹木,家家砌著山牆,牆面一律塗著白漆。那座閃閃發光的教堂尖塔老遠就能看到,周圍連綿起伏的山丘也是生機勃勃。這座村莊很適宜陶冶情操。索恩牧師的姐姐艾比蓋爾當年不顧大家的反對,堅持嫁給了年輕的哈佛畢業生查爾斯・布羅姆利律師。律師一家世世代代都生活在沃普爾村。

索恩牧師對布羅姆利家和他們的村子都沒有好感。他們生活奢侈,缺乏虔敬之心。每次來到沃普爾村,牧師都會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感覺:遲早有一天,上帝會懲罰這個奢靡的地方。布羅姆利家越走越近,牧師的這種想法也越來越強烈。布羅姆利家是一座三層樓房,寬敞結實,砌著好幾面山牆。他有些沮喪地聽見他的姐姐正在用家裡的風琴彈奏英國舞曲。舞曲戛然而止,一個四十歲上下、容光煥發的圓臉女人衝到門口,嘴裡喊著:“伊利法萊特!”他忙不迭地躲著姐姐的親吻,並四下裡急切地張望著,看到侄女傑露莎並不在家,索恩牧師頓時放了心。

“她在家!”艾比蓋爾糾正道,“在樓上,正傷心著呢,她的情況十分不好。可要我說呢,這是因為她自己願意。她就是放不下他。每當痛苦眼看就要過去的時候,總會有一封來自坎墩或者加利福尼亞的信,一看信,她就又消沉下去了。”

“你想過截住這些信嗎?”伊利法萊特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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