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2)

瑪拉瑪去世之前,在公開場合又出現過幾次。其中一次,她爬上那艘停泊在陸地上的獨木舟,一邊費力地在塔帕樹皮布上調整著姿勢,一邊指揮著槓夫們抬著她走過已遭破壞的街道。沿途所到之處,瑪拉瑪並不多費口舌,只簡單說:“我們頒佈的是善法。你們必須遵守。”她停下來給警察們鼓勁兒,並在墨菲的小酒館裡再次宣佈:“不準再賣酒給夏威夷人。姑娘們不許再光著身子跳舞。”她一邊說,一邊不住地喘著粗氣。那時暴亂結束還沒多久,這些語言的威力是過去的好多倍,克羅羅手下的警察們漸漸控制住了局面,甚至比過去的管理還要有權威。瑪拉瑪非常有威嚴地坐在那條獨木舟裡,身後跟著兩名胖墩墩的侍女和一群手裡拿著羽毛棍的男人。

艾伯納和傑露莎都注意到,在這場奇特的獨木舟巡遊上,瑪拉瑪讓她的孩子柯基和妮奧拉妮緊守在自己身邊,當他們走到人群最集中的堡壘時,瑪拉瑪宣佈:“我馬上就要死去了。我的女兒妮奧拉妮將會擔任阿里義-努伊。”人群中並無歡呼喝彩之聲,島民們只是仔細打量著這位健美的少女,較之原來更多了一些敬重。

緊接著,艾伯納看到幾位尊貴的卡胡納紛紛來到瑪拉瑪身邊,與她激烈地爭辯起來,艾伯納猜他們是想說服那位背叛了舊宗教的領導者放棄新的宗教,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卡胡納們覺得基督教很好,也願意承認基督教的天神比他們自己的天神高階得多,單單為了小心謹慎,卡胡納們也願意尊重這位全知全能的新天神。與此同時,他們也要保護這位鎮定、偉岸的阿里義-努伊安全度過臨終前最後的日子,不願出現任何疏漏。因此,在艾伯納向耶和華祈禱時,他們也默默地向凱恩祈禱。他們特別用心地為瑪拉瑪按摩,四處尋找草藥為她安神,他們準備她最愛吃的食物供其大吃特吃。瑪拉瑪覺得,只有用這種方式才有機會重新恢復她的力量。她每天吃四頓飯,有時候要吃五頓。平常的一餐要吃掉一兩磅烤豬、一大塊狗肉、烤魚和一大份麵包果。她每餐至少要吃掉一夸脫芋頭,兩三夸脫也毫不稀奇,飯後會有幾名婦女用羅密羅密按摩法為她揉肚子,幫助其刺激遲滯的消化系統。惠普爾醫生大發雷霆:“她這樣吃會死的,可她從二十歲開始就這麼幹了,這真是難以想象!”

其他島嶼紛紛得到訊息,說科納國王的女兒瑪拉瑪即將死去。按照已經延續了不知多少代的傳統,阿里義們紛紛到她的病榻旁集合。多年之後,凡是當時住在拉海納的美國人,被問及對當地最深的印象時,絕不會提到開炮,而是會講起阿里義們最後的那次悼念集會:“有的從遙遠的卡烏艾島乘輪船過來,有的從拉奈島乘獨木舟而來。他們有的單獨前來,有些成群結隊。我記得有人穿著西式的服裝,有些則披著黃色的斗篷。他們全都在我們的小碼頭上靠岸,邁著莊重的步伐,經過卡美哈梅哈的舊宮殿,沿著海木槿下那條塵土飛揚的道路往東去。這情形彷彿仍在我眼前。他們是何等偉岸的巨人啊!”

群島的攝政王卡休曼努女王在麗麗哈和姬娜烏王后——兩位的腰身都十分可觀——的陪同下趕來。比瑪拉瑪還要重四十磅的卡拉尼・歐・麥・修・伊拉公主來自夏威夷,少年國王考伊基奧利來自火奴魯魯。群島上身份高貴的男人也紛紛來到:帕吉、博吉、霍阿皮裡,還有一位被西方人稱作比利・皮特的首領。惠普爾醫生看到這集會的場面,暗想:“這些人有生之年便使群島從奉行異教主義進化為信奉上帝,從石器時代進化到現代社會。為此,他們得打退俄國人、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和美國人。每一艘從文明社會來到群島的軍艦,其目的都是要強迫島民把姑娘獻給水手,或者把朗姆酒帶給當地人。”他們是令人驚歎的民族,他們是夏威夷古老的阿里義,而現在,為著盧卡・瑪拉瑪・卡納克阿的死,這些人身著盛裝聚到了一處,彷彿悼念的正是他們自己。

惠普爾醫生對艾伯納說:“他們就像曾在世界上橫行霸道的巨獸,在鉅變降臨時緩慢地走向死亡。”

“什麼巨獸?”艾伯納不解地問。

“就是冰河時期之前那些巨大的獸類。”惠普爾解釋說,“有些科學家認為,它們的消失是因為體型太大,無法適應地球的變化。”

“我對這類假說毫無興趣。”艾伯納回答。

瑪拉瑪在她的草屋宮殿一位一位地接見這些高大偉岸的老朋友們。

“阿羅哈,努伊,努伊。”她不斷地說著。

“噢喂!噢喂!”他們抽泣著說,“我們來跟深愛的姐妹灑淚分別。”

當呼吸痛苦不堪的時候,瑪拉瑪便咬住下嘴唇,用那張大嘴的嘴角喘氣,痛楚一旦消失便立即又恢復笑容。阿里義們一座座笨重的身軀在她身邊圍成一個巨大的半圓形,他們輕聲地自言自語,不住地祈禱著。

現在克羅羅決定,要把他深愛著的女人挪到床上,讓她在那裡死去。他命人上山取來一捆捆散發著香氣的樹葉——驅魔用的阿皮樹葉、治療用的泰樹葉,還有神秘的念珠藤,那具有穿透力的香氣最受島民喜愛。樹葉送來後,克羅羅嗅著這熟悉的強烈氣味,回憶著自己在夏威夷島上墜入愛河的那些日子。他劃開一張張樹葉的背面,以便讓香氣散發出來,並將它們在塔帕樹皮毯上擺出一個正式的圖案。在這張香氣氤氳的床上,他又放置了一條編制得十分柔軟的露兜樹墊子,然後又是一張柔軟的塔帕樹皮,最上面是一塊中國產的絲綢,上面繡著金色的龍。巨人瑪拉瑪只要挪到這張床上就能聞到念珠藤的香氣。

接下來,克羅羅到海灘上去,叫漁夫捕來新鮮的鯉魚,然後根據島上的傳統親自烹調。他將椰子搗碎,看著麵包果一點點烤熟。在瑪拉瑪臨終的那幾天裡,只要不是克羅羅親手做的食物,瑪拉瑪連一小口也不吃。漫漫長夜,克羅羅親手編織了羽毛拂塵為她驅趕飛蟲,不讓它們落在那沉沉睡去的龐大軀體上。除非是手腳並用爬行,他絕不以其他方式接近她的身邊。克羅羅想讓瑪拉瑪時刻記住自己是阿里義-努伊,是他的靈氣來源。最讓瑪拉瑪感到高興的是,克羅羅會在清晨暫時從她的身邊走開,過一會兒便用手肘跪爬回來,因為他的雙臂中堆滿了紅色的桃金娘、姜花和夏威夷昊樹的花朵。克羅羅送來的花朵上還綴著露珠,他以前便這樣做過,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時還沒有卡美哈梅哈的戰爭斷送他們的生活。

瑪拉瑪臨終時,目光仍然注視著克羅羅,在她的眼中,他又回到了兩人年輕的時候,那時異邦的天神和傳教士還沒有硬生生地橫在兩人之間,然而瑪拉瑪最後的遺言說的仍然是她正扶持建立的社會:“我死後,決不允許敲掉自己的牙齒,決不允許弄瞎自己的眼睛,不準大哭大鬧地辦喪事。我要像個基督徒那樣下葬。”說完,她把克羅羅叫過來,用胳膊肘撐起身子,最後一次與他說悄悄話。就這樣,當瑪拉瑪的大限來臨時,那一堆毫無生氣的血肉之軀轟然向後癱倒了下去,壓碎了那些念珠藤葉子。

瑪拉瑪的願望實現了。她被以基督教葬禮的方式裝入一隻杉木箱,埋在一片溼地中間的小島上,那裡曾是這位阿里義常常出遊的地方。艾伯納在瑪拉瑪的墓旁舉行了一場感人至深的佈道儀式,眾位身高體胖的阿里義們佇立在他們有生以來見到的第一座基督徒的墓碑旁,心中暗想:“這樣埋葬女人比過去那樣好。”普通百姓卻不許進入這座禁忌的島嶼,他們站在河岸旁,按照老規矩虔誠地抹著眼淚。然而並沒有人敲掉自己的牙齒,或者挖去自己的眼球,而過去,只要有阿里義死去他們便會這樣做。這一次,他們驚愕地看著這支送葬隊伍:馬庫阿・黑力和他的妻子走在最前面,拖著長腔為他們親愛的朋友唸誦禱文,後面跟著詹德思船長、惠普爾醫生和兩人的太太。再後面是頭戴念珠藤花環的卡胡納,個個心裡偷偷默唸著異教徒的經文。他們身後是身材魁梧、痛哭不止的阿里義。八個身披黃色斗篷的男人手裡抬著長杆,杆子上放置著那隻杉木箱子。箱子上蓋著念珠藤和桃金娘花朵,還有一塊巨大的絲綢蓋布,繡著幾條紫色的龍。

默然無語的送葬者們抵達了墓地所在,阿里義們放聲號哭起來:“噢喂,噢喂,致我們的姐姐!”這哭聲悲痛欲絕,以至於艾伯納(他負責葬禮按照基督教的方式舉行,確保其中不出現異教徒儀式)竟沒有注意到克羅羅、柯基和妮奧拉妮並未來到墓地,而是分散開來與幾位顯赫的卡胡納們商量著什麼。克羅羅坦言:“瑪拉瑪臨終前,悄悄對我說:‘讓他們按照新規矩埋葬我,這樣對夏威夷最有好處。等傳教士舉行完儀式之後,不要讓他們找到我的屍骨。’”

幾位密謀者板著臉面面相覷。艾伯納開始進行長篇佈道了。這時,一位年邁的卡胡納悄聲說:“我們的確應該尊重新教,然而假若她的屍骨被人找到,將給卡納克阿家族蒙上恥辱。”

另一位卡胡納低聲說:“偉大的卡美哈梅哈去世時也是如此指示霍阿皮裡的,於是霍阿皮裡趁半夜拿著他的屍骨偷偷溜出去,直到今天也沒有人知道藏到哪裡去了。阿里義就應該這樣。”

此時,艾伯納懇求道:“主啊,請帶走你的女兒瑪拉瑪!”於是最年長的一位卡胡納沙啞著嗓子對克羅羅說:“這句遺言比別的都有效。你明白該怎麼做。”

墓地旁,三對傳教士夫婦提高嗓音,齊聲唱誦《福哉系連妙結》。此時,克羅羅那夥暗地裡行事的同伴們一個個對他悄聲道:“這是你的職責,克羅羅。”他們本來無需如此叮嚀,自從瑪拉瑪與丈夫密談的那一刻開始,克羅羅就明白自己該怎麼做了。因此,當墓旁的歌聲結束,艾伯納帶領眾人進行最後的祈禱時,克羅羅便在心中暗自禱告:“凱恩,帶領我們走上正確的道路吧!請幫助我們,請幫助我們。”拉海納鎮的第一場基督教葬禮結束了。

送葬隊伍回到船上時,克羅羅輕輕拉住兒子的手,低聲說:“要是你能留下,柯基,我會很高興。”

雖然想避開,然而年輕人已經料到家人會請他留下。既然話已出口,他便欣然接受:“我會幫助你的。”柯基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一段時間以來,柯基總感到自己正漸漸走在深淵的邊緣。黑爾牧師不同意讓他當牧師,自己那痛切的失望自然逃不過父親和卡胡納們的眼睛。惠普爾醫生和亞伯拉罕・休利特退出教會一事則加深了他的憤怒,因為這證明這夥人從一開始就不像他那樣全心侍奉上帝。卡胡納們私下裡說:“傳教士們絕對不會讓一個夏威夷人成為他們的一員。”另一方面,在耶魯大學門外雪地裡的那番談話之後,柯基便將全部身心奉獻給了上帝,那些不如他虔誠的人竟然取得了牧師資格,這種羞辱他也甘願承受。他熱愛上帝,與上帝心心相通,每到日落時分便與他溝通交流。他情願用自己的畢生時光追隨上帝的意志,他曾自問:“如果傳教士因為我是夏威夷人而拋棄了我,我為什麼要繼續虔誠下去呢?”對自己的這個想法,柯基感到無地自容。

柯基熱愛上帝,但是憎恨著上帝的傳教士。他以某種奇妙的方式周旋其中,只要能保持這種微妙的平衡,自己就能免於做出明確的選擇。然而偉大的母親一去世,柯基便不知不覺地倒向克羅羅和卡胡納的陣營,開始對自己的宗教信仰進行徹底的反思。炮轟拉海納事件,還有那些信仰基督的美國人在本地的無恥行徑,迫使他不得不赤裸裸地捫心自問:“這種新的宗教對我的同胞可有益處?”今晚母親的葬禮上,荒蠻之地的太陽沉到黃褐色的拉奈山後,照得海水泛出粼粼金光,此情此景,在庫克船長尚未到此之前便早已存在。柯基在兩種宗教中做出了選擇。“我會幫助你的。”他對父親說。

夜幕降臨後,克羅羅、柯基和兩位身強力壯的年輕卡胡納來到阿里義-努伊的新冢,小心翼翼地取下上面覆蓋的花冠。然後他們拿出了當天早些時候藏好的撬棍,開啟杉木箱的蓋子放到一邊,畢恭畢敬地捧出那本放在最上面的黑皮《聖經》。他們又一次看見他們那位偉大的阿里義,身上堆著念珠藤做的花環。眾人輕手輕腳地抬著那具軟綿綿的胖屍體放入一隻帆布袋,又回去把墳墓恢復成原來的模樣。

“你去砍一段香蕉樹樹幹。”克羅羅吩咐道,於是柯基來到海島腹地,伐倒一棵長滿樹葉的樹幹。從那早已無可追溯的時代開始,這樹幹便在天神面前代表著人類,柯基把樹幹削成與瑪拉瑪身高一樣的長度後,便回到棺材旁,將樹幹置於其中。這樣做是為了防止天神耶和華動怒。大家把聖經放回原處,將墳墓重新封死,並在上面重新擺好花環。接下來,這四位身強力壯的男子便抬起帆布袋,把瑪拉瑪運到她真正的歸宿。

夜色正濃,眾人划船來到一片海岸,一個沒人能看見他們的地方。送葬隊伍開始朝著茂宜山脈的方向出發。清晨時分,他們到達一片隱秘的山谷,趕在黎明到來之前挖出了一個淺淺的墓坑。在底部鋪上多孔的岩石後,他們將香蕉樹葉和泰樹葉擺在岩石上。一切就緒後,他們便輕輕地將瑪拉瑪安放在墳墓裡,屍體上蓋了一張神聖的塔帕樹皮,然後是潮溼的樹葉和青草。接下來,他們又盡其所能找來所有的樹葉和草棍,高高地堆放在墳墓上,將其點燃。他們讓這堆火緩慢地燃燒了三天,同時卡胡納們唱誦著:

拋開生命的熱力來到凱恩清涼的水中,

離開塵世的慾望來到凱恩清涼的水中,

舍下慾望的重擔來到凱恩清涼的解脫中,

群島的天神們,遠方海洋的天神們,

七目星座的天神們,星辰和太陽的天神們,

請帶走她。

到了第四天,克羅羅開啟墳墓,火堆的熱力早已燒焦了瑪拉瑪的血肉。他用一把鋒利的小刀將她的頭顱從巨大的骨架上割了下來。克羅羅颳著這顆頭骨,以剝離所有殘存的部分,然後把頭骨放進念珠藤葉子裡包好,再裹上一塊塔帕樹皮,最後放入一個編制細密的露兜樹葉草墊裡。這將是克羅羅一輩子永恆的財寶。在他漸漸老去的每一夜,克羅羅都會拿出這顆他深愛的頭顱,與她傾心交談。他回憶起基督教來到小島之前,瑪拉瑪曾是多麼喜愛菸草。於是克羅羅便會點上他的菸斗,待到煙火濃烈便將它們吹入她的口中,克羅羅知道瑪拉瑪喜歡他如此細心周到。

克羅羅切下一根巨大的腿骨遞給柯基,讓他將其刮好並儲存起來。年輕人開始動手執行這古老的任務,彷彿有聲音從遠古傳來,召喚著他。

現在,克羅羅切下了另一條腿,把大腿骨為妮奧拉妮——現在的阿里義-努伊——刮好,以便她能永遠帶著這件紀念品,並記住自己尊貴的地位是由何處得來。接著,克羅羅將剩下的骨頭和灰燼收集起來,遞給一位卡胡納。這位卡胡納帶來了一隻形狀奇特、用細繩編成女性形狀的背囊,他將瑪拉瑪的遺體放置其中。克羅羅接過背囊夾在左臂下,用右臂夾著那顆包裹好了的頭顱,獨自一人走上了最後的朝聖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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