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 / 2)

滿基夫婦來到克拉沃七個月了,大個子掃羅和他的黨羽們的破壞行動終於威脅到這兩個華人了。玉珍已經從產後恢復了過來,男人們開始打量她的身體,他們互相談論著:“跟那女人應該有很多樂子,而且她完全沒得病。”

一天夜裡,其中三個男人突然從茅草屋頂上跳下來,要抓玉珍。但是玉珍夫婦很早就準備好要應付這次襲擊了,所以偷襲者們跟手裡拿著尖頭木棍的華人撞了個正著。那場抵抗行動既痛苦又無聲無息,身患絕症的滿基從樹葉做的床上跳起來,拼命抵抗大個子掃羅,而玉珍手裡拿著尖頭木棍對著另外兩人又掄又戳。

玉珍被一條長著殘手的胳膊攔腰抱住,那人把她拉到自己懷裡的時候,她聞見麻風病人嘴裡腐臭的口氣。她用木棍往回一戳,對方痛苦地尖叫起來,手也撒開了。現在兩個華人對抗的是兩名突襲者了。玉珍就像叢林裡的動物一樣,本能地放棄了自己的對手,朝著領頭的大個子掃羅的頸部血管撲過去,玉珍使盡渾身氣力朝他的腦袋扎過去,不知是戳到了對方的耳朵,還是戳到了太陽穴的柔軟部位,因為木棒陷在裡面拔不出來了。木棒深深地紮了進去,乾淨痛快。與此同時,滿基把他手裡的尖頭木棍往上一挑,大個子掃羅張大了嘴巴。

掃羅捂住兩處致命傷,朝著夜色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嘴裡喊著:“伯爺殺人啦!”這一來,他那沒有受傷的幫手被分散了注意力,跑過去給他的頭兒幫忙,第三個人則踉蹌著逃到黑暗中,左眼上還露出三英寸長的木棍。

“伯爺殺人啦!”大個子掃羅大聲吼叫著,吵醒了整個聚居區的人。等他身負致命重傷連滾帶爬地回到一圈火把中的時候,凡是走得動的人都跑了出來,看到了他張著大嘴、渾身痙攣的死相。大家從他那醜陋的屍體旁退開去,默不作聲。沒有人沒被大個子掃羅欺侮過,現在他們看見這個被麻風病弄得渾身爛瘡的屍體躺在灰塵裡,覺得還是離他遠點好。他那瞎了眼的幫兇溜進黑夜中。克拉沃的麻風病人陷入了一片沉默。

對於兩個華人來說,那是個難熬的痛苦夜晚。他們無法知道,整個聚居區大部分人都願意看到大個子掃羅完蛋,那個幫兇還瞎了一隻眼睛。他們兩個人在黑夜裡互相擁抱。他們不知道,在克拉沃,這個大個子男人的死法無人不曉:“他跑去強暴那個中國姑娘,她丈夫把他殺了。華人幹得好。”

凌晨下起了雨,哀愁的雨滴落在茅草屋頂上,流到地板上,先是一條條細流,漸漸地成了一條河,這真是禍不單行。玉珍對發著抖的丈夫說:“我們做得對,五洲他爹。其他人好多年前就應該這麼幹了。”

“咱們還有棍子嗎?”滿基問。

“我的兩根都沒了。”玉珍並不隱瞞。

“我還有一根,另一根藏在樹葉子底下。他們早晨來抓我們的時候,我們應該戰死為止。”

“我也這麼想。”玉珍答道,她走到破爛的茅屋角落裡,從泥地裡拿出另一件武器。兩人孤立無援,沉默不語,他們不知道大個子掃羅的人什麼時候來報仇,於是他們一直等待。玉珍說:“我真高興,五洲他爹,我真慶幸當初跟你過來了。今天晚上有你幫我戰鬥,我真高興。”

“我都忘了你是客家人了。”滿基答道。

雨越下越大,有那麼一會兒,夫婦兩人覺得他們聽到麻風病人集合起來襲擊他們的嘈雜聲了,但那只是從懸崖上往下流水的嘩嘩聲。玉珍問道:“你原諒我那雙大腳了嗎?”她丈夫說:“我根本不覺得那是大腳了。”

他們在冰冷黑暗的夜裡摟在一起,滿基說:“你必須答應我,五洲姨娘,如果你從這兒逃出去,你一定得儘量把錢都給大太太寄過去。”

“我答應你。”玉珍說。

“你得把我兒子的名字都寫在祠堂裡。”

“我會做到的。”

“你把這些事都告訴祠堂的時候,用不著說自己是客家人,這會讓我老婆難為情。”

“我跟寫信先生一個字也不說。”玉珍答應。

“你必須答應我,把我埋在山坡旁。”

“我會的,就跟在中國一樣。”

“你還得答應我,把兒子帶到墓前來祭奠我。”

“我會做到的。”玉珍答應著。滿基又說:“天一亮咱們就死了,五洲姨娘,你答應我的事情已經無所謂啦,但我心裡好受些。”漫長的雨夜,他們等到東方發白,等到冰冷的黎明來臨,賭徒滿基說:“咱們別再等了。咱們出去迎戰。”兩個華人離開臭烘烘的茅草屋,每人右手拿著一根邊緣參差不齊的尖頭木棍。

他們恐懼地看到,大個子掃羅的屍體躺在漲滿雨水的小徑上。他們知道,這必將激起爪牙們的瘋狂報復。當他們小心翼翼地來到村子時,已拿好手中的木棍做好了決一死戰的準備,這時他們卻驚喜地發現,夏威夷麻風病人並沒有懷著敵意往後退卻,而是懷著和解迎了上來。兩人手裡那致命的木棍慢慢地垂了下去。最後,兩個華人四周圍了一圈瀕臨死亡的男男女女,他們說:“你們做了好事。”一個慘遭大個子掃羅及其爪牙蹂躪,卻堅持著沒有發瘋的女人輕輕地說:“我們決定了,克拉沃這個地方應該有法律。”

整整六年,身患絕症的人被扔在這裡的海灘上等死,人類社會拋棄了這可怕的麻風隔離區,從未給予它一丁點兒幫助。它的復興之日,應該從那個意志堅定的女人說的那句話開始算起。麻風病、強暴,還有絕大多數人都無法想象的凌虐都沒能摧垮她的意志。她莊嚴地說:“克拉沃這個地方應該有法律。”

一套初步的社會組織建立了起來,哪些人負責分發食物,哪些人負責把水運進村子,還有正式的警察來阻止強暴孤立無援的婦女。來到海灘的無人陪伴的姑娘們被命令快速選出一個男人,跟他待在一起。有個年輕的媳婦抗議道:“我已經結婚了,我愛我丈夫。”這時,年長些的女人就會嚴厲地說:“你已經離開了人類社會。你現在是在通往地獄的中轉站。我警告你,最好選個男人。”於是有些女人就在這些生命垂危的男人身邊換來換去,然而這種方式是有序的,並非強暴的方式。

遭到放逐的孤兒被分配給柯苦艾們,他們被當成親生兒女一樣對待和餵養。有一條法律是至高無上的:老頭和老婦人如果快要去世了,就再也不能待在開闊地,必須為他們找到某個隱蔽的地方。

就算聚居地已經建立起一定的秩序,火奴魯魯的官方仍然沒有提供任何幫助。麻風病人仍舊被扔在海灘上等死,不給藥品,不給木材,不給任何安慰。

1871年過了一半時,一位讀過不少書的夏威夷人來到了隔離區,他建立了一個更加正規的政府機構。最初做出的決定之一就是絕不能把兩位華人放逐到懸崖邊上去,而是必須允許他們跟其他人住在一起。這個決定得到了大多數麻風病人的熱烈鼓掌,大家都認為,克拉沃這點可憐的人道關懷就是從滿基拼死保護妻子不遭強姦犯侮辱的那個夜晚開始的。他們建起一家簡單的醫院,沒有醫生,只有患麻風病的護士。識字的女人還為在隔離區出生的孩子們辦了一所學校。一個委員會懇求政府定期運送食品過來——按每週每人五磅鮮肉供應,再加上二十磅蔬菜或芋粉醬——有時候這些東西還真能運到。大家修了幾座花園,建起水庫。女人們都說:“克拉沃將成為一個有法律的地方。”

當然,麻風隔離區還是沒有規劃過的房屋,超過半數的病人還得年復一年地住在灌木叢下。沒有床,只有一件換洗衣服。有些人沒有等到麻風病發作就死去了,這也許是件幸事。然而就連形狀最恐怖的、在地上爬行著的活屍都想要有個自己的家,一座茅草為頂的小棚子,在那裡,他們仍然能保留著幻想,知道自己仍然屬於人類。

到了1871年6月,玉珍搬到村裡已經五個禮拜了,可她還是住在泥地裡。她決定:“五洲他爹,我們得給自己蓋一座房子!”她那簌簌發抖的丈夫的腳指頭已經開始脫落,手指頭也不怎麼聽使喚了,但是她說服了他,由他來幹活。為了讓他把精力集中在以後的事情上,玉珍跟他商量蓋房子的每一個步驟。玉珍天天跋涉到一座倒塌了的夏威夷住房那裡——建於一百年前——拖回沉重的石塊,用胳膊抱著,滿基來決定它們放在什麼位置。最後,一堵牆建了起來,在克拉沃的暴風季節,兩個凍得簌簌發抖的華人至少可以不受呼嘯而過的寒風的侵擾了。

接著,玉珍找來房梁,還有幾根建造屋頂必須要用的橫樑。這項工程十分艱鉅,因為火奴魯魯政府一直忘記給麻風病人運送寶貴的木材。那些木頭得從遙遠的俄勒岡州進口。本州領導人都是務實的基督徒,他們的良心也常為麻風病人滴血,然而他們本能地覺得:“那些得了伯爺麥病的人早晚會死,為什麼要在他們身上浪費金錢呢?”於是,為了獲得寶貴的木材,玉珍讓丈夫成天待在海岸上,讓他守株待兔地等著海上漂來的浮木,並盼著能趕在別人前面搶先抓住那木材。

有一次,他驕傲地拐著腿回了家,手裡拿著一根長長的木料。於是屋頂的房梁終於安了上去。現在,兩個華人躺在尚未完工的自家房屋裡,看著那象徵希望的房梁,心裡想著:“很快,雨水就漏不進來了。”

丈夫守在海岸邊時,玉珍便試著爬麻風隔離島周邊的矮山崖。過了一陣之後,她變得像山羊一樣靈活敏捷,從一塊岩石蹦到另一塊,去找能用來做房梁的小樹。但山羊盤踞在這些山崖上的時間已經很久了,這個曾經是森林的地方如今很少有樹木能夠成活。只要這身手矯健的中國女人發現了一棵倖存的樹苗,她便爬上去,彷彿在跟山羊爭奪什麼寶貝似的。

那些日子裡,夫婦倆一會兒興奮,一會兒絕望。看到滿基對生活重新煥發了興趣當然很好,當她把一根長在高高懸崖上的小樹連根拔起時,玉珍也常常感到一種人生的驕傲。但到了下午,夫婦兩人採了皮裡草,為未來的房頂編織房板的時候,滿基卻常常會突然怒不可遏,他常喊:“我們編好這些草蓆,但是我們找不到房梁把它們鋪上去。”那些日子,火奴魯魯國王的傳教士顧問曾說:“我們決不能把錢財浪費在克拉沃。”

有一天,來自遙遠海岸的一整塊木板被衝到了岸上,如果經過仔細切割,它的大小足以為整面房頂做房梁,滿基想到他可以把這塊木板留著自己用,但是一個叫作帕拉尼的雙腿還完好的大個子男人衝了下來,抓住了它。於是華人就只好仍舊睡在沒有鋪上草蓆的房頂架子底下,雨水夜復一夜地淌下來。他們比很多人已經幸運得多了,他們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因為他們至少還有面牆來擋風,還有堅固的房梁來做屋頂,他們還有編好的皮裡草蓆,只等著就位了。

除此之外,他們還享有一種原始的、精神上的寧靜。滿基坐在海邊的岩石上,等著浮木到來。他常常朝著懸崖望去,妻子在那裡一步一個腳印,冒著生命危險日復一日地尋找木材。滿基的內心發生了變化。他自己並沒有察覺,可玉珍開始覺出她的丈夫再也不會從內心對她客家人的力量感到羞恥了。有一次,他甚至有點不好意思地承認:“我看著你往高高的岩石上爬,可我自己不敢爬上去。”這給了玉珍極大的安慰。

當初,兩個華人完全是被驅逐在外的人,就連麻風病聚居地也不要他們。他們兩人之間有了一種牢固的忠誠,除了一個人與另一人並肩戰鬥之外,他們沒有任何希望,所以他們是被絕對的絕望連線在一起的。

而現在,他們被納入了整個聚居區。人們把他們當作謹慎忠誠的人,可以自由地交往。現在,他們可以爭論房子應該怎麼建造。滿基的耐心常常被固執的客家妻子用光,他會氣憤地跺腳,用沒了趾頭的腳一瘸一拐地來到海灘上,坐在臨死的夏威夷男人身邊,跟他們說說心裡話:“男人理解不了女人。”身患絕症的男人便開始回憶自己栽在女人手裡的往事。這一天快過完的時候,他會瘸著腿回到家裡等著玉珍。滿基聽到玉珍進門的時候,他的心是快活的。

有一回,兩人和好的時候,滿基坦白地說:“如果你不是我的柯苦艾,我現在早就是個死人了。”他的眼神裡沒有本地人或者客家人那種優越感,他透過熱帶的暮色看著妻子說:“惠普爾醫生說得沒錯。男人不管走到哪裡,都會遇到挑戰。今天,委員會讓我負責分配食物,因為他們知道我是個誠實的男人。其實,”他自豪地說,“我本人就是委員會的一員。”

他們為一件事揪著心:我們的寶寶怎樣了?他們盤問“吉拉奧依”號的水手,然而一無所獲。有些人模模糊糊地記得,孩子交給了火奴魯魯碼頭上的一個男人,好像是個華人,可那人也記不真切了。惠普爾醫生去世了,玉珍沒法找人詢問。

兩個華人默默地焦急等待了好幾個月,到他們終於急不可耐的時候,一個新來的麻風病人說:“我認識基莫和阿皮科拉,他們是採念珠藤的,但他們只有四個伯爺孩子。”夫婦倆心急如焚,但玉珍總是念叨著:“不管那孩子在哪兒,總比在這裡強。”

滿基從苦惱中找到了一條幸運的出路。有一天,他正守在海灘上等著漂來的木板,卻碰巧看見幾小塊火山鵝卵石散落在海灘上,跟番攤賭局用的豆子差不多。他開始收集這種小石子,手裡有了一百多個大小差不多的石子後,滿基花了很長時間搜尋一塊平整的岩石,他沒找到,卻發現了一塊石板,要是用另一塊石頭在表面摩擦,可以磨得相當光滑。磨好石板之後,他在上面擺上跟豆子差不多的鵝卵石,用自己殘缺的手掌把它們拿起來,再扔回石板的平面上去,四個四個地數著,最後,他熟練地掌握了預測第一把石子數量的技巧,可以相當準確地猜出之後剩下的是一個兩個還是三個四個。這件事完成之後的幾天,他叫來幾個夏威夷人,給他們演示這個賭局。頭兩天,他只是用自己的智慧試探著他們的智慧。後來有個夏威夷人提議:“咱們可以用這些鵝卵石賭一把。”滿基假裝不經意地問道:“你覺得可以?”

大家都沒有錢,便沿著海灘找一些可以用來當籌碼的東西。他們看見一些硬硬的黃色草籽散落在長在內陸的灌木叢邊,這些可以作為硬幣的最佳替代品。就這樣,克拉沃麻風病人中具有歷史意義的番攤遊戲開始了。

滿基坐莊的時候,用兩節樹樁似的手抓一把鵝卵石,顯然是隨意抓的,然後預測總數是奇數還是偶數。不可思議的是,大家押好賭注後,他總能藏起一兩個石子,用他的大拇指根部和殘手的掌根夾住。如果他的大多數對手猜的是偶數,他會丟出那藏起來的石子,這樣就吃多賠少,如果押單的人多,他就會留著手裡的籌碼,還是贏多輸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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