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自瀨戶內海而來(1 / 2)

<h4 >第一章</h4>

1902年,火奴魯魯中國城的重建工作即將進入尾聲。在日本本島南端的廣島縣,仍有一座村子固守著古老的習俗,人人都明白它不可理喻,但也許恰恰是這個緣故,這個習俗常常促成良好的結果。

如果有哪位精壯男子找到了適合結婚的女子,他並不會直接與之交談,也不請朋友替他傳話。相反,他處心積慮,發揮奇思妙想,一個禮拜之內在那姑娘眼前出現個幾十次。對方可能剛參拜完柳杉樹下的神社,走在回家的路上,那男子就突然冒了出來。他並不說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就像剛見了鬼似的。要不就是姑娘剛從商店買魚回來,就又跟這個心潮澎湃卻極力自控的年輕人不期而遇了,而且對方還死死地盯著自己。

在這個奇特的遊戲中,男方的規矩是不準說話,也不能向任何人吐露心事。而女方的規矩是,絕不能表現出看穿了對方的秘密,哪怕只有一次,一個眼神的飄忽也不行。他悄無聲息地突然在她眼前現身,而她則佯裝不知,徑自走過。然而再明顯不過的是,只要她夠聰明,就必會以某種方式鼓勵他追求自己,以便對方最終打發父母去找媒人,讓後者正式約見女方父母。村裡的女孩永遠也說不清楚在這些嚴肅、焦慮的男孩子們中,到底哪個可能會發展成真心的求婚者,所以女孩們會採取某種神秘的、無人能懂的方式暗示自己已經準備停當,雖然她並沒看見他,也從未與他交談過。

這種兩性之間的互相展示是世界上最奇特的行為之一。當然,在這個鳥類眾多的國度,還有某些特殊的物種也會採用類似的求偶方式。在廣島縣這個小山村裡,這種方式十分有效。其中涉及的另一個步驟,年輕的酒川龜次郎發現自己正要進行。

1902年,龜次郎二十歲,筋肉結實,寬肩膀,O型腿,矮個子,黝黑的面板十分光滑,一頭烏黑的頭髮。他雙臂十分粗壯,老是懸在身體之外,好像胳膊上的肌肉太多,要掙開面板似的。這個身高五英尺一英寸的精壯男子突然感到自己周身洋溢著勃勃的慾望,他感到不知所措,因為他不知道應當將這種慾望發洩在何處。換言之,龜次郎戀愛了。

龜次郎墜入情網的那一天,酒川家剛剛開會決定讓他乘船去夏威夷,因為那裡的甘蔗種植園很需要勞動力。並不是因為要遠走他鄉,所以他才莫名煩惱。他知道自己那養育了八個兒女和一位老祖母的雙親已經弄不到足夠的大米來餵飽全家人了。他也看出酒川家的餐桌上很少有魚肉——其他的肉類更早就沒有了——於是他做好了遠走他鄉的準備。

那是一個傍晚,他站在酒川家那一小片稻田裡,抬頭看著遠方瀨戶內海上一座座閃著光芒的小島。靈光一現,他突然明白自己會永遠離開廣島縣。彼時正是夕陽西下,與世界上最美麗的水域相映成趣。“我說過我只去五年,”他固執地自言自語,“可事情會起變化的。我可能再也看不見這座島嶼了。也許我再也沒機會翻這片田地了。”一股強烈的悲痛湧上心頭,在他的腦海中,地球上所有的土地都不會有另一塊土地比廣島縣海岸邊的這些稻田更令他心潮澎湃。

再怎麼生拉硬扯,龜次郎都算不上詩人。他大字不識一個,連圖畫書也不看。他在家裡不怎麼說話。在村裡的少年中,人家都覺得他的拳頭比嘴巴厲害。他一直對女孩子視而不見。雖然在大多數事情上,他都對父親言聽計從,但龜次郎固執地不考慮婚姻大事。但是現在,他站在漸漸消退的暮色中,生平第一次細細打量祖先留下來的這片土地——心潮湧動,激情澎湃,難捨難分。男人時常如此看待養育他們的土地。他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攔住那西墜的斜陽。他想要這樣在精神上多擁抱一會兒這片小小的、寒酸的土地。他與它血脈相連。

“我可能再也回不來了!”他想道,“看日頭燃燒著沉入海底。簡直覺得……”他沒有把心裡的想法變成文字,只是站在稻田中,泥水沒到他的腳踝,任由渴望的思緒洶湧襲來。他的土地是多麼壯觀啊!

龜次郎正是懷著這樣的心境往家走去。根據日本習俗,稻田都是連成一片的,而擁有這些稻田的農戶則聚整合一個個小村莊。這樣就不會為了蓋房子而浪費耕地,但這樣的體制使得農民們不得不走上相當遠的路才能從田地回到家裡。這天晚上,壯小夥酒川龜次郎正垂著兩根肌肉虯結的胳膊走在回家的路上。要是他途中遇上原先欺侮過他的人——這在村裡是家常便飯——他保管會當場把那人打得脫一層皮,因為龜次郎覺得手癢得很,只想打上一架才痛快。

走著走著,他卻在村口看見了洋子姑娘,雖然他以前見過她好多次,可直到那個時刻——她的衣裙在微風中輕輕拂動,頭上纏著女人戴的白手帕——龜次郎才意識到她與那大地聲氣聯通,是一體的。他感到一種幾乎無法抑制的慾望,想把她從小路上拖開,直接拽到稻穀地裡,在那兒大肆發洩一番。

然而他只是木呆呆地看著她走過來。龜次郎的眼睛跟著她,兩隻粗胳膊微微顫動。洋子走過他身邊,心裡知道這位龜次郎的身上已經打上了記號,要去夏威夷了。接下來的幾天裡,龜次郎不斷地盯著她看。她也開始在各種奇怪的場合到處尋找他的身影,而龜次郎準會出現在那裡。他粗壯結實,雙眼圓睜,兩條胳膊難堪地垂在兩側。洋子不用使眼色,就輕易傳達出了村裡那條亙古不變的資訊:“如果你要這麼做,那並無不可。”

於是,在一個柔和的春夜,稻田抽出嫩綠,洋溢著香甜的食物氣息,酒川龜次郎偷偷換上了廣島地方傳統的求愛服裝。他套上最好的一條褲子,換上乾淨的稻草鞋和一件沒有臭味的汗衫。這套服裝最顯眼的部分,是一塊蒙面白布,纏在頭上,遮住口鼻。這樣打扮停當後,龜次郎偷偷溜出酒川家的大門,順著一條僻靜的小路來到洋子的家。等待幾個小時,直到她的家人幹完一天的活,吹熄了蠟燭,屏風上也不再出現綽綽的人影。龜次郎探明洋子已經睡下,她的父母很有可能也已經熟睡,便朝著早已探明的洋子閨房摸去。由於某種神秘的、只有本村人才能明白的方式,洋子已經預知了那天晚上龜次郎的到來。屏風的門沒有鎖,蒙著臉的龜次郎一下子就溜進了房。

藉著昏暗的月光,洋子看見了龜次郎,然而她什麼也沒說。龜次郎沒有摘掉蒙面布,根據習俗,這是最基本的要求。龜次郎爬上了洋子的床,用左手捂住了她的臉頰。然後他拉住她的右手,以某種特定的姿勢捏住她的指頭。自從有日本以來,這就意味著:“我想跟你睡覺。”她變換了他的手指位置,這個亙古不變的動作意味著:“你可以。”

龜次郎一個字也沒有說,也沒有摘下蒙面布,他默不作聲地與那撩人心絃的姑娘溜上床。姑娘一直不允許龜次郎脫下自己的衣衫,因為她知道,稍後自己還得在很短時間內做很多事情,但這並不會使龜次郎感到不便。他用力摸索了幾下,就使她做好了接受自己身體的準備。在他們歡愉的高潮,洋子一個字也沒說。當他們共同從令人頭暈目眩的巨大快樂中癱軟下來,龜次郎像個動物一樣酣然大睡時,洋子也沒有碰那蒙面布一下。那蒙面布是她的保護。做愛的任何時刻,洋子都可以推開他,而龜次郎只能離開。第二天兩人還可以在村裡的街上相遇——第二天果然如此——而雙方都不會感到難堪。只要有蒙面布,洋子就可以說自己不知道房裡來的是誰。只要有蒙面布的保護,龜次郎就無需感到羞恥或者丟臉。無論洋子說什麼、做什麼,都不會令他難堪。因為從嚴格意義上講,他並沒有出現在她房裡。這種廣島地方的求愛慣例荒唐透頂,但行之有效。

龜次郎醒來時,有一瞬想不起來自己身在何處,接著他便感覺到洋子的身體在他身邊。這次他們開始互相摩挲著,像普通的情侶一樣。漫長的夜晚過去了。到了第三次甜美的做愛,當佔有的快樂徹底攫取他們的時候,兩個人都大膽起來,不明智地弄出了很大的響聲,吵醒了洋子的父親。他喊道:“房裡是什麼人?”

洋子立刻尖叫起來:“哦,不好了!有男人要進我的房間!”她繼續悲哀地號哭起來,整個村子的燈全都亮了。

“有個畜生想要強姦洋子小姐!”一個老太婆叫起來。

“我們得殺了他!”洋子的父親邊套褲子邊喊道。

“全家都要永遠抬不起頭了!”洋子的母親哭道。千百年來,這些話已經一字不差地在夜晚以這種語調叫嚷過無數遍了,每個人都十分明白該如何理解這些話。但是對於保護家族尊嚴來說,最基本的就是,全村上下都要找出那強姦犯。眼下,在氣勢洶洶的洋子父親的帶領下,夜行隊組織了起來。

“我看見一個男人朝著那條路跑過去了!”老太太低低的聲音說。

“那醜八怪!”另一個喊道,“還想強姦黃花閨女!”

村民們四處搜尋著強姦犯,他們小心地避免兩件事情:不集合村裡的年輕人,因為這樣就可以推算出哪個沒來,從而找出那強姦犯;也不去檢視那座存放稻米的小穀倉,他們知道那夜賊肯定就藏在那兒,最好不要把他找出來讓他下不來臺。因為到了那個時候,人人都得做出佯裝揍他一頓的樣子。

在乾草垛裡,一群雞聒噪個不停。龜次郎穿上褲子,磕掉草鞋上的泥巴,把蒙面白布揣起來。一切停當後,他想道:“她比海風還要甜美。”那天稍晚時候,他看見她從魚市場出來,便把目光挪開,而洋子也假裝沒有看見他。這樣才對,因為現在還沒有同意把洋子嫁給他呢。要是她拒絕,最好是兩個人都不要公開知道是誰企圖強暴她。

事實上,那一整天和接下來的好多天裡,洋子都被視為村裡的女英雄,因為就像一個老太婆說的那樣:“我記不起哪個女孩兒抵抗臭男人的時候,比洋子小姐叫的聲音更大……不管那個男人是誰。”洋子父親也感覺顏面特別有光,因為他不辭辛苦地找遍了村裡的每一條小巷,用盡力氣喊道:“我要殺了他!”農民們對他們的妻子讚許地說:“那圖謀不軌的傢伙沒給洋子父親逮到,算他走運。”

於是,輪船啟航之前的數天就在這種佯裝不知的氣氛中度過。龜次郎受到不少讚許,因為他自願前往夏威夷,而且他在自家稻穀地裡幹活很拼命。不過,他這麼賣力只是因為熱愛種稻谷的感覺。鄰居們的祖先已經在臨近的田地裡耕種了數千年。他們過來與他道別,龜次郎對每個人都說了一遍:“我會回來的。”他說的次數越多,就愈發深信不疑:只有死亡才會阻止他回到這個大山護佑、海水輕撫的廣島縣的小小村莊。

一週有三四次,他會戴上那塊神奇的蒙面布,偷偷摸摸地溜進洋子的閨房。他們發現對方全身心地感到愉悅,那未知的夜晚如此神秘莫測。雖然沒有人提起,可兩人都心照不宣,有一天他們會結為夫妻。龜次郎在女孩柔軟的胴體上找到無盡的快樂。他暗暗祈禱,要是洋子懷孕就好了。這樣,在動身前往夏威夷之前,他就只能娶她。但這件事情並未發生。最後一個禮拜到了,他只好期期艾艾地跟母親提起這件事。

“我在夏威夷待上一小段時間後,會寄給你好多錢,我認為我就可以結婚了。”他的黑臉膛憋得通紅,正準備說實話,“在這個節骨眼上,你能不能幫我給洋子小姐傳個話?”但他的母親早就在等著這個珍貴的機會,來教訓這個她最寵愛的兒子。她一股腦兒地把她那套廣島的生活智慧全倒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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