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 3)

幾千個曾被法律排除在外的東方人取得了公民權和投票權,勞工們也爭取到了新的權利。豪類們悲哀地看到,他們在夏威夷為所欲為的好日子已經到了頭。對此感覺最強烈的,莫過於霍克斯沃斯・黑爾,他彷彿在迷霧中胡衝亂撞:他理解不了性情捉摸不定的女兒,也沒法跟妻子交流,妻子的腦子好像著了魔,一會兒說東,一會兒道西,毫無邏輯可言。最後他遇上了1953年的鳳梨危機,這一次,夏威夷看上去岌岌可危。

人們最初注意到這場危機,是考愛島的一名魯拿檢視遙遠的田地的時候,發現所有應該長勢正旺的藍綠色植物卻呈現出病態的黃色。那人立刻想道:“一定是哪個該死的笨蛋忘了噴防線蟲的農藥了。”但是查詢了記錄之後,他卻發現田地已經噴過了防止線蟲的農藥,於是堡壘集團聘用的一位鳳梨專家馬上乘飛機過來檢視了那些病懨懨的植物,說:“這不是線蟲,事實上,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到了下一個禮拜,一度茁壯成長的植物紛紛歪向一邊,好像被體內的敵人吸走了元氣,但是植物外表沒有傷痕,沒有蟲卵,什麼也沒有。植物學家著了慌,給火奴魯魯打電話。整座島上星羅棋佈的鳳梨田全都開始顯出類似的症狀來。

如果說鳳梨行業就此陷入恐慌,顯然太輕描淡寫了。狂亂的恐懼席捲了紅土地上的農田,影響了堡壘大街的辦公室。恐懼情緒首先襲擊了霍克斯沃斯・黑爾,因為H&H公司的大筆財富都依賴鳳梨種植,而唯他馬首是瞻的休利特家族產業和J&W公司比他還禁不起衝擊。一年的損失就可能超過一億五千萬美元,而植物學家們完全摸不著頭腦,弄不清他們那些值錢的作物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位英國風雲人物希林曾成功地擊退了粉蟲和線蟲,可他早已不在人世,可研究人員還是翻閱著他的記錄,試圖找出他是否對未來留下過隻言片語的擔憂。然而希林只打過一個比方,這位成天醉醺醺的專家沒有留下任何連貫的檔案,也沒有任何參考資料。一天夜裡,希林死在考愛島上一座貧民窟裡,直到他身亡,護士們才認出他是誰。不管怎麼說,植物學家們把希林有關鳳梨的所有記錄翻了個底朝天,只弄明白了這毛病與鐵元素無關,與害蟲無關,與線蟲也無關。對於目前的疫病,他們一無所知,只知道成千上萬的鳳梨苗看上去好像真的是沒救了。

絕望之中,霍克斯沃斯・黑爾建議:“我們知道現在不是染了某種看不見的細菌,就是缺乏某種化學元素。看上去不像是病毒的問題。那麼就是後者了。我十分願意給島上的樹苗都噴上藥。問題是,噴什麼呢?”

一位耶魯大學畢業的年輕化學家建議道:“我現在一直在分析有關鳳梨的所有成分。咱們可以調製一種噴劑,裡面包含所有可能缺乏的元素。先不管青紅皂白噴一通再說。同時,你的手下可以分析一百株死去的樹苗和一百株沒有患病的樹苗,這樣你也許就能發現是缺了什麼元素。”

年輕人配製了一種絕妙的、什麼元素都有的溶液,並把這東西噴到一株奄奄一息的樹苗上。彷彿施了魔法似的,這樹苗如飢似渴地吸收了溶液中某種微量的、說不清是什麼的元素,兩天之內就重新變得挺拔茁壯,顏色也恢復了正常。這是鳳梨種植歷史上最神奇的發現,當天晚上,幾個月來,霍克斯沃斯第一次睡了個好覺。到了早晨,他的董事會問他:“到底是什麼東西讓樹苗起死回生?”

“誰也不知道。現在咱們就得弄個水落石出。”

他對科學家們進行了一番激勵,接著他們從神奇溶液中去掉了一種又一種成分,然而不管怎麼噴灑,那些樹苗的反應都相當激烈。後來有一天,當噴下去的溶液中不含鋅元素時,那些植物又開始顯得有氣無力了。

“鋅元素!”黑爾喊起來,“誰他媽的能想到給鳳梨土加上鋅元素啊!”

誰也沒想到,但是多年以來的不斷耕作和對土壤施加的化學肥料一點一滴地耗盡了其中的鋅元素,卻沒有人意識到鋅元素的存在,而到了某個程度,缺乏鋅元素的植物終於支撐不住了。

“還有什麼其他化學元素快降到警戒線了?”黑爾問。

“不知道。”科學家們回答,但黑爾的謹慎性格提醒他,如果鋅元素不知不覺地從土壤中消失,那麼其他微量元素也一定會產生同樣的情形,於是他推行了一項可能是整個農業歷史上最為複雜的研究活動:“咱們得拿這片著名的夏威夷紅土地當作一家銀行。我們從中提取出數量龐大的元素,例如鈣元素、硝酸鹽化合物和鐵元素,這些很容易得到補充。然而我們似乎也不斷地從中提取少量的鋅元素這類物質,卻沒能將其補充回去。從今天開始,我希望對從鳳梨田裡長出來的一切物質中的每一種化學成分進行分析。如果我們從中吸收了一噸硝酸鹽化合物,那麼我們就得補充一噸回去。如果我們從土壤中吸收一百萬分之一克的鋅元素,我們也得把同樣的數量補充回去。這塊神奇的土壤就是我們的銀行。咱們絕不能再透支這個賬戶了。”

科學家研究了土壤中流失的化學成分,結果十分奇特:鋅元素、鈦元素、硼元素、鈷元素和許許多多其他種類的化學元素,它們在土壤中的含量極低,然而它們一旦消失,鳳梨苗便會枯萎死亡。廣大的種植園裡的土壤成分一夜之間重新恢復了平衡,拯救了整個夏威夷經濟。霍克斯沃斯・黑爾曾拒絕向線蟲投降,也拒絕向微量元素的流失低頭,然而他卻突然對夏威夷這片廣袤的鳳梨園產生了一種想法:沒有人能立刻說出菲律賓人、韓國人,或者挪威人到底做出了多少貢獻,但如果任何人從夏威夷偷偷拿走了社會上這些最微不足道的人群,也許人類社會的果實也會開始凋零枯萎。黑爾久久地站在他的田地邊上,思考著這個新的想法,隨後他便用全然不同的視角觀察著菲律賓人和葡萄牙人。

“這些人注入了什麼樣至關重要的元素,使我們的社會得以保持健康?”他時常思考。

當姬香港在堡壘集團各種各樣的董事會里工作過一段時間,度過了試用期之後,發生了一件讓人難以置信的事情。他被叫到哈珀法官的會議室裡,這位法官的太太是霍克斯沃斯家族裡的一位姑娘,姬香港被那位一絲不苟的得克薩斯人教訓道:“香港,法官們決定,任命你為瑪拉瑪・卡納克阿莊園的信託人之一。”

香港嚇得倒退一步,好像這位好心的法官用一根皮鞭猛抽了他的腦袋似的。

“你的意思是說,我不用申請就被任命了?”

“是的,我們認為,夏威夷的商業、政治正在越來越多地落入我們的東方兄弟手裡,必須採取某些措施來適應這個現實。”

儘管香港對於堡壘集團和它盤根錯節的各種機構抱有十分悲觀的態度,但他顯然對這一委任感動不已。因為他知道,晚報上報道這一事件的時候,夏威夷革命所帶來的影響範圍再也不會被忽略了。日本政治家接管了立法機構,唯一僅存的舊秩序只剩下了龐大的信託產業,對於堡壘集團來說,主動撤出這一行業是一個十分重大的事件。因此香港不由得拿出完全坦誠的態度,他想確定哈珀法官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

“對這種姿態,本人十分感動,哈珀法官,”他誠心誠意地表達了自己的謙卑之情,“我猜您知道,作為這樣一個董事會中的首位華人成員意味著什麼。各位法官賦予我一種殊榮,使我銘記終生。但你們是否明白,我在土地契約制度上的一貫立場?還有租約制度?還有,那些未能有效利用土地的產業,是否應該對其進行重組?你明白所有那些事情嗎,法官先生?”

大個子哈珀法官笑了起來,指著辦公桌上的一張紙說:“香港,你顯然忘了其他的信託人。休利特・詹德思和約翰・惠普爾・霍克斯沃斯。你認為他們會對你那些瘋狂的想法置之不理?”

“即使有這些人,法官大人,想法重複的次數一旦足夠多,就會被傳播到您最不想看到的地方。”

“我們法官認為,你這種人能夠帶來好的思想,但我們肯定不會支援你反對另外兩名信託人。”

“我並不是來打架的,法官。”

“我們知道。所以我們指定了你。但是,在你就職之前,香港——我比你更瞭解這個任命是多麼大的榮譽,因為我們已經為指定一名東方人進行了多年的請願——我想讓你透徹地瞭解一下,你將承擔的任務究竟是什麼。”大個子在法官椅上挪動了一下肥胖的身體,告訴秘書,說不希望有人來打斷他。

“夏威夷的存在本身,香港,靠的並不是那些刻薄的局外人所稱的堡壘集團。外人的想法完全是錯誤的。控制夏威夷的並不是堡壘集團,是龐大的信託產業的神聖地位,是它們構成了我們這個社會堅實的脊樑骨。堡壘集團只相當於肋骨,人民是血肉。但是那脊樑骨必須保持強壯,而這要靠我們這些法官來維護。

“信託產業控制著土地,並建立土地契約制度。它們控制著甘蔗種植園和鳳梨田。不管企業興旺發達還是虧損破產,它們都會繼續。它們一直髮揮著作用,而從中獲得利益的家族卻漸漸沒落。看看你所進入的這個信託機構吧。它在夏威夷的核心控制著數百萬美元的資產,而這一切又是為了誰呢?為了一位親愛的夏威夷老媽媽和那位遊手好閒的海灘少爺。我們法官之所以花時間為信託機構操心,並不是因為我們對那兩個可憐的夏威夷人感興趣。他們並不值得。但是瑪拉瑪・卡納克阿和她的兒子凱利必須從法庭確保得到公平的交易,這一點至關重要。

“我接下來要說的,香港,我不想坐著說。”大個子站起身來,理了理身上深棕色的西裝,用手指著他的中國客人,“在我們整個龐大的信託產業的歷史上,從來沒有過任何一樁由於某個信託人盜竊資產而產生的醜聞。從來沒有過中飽私囊,沒有過非法挪用,沒有過為了個人酬勞而進行的過度交易,沒有不誠實的行為。人們常常指責信託太過保守,但在信託人身上,這並不是弱點。這是一種美德。香港,只要我們滿足於在傳教士家族中選擇信託人,我們就一定能夠享有無可挑剔的記錄。我們現在正在擴張,在某種程度上,我們也是在冒險。如果你犯了一個錯誤,我就會親手把你驅逐到群島外面。法庭不將你繩之以法絕不罷休。如果你想做一件事,將夏威夷的東方人的處境倒回到三代人之前,那你儘可以對瑪拉瑪・卡納克阿的信託產業胡作非為。”他坐了下來,朝著香港微微一笑,然後補充道,“當然,如果你想要像我們整個社會證明東方人和歷史上所有的傳教士家庭一樣有擔當,那麼你也得到了一個絕佳的機會。”

香港多麼希望老祖母還活在世上,此時此刻能給他指明方向,但他又覺得即便如此,她還是希望看到自己能夠拿出勇氣,於是香港直截了當地說:“如果我建議,將瑪拉瑪・卡納克阿的資產中的絕大多數投入到相當冒險的投資專案中去,你們法官將作何評價?”

哈珀法官沉思良久,最後說:“法官們之所以決定任命你為瑪拉瑪的信託人,其中一個原因在於霍克斯沃斯・黑爾給我們講了你的投資理念。他說這些理念值得好好研究,對於有些拖欠了大筆稅金的信託專案,你的想法也許正是答案所在。”

“這麼說,是霍克斯沃斯・黑爾為我爭取到這個職位的?”香港問道。

“你誤解了,香港。任命你的人是我。”

這位華人只是微微鞠了一躬,卻掩飾不住臉上的微笑,很快,哈珀法官也同樣露出了微笑。法官從辦公桌前站了起來,摟住香港的肩膀說:“咱們這麼說吧。如果你幹不好,霍克斯沃斯並不會因此受辱。臉上無光的是我。香港,到時候你會被人死死盯住的。盯著你的人就是我。”

“第一批搬到白人社群的黑人,人們是怎麼稱呼他們的來著?”香港笑著說,“社群混混?看上去,我好像是信託混混。”

“那個詞有完全不同的含義。”哈珀法官和藹地說。但當那能幹的華人走後,他不禁黯然懷舊:“也許他說得對。指定他也許是走向末路的第一步,至少是那個我們熟悉的、安全舒適的、誠實古老的制度的末路。”

香港馬上驅車回家,問廚師:“朱迪呢?”他發現朱迪還在藝術學校教書沒有回家,便開車趕去接她。自從家裡年紀最大的玉珍老太太去世之後,香港覺得自己跟小女兒朱迪日益親近。他喜歡女性的思維方式,而且特別欣賞朱迪那種冷靜、乾淨利落的理性。

幾分鐘後,朱迪見到了他,那是一位容光煥發、漂亮迷人的二十六歲中國姑娘,腦後垂著兩條辮子,身上穿著一件漿洗過的粉色套裝,一雙大眼睛透著機靈。她輕快地鑽進別克汽車,問道:“發生什麼事了,爸爸?”

“我想要讓你陪我去參加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見。我已經被指定為瑪拉瑪・卡納克阿的資產信託人了。”

“那些法官都發神經了嗎?”朱迪哈哈大笑起來。

“堡壘集團看得到大勢所趨。”父親說。

“咱們去哪兒?”朱迪問道。

“我想去見見瑪拉瑪。我想弄明白她心裡到底有什麼抱負,對自己持有的土地有什麼樣的想法,同時也想知道她對自己並不持有的土地有什麼希望。”

“爸爸!你知道瑪拉瑪心裡沒有任何想法。”

“那是這麼多年來大家嘴裡說的。但我認為瑪拉瑪跟你和我一樣聰明,我想親自看個究竟。”

他驅車朝鑽石山開去,越過阿拉瓦伊運河,看到環繞著沼澤莊園的木製籬笆之後,掉轉向莊園大門的方向。香港漸漸接近了蓋著木瓦的房子和那寬敞的門廊,這時瑪拉瑪推開紗門,臉上帶著大大的微笑迎了出來,一頭銀髮亂蓬蓬的,身上的衣服也穿得歪歪斜斜。“香港,我的利益的守護者,進來!法官們昨天晚上都告訴我了!”她大大地張開雙臂迎接他的到來,朱迪有些吃驚地看到父親居然事先想到為首次造訪買了一束鮮花。他彬彬有禮地將鮮花獻給面前那位鐵塔似的女人,然後側過身子吻了她兩次,瑪拉瑪頓時笑逐顏開。

“進來,我的好朋友們!”她熱情地說,又以夏威夷人特有的本能補充道,“我從未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看到一位尊貴的華人銀行家被委任為我的守護人。今天是我的好日子,香港。你的同胞和我的同胞往日融合得很好,我希望這是未來的美好開端。”

“今天將揭開夏威夷的新篇章,瑪拉瑪。”香港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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