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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無名高地有了名 作者:老舍

英雄營長賀重耘的身量只比一般的中等身材稍高一點。看起來,他並不特別的壯實,可也不瘦弱,就那麼全身都勻勻稱稱的,軟裡透硬。他的動作正好說明他的身心的一致,有時候很快,有時候很慢,在穩重之中隱藏著機警與敏捷。他能象農民那樣蹲在牆角,雙手捧著腮,低聲親切地跟老人或小娃娃閒扯。他本是農家出身。假若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什麼意外,比如說被兩個敵人包圍住,他就能極快地掏出槍來,掩護住老人或小娃娃,而且解決了敵人。

一張不胖不瘦的不很長的臉,五官都很勻稱,端正。他愛笑,也愛紅臉。他笑的非常好看,因為他老笑的那麼真誠。他不常因為生氣發怒才紅臉,多數的時候是因為他著急,為別人或為自己有什麼落後的地方著急。臉發紅的時節,他可並不低下頭去;他的臉紅得坦白。“不行啊,沒文化不行啊!”他的臉紅起來。緊跟著,他說出:“我沒有文化!”並不止這麼說說而已,他確是下了決心要去學好文化。他的臉紅,一半是坦白自己的缺欠,一半是激動地表示他要求進步的決心。他沒法子把心掏出來給別人看看,他只能紅紅臉。他的頭髮很黑,黑得發亮。當他臉紅的時候,配上這一頭黑亮的頭髮,就非常好看,天真。

二年前,他只認識自己的姓名,籤個名要費好大的勁。“筆比衝鋒槍難耍的多!夠嗆!”他有時候說話相當幽默。現在,他已經認識一千多字,而且都會寫。在坑道里,抱著個小菜油燈,他天天跟四方塊的傢伙們“拚刺刀”!因為坑道里的空氣壞,潮溼,不見陽光,他的臉上已沒有什麼血色。

可是,每當向方塊字進攻時,他的臉又紅起來。

不過,他的事情多,不能安心學習文化。好傢伙,坐在“老禿山”前面學習文化,不是鬧著玩的事!他可是堅持了下去,炸彈落在他的洞子上邊,把小油燈撲滅,他就再把燈點上,繼續學習。

“仗在哪裡打,就在哪裡學習!”這是他參軍後聽一位連指導員說的,他永遠不能忘記。這也就是他能隨時進步與發展的訣竅。

他的本領就是這麼學習來的。他先會打槍,而後才學會扛槍、舉槍等等正規的動作。當他剛一被派作班長的時候,他不肯幹:“我不會出操,也不會下口令!”可是,慢慢地,他也都學會了。

對於槍械的構造也是如此。起初,他以為一支槍就是一支槍,一顆手榴彈就是一顆手榴彈;槍若是打不響,手榴彈若是個啞叭,那都活該。一來二去的,他明白了它們的構造,和其中的一些應用物理。於是,他感到了掌握武器的歡快,真地作了槍械的主人。“我拿著你,你不聽話不行!我完全曉得你是怎麼一回事!”

同樣地,他先會指揮,而後經過很長的時間才明白“指揮”這麼個名詞和它的意義。他有指揮的天才。在他作班長和排長的時候,每逢作戰他都打的極猛。可是,他的眼睛能隨時發現情況,及時佈置,不教自己的人吃虧。該衝就衝,該包圍就包圍;他能死拚,也用計策。“我一眼看出來,情況有點不對頭了,所以……”那時候他只會這麼彙報。

直到作到連長,他才體會到指揮是戰鬥的藝術,而不是隨便碰出來的。他以前所說的“一眼看出來……”原來是可以在事前料到的。心靈眼快固然可以臨時“一眼看出……”可是,萬一沒看出來,怎麼辦呢?以前,他以為勝利等於勇敢加勇敢;後來,他才明白過來,勝利等於勇敢加戰術。他越來越穩重了。

及至來到朝鮮,接觸到帝國主義最強暴的軍隊,他就更愛思索了。他看到遠渡重洋而來的敵兵,遇到向來沒看見過的武器,和一套新的戰術與陣式。不錯,他和戰士們一樣,都看不起敵兵,特別是美國兵。可是,他不完全跟戰士們一樣,那就是他經常思索、琢磨敵人的打法——不一定樣樣都好,可確是自成一套。跟這樣的敵人交戰,他以為,既須分外勇敢,也該多加謹慎。以一個軍人說,他是更成熟了,曉得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的道理。他以前的戰鬥經驗已不能再滿足他自己了。

有一天,三連的小司號員,十八歲的郜家寶從小水溝裡撈來兩條一寸多長的小麥穗魚,送給了營長。營長把小魚放在坑道里所能找到的最漂亮的小碗裡,和小司號員看著它們游來游去,很象在公園裡看金魚的兩個小學生。兩個人的臉上都充滿愉快的笑意。

“小魚多麼美,多麼美!”營長點頭讚歎。“這山裡,除了兵還是兵,連個穿便衣的人都看不見!”

“連一隻小兔都看不見!”小司號員補充上。

“儘管是這樣啊,仗在哪裡打,咱們就在哪裡學習!”是的,賀營長在這連一隻小兔都看不見的地方,並不閉上眼。他注意到敵人的裝備、戰術跟我們的有什麼不同,好去設法應付。儘管是在坑道里,他也不肯麻痺了對新事物的感覺,所以他能進步。

更重要的是他的政治思想的進步。沒有這個,光掌握了一些軍事知識,光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膽量,也成不了英雄。

當初,他只知道人不該作牛馬。可是他得給財主伺候著牛馬,他比牛馬還低卑。他決定反抗。逃出了家,他要去看看有沒有人不作牛馬、不低於牛馬的地方。沒有!他下礦挖煤,上山伐樹,趕大車,都受剝削壓迫。到處他遇到吃人的虎狼。他還遇到霸佔東北的日本人——乾脆不許他活著,想當牛馬都不行!

只好造反了。要使自己活著,他得殺出一條血路,把地主、礦主、車主、貪官汙吏、地痞惡霸,連日本強盜,全收拾了!他先搶了四條槍,而後參加了游擊隊。他不懂什麼叫革命,他只要扛起槍去當兵,好去報仇。

可是,這支游擊隊並不只管打仗,而也講革命與愛國的道理。他的心亮起來。他的事業不是去亂殺亂砍,而是有條有理地去革命。他不但須為自己報仇,也得為一切苦人報仇;不止報仇,還要教老百姓都翻了身,拿到政權,使地面上永遠不再有吃人的虎狼。他看的遠了,從一個村子或一個山頭上,他好象能看到全中國。他心裡有了勁,看清楚自己作的是偉大光榮的事。

打仗,他老走在前面,爭取光榮;立了功還要再立功,光榮上加光榮。他入了共產黨。鐵漢入了共產黨就變成鋼,他聽一位首長這麼說過,並且把它記住。每逢遇到困難與苦痛,他就鼓勵自己:“這是給鐵加點火力,好快變成鋼!”

既是黨員就不能專顧自己,他覺得作黨員的最大快樂就是幫助別人。誰說在部隊裡會寂寞呢?新的同志隨時來到,需要他的幫助。他幫助他們成為戰士,成為共產黨領導的戰士。最初,他不會寫字;後來,會寫而寫不快。但是,每逢他去聽報告,軍事的、政治的,他總是聚精會神地聽著,以便傳達給戰士們,傳達的完完全全,雖然沒有筆記。有時候他約一位同去聽講的人聽他傳達,看看有沒有遺漏和錯誤。有的戰士練操笨一些,有的識字很慢。這都使他著急,千方百計地由他自己,並發動別人,去幫助他們。但是,就是這樣遲笨的同志,對革命思想的領悟卻也很快。他們絕大多數是來自農村,跟他一樣受過壓迫與苦難。他們心中的怒火,一點即燃。他象愛親兄弟似的那麼愛他們。他自幼逃出家來,在部隊裡卻好似又回到農村。所不同者是這裡不用犁鋤種五穀,而是培養革命種子,使革命由發展而得到勝利。

他一天也不肯離開部隊。在部隊裡,只有跟戰士們在一處,他才真感到快樂、滿意。他自己由戰士成為英雄,他也願意看到後起的戰士們成為英雄。他經常“出去轉轉”,去看戰士們。他不大愛聽與部隊生活完全無關的事,比方說:假若有人談起蜜蜂的生活,或上海是什麼樣子,他就慢慢地立起來,“出去轉轉”。他對蜜蜂與上海不感覺興趣,他得先去解決戰士老王或老李的問題,哪怕是很小的問題。

這就是我們的英雄。假若他穿著軍衣在街上走,沒有人會特別注意他。及至他問問路,或買點東西,人們才會誇讚他:多麼和善的一位同志呀!可是也不會輕易地想到他是鋼鐵一般硬的英雄。假若他換上便衣出去,誰都會招呼他一聲“老鄉”;他的時時發紅並且微笑著的臉是那麼可愛,沒有人願意不打個招呼便走過去。可是,誰也不會忽然想到他是英雄。這就是我們的英雄,一個很平常而又極不平常的人,一個最善良而又最頑強的人。

自從換防下來,他就和政治教導員婁玉林細心地擬定了戰士們學習軍事與文化的計劃,請示上級,得到批准,而後佈置下去。

教導員的身量和營長的差不多,可是橫下里更寬一些,看起來比營長還結實硬棒。高顴骨,大眼睛,一腦袋黑硬頭髮,說話明快爽朗;乍一看,他象個不大用心思的人。可是,他的腦門上有幾條很深的皺紋;一疲乏了,這些皺紋就更深一些。他的工作使他非用心思不可。

他的文化程度相當的高,社會經驗與部隊經驗也都豐富,可是,他並不因此而輕看營長。對賀營長,他時時處處表示出尊敬。他對營長的尊敬更增加了營長在戰士們當中的威信。而營長呢,恰好又是個不自滿的人,幾乎永遠沒耍過態度。這樣,他們兩個的關係就搞得越來越好,好象左右手那麼老互助合作似的。

他們倆都是山東人,這可與他們的親密團結沒有多少關係。由於都在部隊多年,他們有個共同的心碰著心的見解——摸到幹部們和戰士們的底,才好指揮。這個見解使他們不約而同地去細緻地瞭解每一個幹部和戰士的一切。軍事教程與種種條例都是刻板的東西,人可是活的。不徹底地瞭解了人,有多麼好的條件也可能吃敗仗。賀營長常“出去轉轉”,婁教導員也是這樣。他們知道老呆坐在坑道里辦不了事。

他們正在坑道里細心地討論自從撤到第二線來全營的思想情況。天已黑了,可是在坑道里不看錶是很難知道時間的。賀營長喜歡作這種研究,明白了別人,也就間接地可以明白自己;他是這一營的首長啊,別人的事都多多少少和他自己有關係。用不著說,婁教導員也喜歡作這個工作,掌握全營的思想情況,保證作戰勝利是他的職責所在。

部隊的思想情況有時候是不易捉摸的。只有象賀營長和婁教導員這樣誠懇而細心的人,才能及時地發現水裡的暗礁,和預測風雨。

撤換下來以後,全營都非常平靜。營長和教導員就馬上覺得不對頭。為什麼大家這樣一聲不出呢?賀營長一想就想到,這是因為沒摸著打個大仗,大家心裡不痛快;他自己不是也有點不痛快嗎?他想:過兩天,佈置了新工作,大家就會又高興起來的。及至文化學習和軍事學習佈置下去,大家還很平靜——這不能再叫作平靜,而是冷淡了。

賀營長從衛生員王均化口中得到:三連的黎芝堂連長親口說的:“打仗用不著文化!”這句話馬上使許多戰士對學習都不大起勁了。

“老黎自從教毒氣傷了腦子,”教導員說,“說話常常顛三倒四的!他可還是個好連長!”是的,外號叫“虎子”的黎芝堂的確是個好連長,作事認真,打仗勇敢,只是近來腦子有點不大好使喚。

“可是說這樣的話就不行!”營長臉上經常掛著的笑容不見了,眼珠定住,半天沒有動。

“倒退三年,咱們不也說過這樣的話嗎?”教導員爽朗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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