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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無名高地有了名 作者:老舍

白天,山中仍不見一個人影。在山溝裡穿來穿去的是寂寞無聊的冷暖不定的小風。上面,從海洋飄來的黑雲,一會兒壓在高峰上,一會兒又隨風散開,露出清新的藍天。有時候,來一小陣斜風細雨,可也有時候飄下幾片雪花。

外邊雖然那麼靜寂,冷熱陰晴不定,在坑道里卻是另外一番情況。幹部們戰士們都在極度興奮緊張中討論上級的指示。山洞裡的熱情象多少股紅熱的鋼汁,一旦流出去就可以衝倒“老禿山”。

軍事的民主把我們的戰鬥意志凝鍊在一起,成為鋼鐵。有些有顧慮的坦白了顧慮,從而消滅了顧慮。有些思想不正確的受到批評與鼓勵,端正了思想。有些有計策的獻出計策,有些有經驗的拿出經驗,有些有意見的提供意見。這樣,在執行命令之前,就有了充分的準備,豐富了完成任務的知識,加強了完成任務的信心。

常若桂班長連“夠嗆”都顧不得說了。現在無須發洩感情,他要把所有的興奮歡快都積存在心裡,等打下了“老禿山”,在主峰上邊去歡呼幾聲!

白天,他參加各種會議;夜晚,他已開始往河東運送彈藥與物資。在開會的時候,他不多說話,只把疙疙疸疸的大手放在膝上,眼珠在長而大的眼眶裡移動著。移動一會兒,他盯住一個同志,好象是說:“小傢伙,該你表示態度了,作個英雄,還是當孬種!說吧!”

但是,只要一開口,他就說對了地方。他有經驗,有熱情,而且肯用心思。“我說,搞運輸不怕忙,就怕亂!一時一刻不能沒有指揮,沒有組織!有了傷亡,趕緊從新組織起來,不怕組織小,就怕亂七八糟!”還有,“過封鎖線的時候,該快就快,該慢就慢,可千萬別猶疑不定,拿不準主意!炮彈專打拿不定主意的傢伙!”

他的話永遠是這麼簡單而有力量,深深地打入大家的心裡去。

剛一聽到傳達報告,他就去見連長,要求任務:戰前,他往前線運送東西;一開火,他到陣地去。“我保證上運彈藥,下運傷員!跑不動,我走;走不動,我爬;有口氣,我就不離開‘老禿山’!”

連長答應了他的要求。團的運輸連本來是要配給營裡一部分力量的。

得到這個任務,不論是走路還是躺著休息,他總想著問題。按照黨的號召,有勇無謀不算英雄啊!他得有多少汗流多少汗,有多少心血就費多少心血。光流汗而不動心思,至多隻能算半個英雄!

他的頭一炮就露了臉。把彈藥送到前線倉庫,他提供了意見:“把彈藥分分類,按類安放,別亂堆一傢伙!這樣,一開火,前線要什麼,咱們伸手就拿什麼,省時間!這不叫科學方法嗎?”

管理倉庫的採用了他的意見。

另一個問題,還沒能解決。他想:從戰場上往下運傷員,怎麼能又快又穩,不教傷員痛苦呢?一個擔架要三個人抬,不經濟。山陡,擔架不靈便,傷員也不舒服。一個人背一個呢,既省人力,又快當。可是,光溜溜地背不行啊,背的費力,傷員也不好受。怎麼辦呢?

運送東西的第三天夜裡,在譚明超的小洞外邊,他遇見了唐萬善上士。天很黑,二人打了個對面,一齊問出來:“誰?”上士先聽出口音來,又靠近了定睛一看:“你呀?班長!”“你幹什麼去?”班長問。

“事兒可多啦!”上士得意地說,好象他是打“老禿山”的總指揮似的。把嘴放在班長的耳邊,他得意而機密地說:“去看地形!看地形!”口中的熱氣吹得班長的耳朵怪癢癢的。“你看哪一門子地形?”

上士笑著說:“你看!你看!我怎麼不該去呢?戰前,我得監督著炊事班蒸好五百斤面的饅頭,燒三十大桶開水!光這兩項事,就能把你嚇昏了!鍋是那麼小,又沒有合規格的籠屜!非發明創造不可啊……”

“說你幹嗎去看地形!”班長不耐煩了。

“是呀!一開火,我帶領炊事班、理髮員、文書,全上陣地!上運彈藥,下運傷員!我怎可以不先熟悉了地形呢?當初,馬謖失守街亭,還不是……”

“你的話怎這麼多呢!問你,你怎麼往下背傷員?說!”“有了新的創造喲!你不常到伙房去,見聞不廣!我問你,裝炭、裝米,都用什麼喲?”

班長恍然大悟:“你配作個志願軍!我原諒了你愛多說話!麻袋四角安上帶子,象揹小孩似的兜住傷員,既牢穩,又舒服!我採用你這個法子!去吧,看地形去吧!到鐵絲網跟前,可別出聲!”

“我還不至於那麼愛說話!”

二人分道而去,一個往東,一個往西。班長恨不能一步走到家,蒐集麻袋。

常若桂下了交通壕,沒走出多遠,迎面來了個人影。影子先出了聲:“口令!”

班長聽出語聲來:“去你的吧!小傢伙!”班長剛得了那個利用麻袋的竅門,心中十分高興。

“走了幾趟啦?老頭兒!”譚明超跑過來。

“再叫我老頭兒,我象扔手榴彈似的把你扔出去!小鬼!”“別生氣,班長!你來看看我的發明!”譚明超的靈巧的手拉住班長的大粗手,往壕溝牆上摸。摸到靠牆的許多條電線,又摸到些布條子挽成的疙疸,班長問:“這算什麼發明?”譚明超淘氣而得意地笑了。“你不知道,這幾天我們添了多少條電線!一個新的電話網:一個指揮所通到一串指揮所,一個觀測所又通到一串指揮所……多啦!多啦!線是這麼多,要是有一根斷了,怎能快快地查出來呢?”

“嗯!是個問題!”

“所以呀,我把它們分成組,每一組都用布條紮起來,有紅的,有白的,有黑的……不就容易檢查了嗎?你摸著的這個是紅的,是觀測所組的。”

“你能一摸,就能摸出顏色來?”班長驚異地問。“很簡單!”譚明超極快地用舌尖左右開弓舔了舔嘴角。他的嘴角前幾天已經好起來,這兩天一忙,又破了,而且不止一邊。“白天看顏色,黑裡摸疙疸,疙疸的數目不同啊!”“小夥子,你行!你肯用腦子!”班長不輕易誇獎人,可是現在覺得他有責任鼓勵這麼好的一個青年。

“有腦子不用,長著它幹什麼呢?”小譚驕傲地向上斜了斜眼。好在天那麼黑,班長不會看見。“我還有喜事呢!我已經完全掌握了步行機,趕到真打起來的時候,我調到無線電組去,可能給英雄營長賀重耘當電話員!嘿!”常班長想了想,才說:“營長未必上陣地吧?”“怎麼?”小譚著了急。

“他是營長啊!”

“那,那……”譚明超急得說不出什麼來了,盼了星星盼月亮,好容易有了希望,可能隨著一位英雄上戰場,可是……常班長不大會安慰人。一看小譚真著了急,他不知該怎辦才好。結結巴巴地只說出:“你,你自己,自己也能當英雄!”說完,扯開大步就走。

小譚的確有些失望,可是離懊喪還遠得很。他依舊緊張地工作著,用工作解除心中的不快。

他不能不緊張,因為四面八方的壕溝裡全是人,個個出著熱汗,用著心智,為即將來到的大戰作準備。彈藥、木材、藥品、餅乾,往前運;高射炮、迫擊炮,往前推進;看地形的一組跟著一組往前走;幹部一個跟著一個,採選指揮所、觀測站、包紮所,炮兵陣地最合適的地方……人象河流,不因在黑暗中而停止流動,依然一浪催著一浪。誰都知道,並且深信:戰前多流一滴汗,戰時少流一滴血。

在壕溝盡頭,離小洞子不遠的地方,小譚遇見了聞季爽。這使他把剛才的不快全忘掉,真誠地願意聽聽好朋友有什麼新的成就。

聞季爽是志願參軍的學生。樣子還有點象個學生,可是沒人敢說他不是個好工兵。眉眼端正,勻稱的中等身材,他是打籃球的好手。

“下來!下來!”聞季爽非常興奮地說,“來試試我的浮橋!”

工兵們預計到,一打起仗來,那座木橋就不定一天要炸壞多少次。當然,他們會隨炸隨修;可是,在修理的時候,勢必兩岸擠滿了人等待過橋;那很危險。所以,聞季爽建議造一座浮橋,輔助木橋,使交通不至於完全斷絕。“可是咱們沒有機器把纜繩繃緊!我呀,想起鄉下車水的轆轤,用它絞緊了繩索!一邊象在菜園打轆轤,一邊打仗,多麼有趣呀!”

小譚十分佩服小聞的發明,甚至不敢說出自己的布條分組法了。

“毛主席有一句詩,”聞季爽興奮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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