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2)

小說:豐乳肥臀 作者:莫言

女人的衰老是從Rx房開始的,Rx房的衰老是從乳頭開始的。因為大姐的私奔,母親一貫俏皮地翹起的粉紅色乳頭突然垂下來,像成熟的穀穗垂下了頭。垂頭的同時,粉紅的顏色也變成了棗紅。在那些日子裡,Rx房的泌奶量減少,乳汁的味道也失去了往日的新鮮芳香和甘美;淡薄的乳汁裡,有一股朽木的氣息。幸好,隨著時光的流逝,母親的心情逐漸好轉,尤其是吃過那條大鱔魚之後,低垂的乳頭慢慢翹起來,變深了的顏色漸漸淡起來,泌奶量恢復到秋天的水平。但令人不安的是,這次衰老,畢竟在乳頭與Rx房連結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皺紋,猶如被摺疊過的書頁,雖然重新展平,但痕跡卻難消除。這次變故,給我敲響了警鐘,憑著本能,也許是神啟,我開始改變對Rx房肆無忌憚的態度,我必須珍惜它們,養護它們,把它們看做必須輕拿輕放的精緻器皿。

這年的冬天出奇地寒冷,靠著半廂房小麥和一地窖蘿蔔,我們平安地向春天過渡。在三九天那些最冷的日子裡,大雪瀰漫,堵塞住門戶,院子裡的樹枝被積雪壓斷。我們穿著沙月亮饋贈的皮毛外套,圍坐在母親身邊,進入冬眠狀態。一天,太陽出來,積雪融化,房簷上垂掛著粗大的冰凌,久違的麻雀在雪枝上叫喚,我們從冬眠中醒來。我們已過了好久化雪為水的日子。對雪水煮蘿蔔這道重複了數百次的菜,姐姐們厭惡之極。二姐上官招弟首先提出,今年的雪水,有一股血腥味,必須立即下河抬水,否則就會得莫名其妙的病,連僅靠奶水過活的上官金童也不能倖免。上官招弟已經取代了上官來弟的領袖地位。這位姐姐,生著兩片豐滿的嘴唇,說話的聲音,是富有魅力的沙啞。她的話,有相當的權威性,因為人冬以來,她全面負責伙食,母親卻像一頭受傷的奶牛,羞羞答答、有時又理直氣壯地披著那件華貴的狐皮大衣,坐在炕上,調理著身體,關心著奶汁的數量和質量。“從今天起,下河抬水吃。”二姐看著母親的臉,用不容否決的口吻說。母親沒有反對。三姐上官領弟皺著眉,批評雪水煮蘿蔔的惡劣味道,她又一次提出賣騾子換錢再用錢買肉吃。母親譏諷道:“冰天雪地,到哪兒去賣騾子?”三姐說:“那我們去捉野兔子,冰天雪地,兔子凍得跑不動了。”母親勃然變色:“記著,孩子們,這輩子不要再讓我看到野兔子。”

其實,在這個嚴酷的冬天裡,村子裡許多人家,都吃膩了野兔肉。肥胖的兔子們,在雪地裡像長尾巴蛆一樣爬行,連小腳女人都能活捉它們。這個冬天,也是紅狐狸和草狐狸的黃金歲月,因為戰爭,獵槍被形形色色的游擊隊掠去,使村人們沒了武器;也因為戰爭,村人們情緒受傷,所以在獵獲狐皮的黃金季節裡,狐狸們沒有往年的殺身之憂。在那些漫漫長夜裡,它們在沼澤地裡縱情狂歡,公狐狸們讓所有的母狐狸都懷上了超出常量的胎兒。它們淒涼激越的嗚叫聲,擾得人心神不寧。

三姐和四姐用扁擔抬著一隻大木桶,二姐扛著一柄大鐵錘,來到蛟龍河邊。

她們路過孫大姑家時,不由地側目觀望。院子裡一片荒涼,沒有一絲絲人的氣息。一群烏鴉蹲在牆頭上,令姐姐們想起孫家牆頭的往昔。昔日的熱鬧已不復存在,啞巴兄弟也不知流落何方。她們踩著深及大腿根的積雪走下河堤,幾隻野狸子在灌木叢中望著她們。太陽在東南方向,傾斜照耀著河道,一片耀眼的光明。近岸的冰是白色的,踩下去像踩著酥脆薄餅,發出咯咯喳喳的響聲。河道中央的冰是淺藍色的,堅硬光滑。姐姐們在冰上蹣跚著,四姐跌了一跤,三姐拉四姐時也順勢跌倒。扁擔水桶大鐵錘在冰上響,她們嘻嘻哈哈地笑。

二姐選擇了一塊最乾淨的地方,開始砸冰。上官家祖傳的大鐵錘被她纖細的胳膊舉起來,沉重地落在冰面上,發出的響聲像刀刃一樣鋒利單薄,飛到我家的窗戶上,讓窗紙簌簌作響。母親撫摸著我頭上的黃毛和我身上的猞猁毛,說:“金童子,金童子,姐姐去砸冰,砸個大窟窿,抬回一桶水,倒出半桶魚。”八姐披著猞猁皮小襖瑟縮在炕角上,尷尬地微笑著,好像一尊皮毛小觀音。二姐一錘下去,冰面上出現一個核桃大的白點,幾片細小的冰屑沾在錘頭上。她又舉起大錘,舉起時勉勉強強,落下時搖搖晃晃。冰面上又出現一個白點,離剛才那個白點足有一米遠。冰面上出現二十幾個白點時,上官招弟已是氣喘吁吁,嘴裡噴出的白氣又粗又長。掙扎著舉起錘,錘下落時她筋疲力盡,倒在冰面上,小臉煞白,厚嘴唇鮮紅,眼睛裡霧濛濛,鼻尖上汗珠亮晶晶。

三姐四姐嘟嘟噥噥,開始發洩對二姐的不滿。河道里颳起小北風,刀子似的噌噌噌地割著她們的臉。二姐站起來,往手心裡啐了幾口唾沫,重新抓起錘柄,舉起大錘,砸下去。但只砸了兩下,她便再次跌倒在冰面上。

正當姐姐們絕望地收拾起水桶扁擔,準備回家化雪水或是化冰凌燒午飯時,十幾架馬拉冰爬犁攜著煙嵐從冰河上疾馳而來。因為冰面上反射著七彩的陽光,他們又是從東南方向而來,所以二姐一直認為他們是從太陽裡沿著光線滑行下來的。他們金光閃閃,速度快似閃電。馬蹄翻動,銀光閃爍,馬蹄上的鋼釘鑿得冰面啪啪響,冰屑橫飛,打在姐姐們的腮上。她們目瞪口呆,竟忘了也顧不上躲閃。馬繞著彎閃過她們,然後,跌跌撞撞地剎住。這時姐姐們看到冰爬犁都刷成杏黃色,塗著厚厚的桐油,像一層彩玻璃。每架爬犁上坐著四個人,都戴著蓬鬆的狐狸皮帽子。鬍鬚、眉毛、眼睫毛和皮帽子的前簷上,結著一層白色的霜花。

嘴裡和鼻孔裡都往外噴吐著又粗又長的熱氣。馬們小巧玲瓏,眉清目秀,馬腿上都叢生著長長的毛。從它們安詳的態度上,我二姐猜想這是傳說中的蒙古馬。

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從第二架爬犁上跳下來。他穿著一件光板羊皮襖,敞著懷,露出一件豹皮背心。背心上扎著寬皮帶,皮帶上掛著一隻左輪子手槍,還有一把短柄的小斧頭。只有他沒戴皮帽子卻戴著一頂三頁瓦氈帽。他的聳起的雙耳上,各戴著一個野兔皮護耳。“是上官家的女兒嗎?”他問。

眼前這個人,是福生堂二掌櫃司馬庫。“你們在這幹什麼?”他問著,沒等我姐姐們回答,他便找到了答案,“噢,砸冰窟窿,這哪是你們女孩子乾的活兒!”他對著爬犁上的人喊,“都下來,幫我這鄰居砸個窟窿,也正好飲飲我們的蒙古馬。”

爬犁上下來幾十個臃腫的男人,他們大聲咳嗽、吐唾沫。幾個人蹲下,從腰裡掏出小斧頭,啪啪地砍著冰。冰屑飛濺,冰上出現一些白色的砍痕。一個絡腮鬍子摸摸斧頭的刃子,擤著鼻子說:“司馬大哥,這樣砍,只怕砍到天黑也砍不透。”司馬庫蹲下,摸出自己腰裡的斧,試探著砍了幾下,罵道:“媽的,凍得像鋼板一樣。”絡腮鬍子道:“大哥,咱們每人一泡尿就能滋開。”司馬庫罵道:“胡扯xx巴蛋!”但他立即興奮起來,拍一下自己的屁股——他咧了一下嘴,屁股上的燒傷尚未痊癒——說,“有了,姜技師,姜技師,你過來。”那個叫姜技師的瘦削男人上前來,望著司馬庫,不說話,但他的表情向司馬庫說明他在等候吩咐。“你那個玩意兒,能不能切開這冰?”姜技師輕蔑地笑了笑,用女人一樣的尖細腔調說:“好比用鐵錘砸雞蛋。”

司馬庫高興地說:“快快,在這河上給我切它八八六十四個窟窿,讓鄉親們跟著我司馬庫沾光。你們別走。”他又對我姐姐們說。

姜技師把第三架爬犁上的帆布揭開,露出了兩個刷著綠漆、像巨大的炮彈一樣的鐵傢伙。他十分熟練地抖開長長的紅膠皮管子,並把膠皮管子擰在鐵傢伙的腦袋上。然後,他看了看鐵傢伙腦袋上的圓盤表,那表上有細長的紅針在擺動。最後,帶上帆布手套,他卡著一個狀似大煙槍的、與兩根膠皮管子連在一起的鐵玩意兒,擰了一下,便有嗤嗤的氣噴出。他的助手,一個頂多能有十五歲的瘦弱男孩,划著一根洋火,往那氣上一觸,一個像柞蠶蛹兒那般粗細、那般形狀的藍色火苗便噴射出來,併發著嗤嗤的響聲。他吩咐了一聲小男孩,小男孩爬到爬犁上,把那兩個鐵傢伙的腦袋扭了幾下,那藍色的火苗隨即變得極白極亮,比陽光還要耀眼。姜技師提著那可怕的玩意兒,望著司馬庫。

司馬庫眯著眼,把手掌往虛空裡一劈,喊一聲:“割!”

姜技師彎下腰,把那白火頭往冰面上一觸,一股乳白色的蒸氣猛地騰起尺把高,並伴隨著滋啦啦的水響。他的胳膊帶動著手腕,手腕帶動著“大煙槍”,“大煙槍”噴吐著白火,劃了一個大大的圓圈。他抬起頭,說:“切下來了。”

司馬庫懷疑地低頭看冰,果然看到一塊磨盤大的冰與周圍的冰分離開來,河水沿著那圓圈,均勻地滲出來。姜技師用那白火在圓冰上劃了一個十字,圓冰便分裂成四塊。他用腳把那冰塊往下壓,河水把冰沖走了。一個冰窟窿出現在河上,藍色的河水漫溢位來。

“真是好傢什!”司馬庫讚歎著,冰上的男人也對著姜技師投過來讚賞的目光。“繼續切!”司馬庫說。

姜技師施展絕技,在蛟龍河厚達半米的冰面上,切割出幾十個冰窟窿。這些冰窟窿有圓形的,有正方形的,有長方形的,有三角形的,有梯形的,有八角形的,有梅花形的……猶如一頁幾何學教程。

司馬庫說:“姜技師,這是你初出茅廬第一功!上爬犁,夥計們,天黑趕到大鐵橋,對了,飲飲馬,飲馬蛟龍河!”

男人們拉過馬匹,讓它們就著冰窟窿飲水。司馬庫趁此機會對我二姐說:“你是老二吧?回家告訴你娘,總有一天我會把沙月亮那個黑驢日的打垮,把你姐姐奪回來還給孫大啞巴。”

“您知道俺大姐去哪兒了嗎?”二姐大著膽子問司馬庫。

司馬庫說:“跟著沙月亮販賣大煙土。媽的,這些驢日的鳥槍隊。”

二姐不敢多問,眼看著司馬庫跳上爬犁。一溜十二架爬犁,箭一般射出西方,在蛟龍河石橋那兒拐了一個彎,不見了。

姐姐們沉浸在目睹人間奇蹟的興奮裡,忘記了寒冷。她們參觀著河上的冰窟窿,從三角形到橢圓,從橢圓到正方,從正方到長方……窟窿裡溢上來的河水沾在她們鞋子上,一會兒便結成了冰。冰河裡的清新水氣,感人肺腑地從冰窟窿裡溢上來。我的二姐三姐四姐對司馬庫充滿了敬仰之情。因為有了大姐作為光榮的榜樣,二姐幼稚的腦海裡,竟然產生了一個朦朧的念頭:嫁給司馬庫!好像有人冷冷地告誡她:司馬庫已經有了三個老婆!——那我就做他的第四個老婆。

四姐上官想弟驚叫一聲:“姐姐,一根大肉棍子!”

那條被四姐誤認為肉棍子的粗大鰻鱺,笨拙地擺動著銀灰色的身體,從幽暗的河底浮游上來。它的蛇樣的腦袋足有拳頭那麼大,兩隻眼睛陰森森的,令人想到陰鷙的蛇。它的頭接近了水面,叭叭地吐著水泡兒。二姐興奮地說:“一條大鰻鱺。”她抄起扁擔,對準它的頭顱砸下去。扁擔鉤子嘩啦響,水花濺起。鰻鱺的頭沉下去,但立即又浮上來。它的眼睛被打破了。二姐又用扁擔搗下去。鰻鱺的動作越來越遲緩、僵硬。二姐扔下扁擔,抓住它的頭,把它從冰窟窿裡拖上來。

鰻鱺出了水面即被凍僵,繼而被凍成肉棍;二姐讓三姐和四姐抬著水,她自己一手提鐵錘,一手抱著鰻鱺,好不容易回了家。

母親用一把鋸子,截下了鰻鱺的頭尾,把它的身體,鋸成十八段,每一截鰻鱺落地,都呼嗵一聲響。用蛟龍河裡的水煮蛟龍河的鰻鱺,煮出的魚湯鮮美無比。

從這一天起,母親的Rx房恢復青春,儘管還留下了前邊說過的那道猶如書頁上摺痕的皺紋。

也就是在喝足鮮美鰻鱺湯的這個夜晚,母親心情舒暢,臉上呈現著聖母般的、也是觀音菩薩般的慈祥。姐姐們圍繞著母親的蓮座,聽她講述高密東北鄉的故事。溫馨夜晚,兒女情長。北風在蛟龍河道里呼嘯,風把煙囪當成哨子吹。院子裡結著冰甲的樹枝喀喀啦啦地擺動,一根冰凌掙脫屋簷,落在簷下的捶布石上跌碎,發出清脆的聲響。

母親說,清朝咸豐年間,這裡還無人定居。夏秋季節,有人來這裡捕魚、採藥、放蜂、放牧牛羊,為什麼叫大欄呢?原來這裡是牧羊人圈羊休息的地方,有一圈樹條子夾成的柵欄。冬天裡,有人來這裡打過狐狸,但據說來這裡打狐狸的人沒有一個善終的,不是被大風雪凍死,就是得上什麼怪病。後來,也鬧不清哪年哪月了,有一個身體健壯、四肢發達、膽量很大的人在這裡定了居。他就是司馬亭、司馬庫兄弟的爺爺司馬大牙,大牙是他的外號,他的真名無人知曉。他名叫大牙,但嘴裡卻沒有門牙,說話時嗚嗚嚕嚕的。司馬大牙在河邊搭了一個草棚,靠著一柄漁叉和一杆獵槍過日子。那時候,河裡、溝裡、窪地裡魚多得呀,一半是水,一半是魚。有一年夏天,司馬大牙蹲在河堤上叉魚,看到從上游漂下來一個釉彩大甕。司馬大牙一身好水性,能在水裡潛一袋煙工夫。他一個猛子紮下河,把那口大甕拖到岸邊。甕裡端坐著一個身穿白衣的盲女。我們的目光盯看自家的盲女上官玉女,她歪著頭,側耳聽著,大耳朵上的血管清清楚楚。這個盲女長得奇俊,如果不是瞎了眼,她應該嫁給皇上做娘娘。後來,盲女生了一個男孩就死去了。司馬大牙用魚湯把這男孩喂大,這個男孩名叫司馬甕,他就是司馬亭和司馬庫的爹。

母親緊接著講了官府往東北鄉移民的歷史,講了上官家的老鐵匠——我們的祖爺爺和司馬大牙的友誼,講了那一年義和拳在東北鄉掀起的巨大波瀾,還講了司馬大牙和我們的祖爺爺與修鐵路的德國人在村西大沙樑上進行的那場令人啼笑皆非的惡戰。他們不知從哪裡打探到的情報,說德國人的腿上沒有膝蓋,只能直立不能彎曲,還說他們都有潔癖,最怕糞便沾身,糞便一沾身德國鬼子便會嘔吐至死。還說洋鬼子就是羊羔子,羊羔子最怕虎狼,於是這兩位高密東北鄉的最早的開拓者便糾集了一幫酒鬼、賭徒、二流子——當然他們也都是不懼生死、武藝超群的好漢——成立了虎狼隊。司馬大牙和我們的祖爺爺上官鬥率領著虎狼隊把德國兵引到大沙梁,想讓他們不會彎曲、木棍一樣的腿陷在沙土裡,然後虎狼隊員們衝上去拉動沙樑上的樹枝,讓懸掛在樹枝上的屎包尿罐掉下來,把有潔癖的德國兵噁心死。為了籌劃這次戰鬥,司馬大牙和上官鬥帶著虎狼隊,整整收集了一個月的人糞尿,裝在酒簍裡,運到大沙樑上。他們把那個槐花飄香的大沙梁搞得臭氣熏天,把每年都來這裡採花粉的蜜蜂燻死了成千上萬……

同樣是在這個美妙的夜晚,我們沉浸在高密東北鄉令人神往的歷史裡,想像著司馬大牙與上官斗大擺屎尿陣的神奇情景時,司馬大牙的嫡親孫子司馬庫,正在距村三十里、橫跨蛟龍河的鐵路橋下,創造著高密東北鄉歷史的新篇章。這條鐵路就是德國人修建的膠濟鐵路,虎狼隊的英雄豪傑們流血拋頭,英勇鬥爭,用了千古末聞的戰術,延緩了鐵路通車的日期,但最終也沒能擋住堅硬的鐵路把高密東北鄉柔軟的腹地劈成兩半,用司馬甕的話說就是:他孃的,這等於在我們婆娘的肚皮上捅了一刀!鋼鐵的巨龍噴吐著濃煙,從我們的高密東北鄉碾過,就好像碾著我們的胸膛。現在,這條鐵路歸日本人管轄,運走我們的煤炭棉花,運來也是最終要用到我們頭上的槍枝彈藥。司馬庫破壞鐵路橋的行動,可以說是繼承了他爺爺的遺志,發揚著我們家鄉的光榮,只不過他的方式明顯地高出祖先一籌。

三星西斜,彎彎的月牙兒掛在樹梢。西風在河道里肆虐,吹得鐵橋的鋼鐵支架發出嗚嗚的響聲。那晚上可真是奇冷怪冷,河裡的冰被凍裂,炸開一條條寬紋,裂冰時的嘎叭聲比步槍射擊的聲音還要響亮。司馬庫的爬犁隊到了橋下,窩在河邊停住。他率先從爬犁上跳下來,感到屁股上像被貓咬著一樣痛疼。天上有微弱的星光,下邊是河冰黯淡的白光,中間便是伸手看不見五指的漆黑。他拍了拍巴掌,周圍響起稀疏的巴掌聲。神秘的黑暗讓他心情激動,精神亢奮,後來當別人問他毀橋戰役前的心情時,他說:“好,像過年一樣。”

隊員們手拉手,摸到了橋下。司馬庫摸索著爬上橋墩,從腰裡摸出小斧頭,對著一根桁梁劈了一下,斧刃上進出幾個大火星,桁梁發出銳利的響聲。“他姥姥的腿,”司馬庫罵道,“全是鐵傢伙。”一顆斗大的流星劃破夜空,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窸窣有聲,閃爍著極為美麗的藍色火花,在天地間短暫地輝煌。藉著這流星火,他看清了高大的水泥橋墩和橫七豎八的鋼鐵支架。他招呼著:“姜技師,姜技師,上來吧。”姜技師在眾人的推託下,爬上了橋墩,緊接著爬上來的還有那個小男核。橋墩上結著蘑菇般的冰疙瘩,司馬庫伸手拉小男孩時腳下一滑,小男孩在橋墩上站穩了,司馬庫卻跌了下去,正跌著他那不斷地從厚痂縫裡滲出膿血的爛屁股。他悲慘地叫了一聲:“娘喲——”隨即又叫了一聲,“親孃喲,痛死我了……”隊員們跑過來,把他從冰上架起來。他繼續哀嚎著,聲音宏亮,能傳到天邊去。一個隊員勸說:“大哥,忍著點吧,別暴露了目標。”司馬庫這才止住嚎叫,渾身瑟縮著,大聲釋出命令:“姜技師,快割吧,割幾根就撤,他孃的沙月亮,送給我的治傷藥,越治越厲害。”一個隊員說:“大哥,你中了人家的奸計。”“你難道不知道‘病急亂求醫’的道理?”司馬庫反吵著。那個隊員說:“大哥,忍著點吧,回去後我給你治,用獾油,治燒傷燙傷,那是百發百中,油到傷好。”哧啦啦,一簇奪目的藍火花,藍中透著白,白裡鑲著藍,在鐵路橋的樑架間突然亮起,是那樣的亮,亮得人眼淚汪汪。橋洞、橋墩、鋼樑、鐵架、狗皮大衣狐皮帽子,杏黃爬犁蒙古馬,鐵路橋周圍的一切都纖毫畢現,連一根毛掉在冰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橋墩上那兩個人,姜技師和他的小徒弟,像猴子一樣蹲在鋼樑上,舉著噴吐著毒辣火焰的“大煙槍”,切割著鋼樑。鋼樑上躥起潔白的煙,河道里散開一種熔化鋼鐵的奇異香氣。司馬庫痴迷地望著那火花和閃電般的弧光,忘記了屁股上的疼痛。火花像蠶吃桑葉一般吞噬著鋼鐵。很快,便有一根鋼樑沉重地垂下來,傾斜著插進厚厚的冰層。“割,割,割光個狗日的!”司馬庫大叫著。

那場人糞尿戰爭公道地說是你們祖爺爺和司馬大牙他們打勝了,如果他們事先偵察到的情報是準確的話,母親說。事敗之後,虎狼隊的漏網隊員發起了一次半公開半秘密的調查運動,歷時半年,訪問了千百個人,終於搞清,最先得到德國人沒有膝蓋、沾屎必死虛假情報的人,竟是虎狼隊正隊長司馬大牙本人,而為他提供情報的是他和盲女人所生的那個風流成性的兒子司馬甕,調查者把司馬甕從妓女的被窩裡拖出來,讓他交待情報來源,他說他是聽忘憂樓妓女一品紅所說。調查者追問一品紅,她矢口否認說過這樣的話。她說,我接待過德國築路勘測隊的所有技師和他們的所有士兵,被他們粗大結實的膝蓋把大腿都跪爛了,這樣的謊言怎會出自我口呢?線索就這麼斷了,虎狼隊的漏網隊員也恢復了自己的職業,打漁的還去打漁,種地的還去種地。母親說她的大姑夫於大巴掌那時是血氣方剛的青年,雖沒加入虎狼隊,但卻參加了人糞尿戰爭,扛著一柄三股糞叉。

他說德國人過了橋,司馬大牙對他們放了一土炮,上官鬥放了一鳥槍,便率隊向大沙樑子撤退。德國人頭上戴著飾有五彩鳥毛悠悠拂擺的黑帽子,上身穿著鑲滿銅紐扣的綠上衣,下穿潔白的瘦褲子。他們的腿又細又長,跑起來不打彎,果然像沒有膝蓋的樣子。到了大沙梁下,虎狼佇列隊叫罵,罵人話一套一套,合轍押韻,全都是村裡的私塾先生陳騰蛟所編。虎狼佇列隊罵陣,德國鬼子卻齊刷刷地單膝跪倒。不是說德國人沒有膝蓋腿不會打彎嗎?

我大姑夫納悶地想著,母親說,還沒等他想出個名堂,就看到德國人的槍口裡飄出了一團團白煙,隨即聽到排槍響,虎狼隊裡,幾個正大聲罵人的隊員栽倒在地,身上冒出了鮮血。司馬大牙一看情勢不好,慌忙下令,抬上死屍,往沙梁撤退。流沙鬆軟,陷著他們的腿,他們都在考慮德國人的膝蓋問題。德國人跟蹤追擊,他們跋涉流沙的動作一點不比虎狼隊員們笨拙,而且,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的大膝蓋在瘦腿褲子裡運動。隊員驚慌失措,司馬大牙也緊張,硬挺著說:“不要緊,兄弟爺們,沙裡陷不死他們,咱還有第二招。”正好這時德國人出了流沙,進入槐樹林,你們祖爺爺們大喊一聲:“拉!”幾十個虎狼隊員拉著埋在沙裡的繩索一拽,掛在槐樹上,被紅白槐花掩藏著的屎尿罐紛紛傾倒,劈頭蓋臉一陣尿屎雨,淋在德國鬼子身上。有幾個沒拴牢的屎罐子從樹上掉下來,砸在德國人頭上,當場砸死一個。德國人齜牙咧嘴,叫喊連天,拖著槍紛紛倒退。俺大姑夫說,如果這時候虎狼隊乘勝追擊,那就如猛虎人狼群,八十多個德國鬼子一個也活不了。可虎狼隊員只顧拍掌歡呼,哈哈大笑,讓德國鬼子溜到了河邊,德國人跳到河裡洗著身上的屎尿。虎狼隊員們等待著他們嘔吐而死,但他們洗淨了屎尿後,端起槍一個齊射,一顆槍子兒恰好從司馬大牙的嘴裡射進去,從他的天靈蓋上鑽出來,他連哼都沒哼就死了。德國人把高密東北鄉燒成一片白地。袁世凱又派來兵,活捉了你們祖爺爺上官鬥。他們為了殺一儆百,在村子中間那棵大柳樹下,給你們祖爺爺施了最嚇人的酷刑:赤腳走鐵鏊子。施刑那天,整個高密東北鄉都轟動了,圍觀者有上千人。俺大姑親眼目睹了那天的情景。她說官家先用石頭支起十八面鐵鏊子,鏊子下插上劈柴點火,燒得十八面鏊子面面通紅。然後,劊子手把你們祖爺爺架來,讓他赤腳在鏊子上行走。他的腳上冒著焦黃的煙,那股臭味兒,燻得俺大姑昏迷了好幾天。俺大姑說上官斗真不愧是打鐵的,鋼筋鐵骨金牙關,受著這樣的酷刑,他也哭,也嚎,但沒一句討饒的話,他在鏊子上走了兩個來回,那腳已經沒有腳的模樣啦……後來,官家把他殺了,砍下頭,運到濟南府去展覽。

“大哥,差不多了。”那個要用獾油給司馬庫治燒傷的隊員對司馬庫說,“黎明前那列車快要到了。”橋下已橫七豎八地戳著十幾根燒斷的鋼樑,藍白的火苗兒還在橋上閃爍。“狗日的,”司馬庫說,“便宜了他們。你保證火車能把橋壓塌嗎?”“大哥,再截下去,只怕火車不來橋就塌了!”“那好,姜技師,姜技師,下來吧,”司馬庫喊,“你們,”他招呼著眾隊員,“把這兩條好漢子接下來,賞給他們每人一瓶燒酒。”藍火花消失了。隊員們把姜技師和他的助手託著放到爬犁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風息了,寒冷更甚,砭入骨髓。蒙古馬拉著爬犁,摸著黑在冰面上走。走出約有二里路,司馬庫下令停住。他說:“費了半夜勁,得等著看個熱鬧。”

那列貨車馳來時,日頭剛剛冒紅。河上一片光明,河兩岸的樹木上結著金琉璃,銀琉璃。大鐵橋默默地趴著。司馬庫緊張地連連搓手,嘴裡咕嚕著一些髒話。火車鏗鏗鏘鏘、威風凜凜地壓過來,臨近鐵橋時,鳴起了響徹天地的汽笛。

車頭上噴吐著黑煙,車輪間噴吐著白霧,咣噹咣噹的巨響令人膽顫,河上的堅冰在微微顫抖。隊員們惴惴不安地望著火車,蒙古馬的耳朵往後伏倒,緊貼在披散的鬃毛上。火車昏頭昏腦地衝上鐵橋,它是那樣粗野蠻橫,大橋也似乎巋然不動。一秒鐘內,司馬庫和他的隊員們臉色變灰,但一秒鐘後他們便在冰上歡呼雀躍起來。歡呼聲最響亮的是司馬庫,跳躍得最高的還是司馬庫,儘管他屁股上的傷勢的確十分嚴重。大橋是在一秒鐘內坍塌的,那些枕木、鋼軌、沙石、泥土,與火車頭一起下落。火車頭撞在一個橋墩上,橋墩也隨著坍塌,然後是震耳欲聾的巨響,然後是飛躥起幾十丈高、在空中沐浴著陽光的冰塊和砂石、彎曲的鋼架和斷裂的枕木。然後是幾十節滿載著貨物的車廂轟轟烈烈地擠上來,有的栽在河道里,有的歪在道軌旁。隨即爆炸連綿。爆炸是從一節滿載著烈性炸藥的車廂開始的,然後引爆了炮彈、子彈。河上的冰被震裂,河水洶湧地冒上來,河水中有魚有蝦,還有一些青蓋的鱉。一條人腿帶著大皮靴落在一匹蒙古馬頭上,砸得它頭昏眼花,雙膝一彎跪在冰上,沾掉了兩片毛。一個足有千斤重的火車輪子砸在冰上,激起沖天水柱,落下來的是稀薄泥漿。巨大的氣浪震得司馬庫耳朵失靈,他只看到蒙古馬拖著爬犁在冰河上沒頭蒼蠅般亂撞,隊員們都呆呆地站著或是坐著,有的人耳渦裡流出了黑血。他大聲吼叫,但自己也聽不到聲音,隊員們張著嘴彷彿也在喊叫,但也聽不到聲音……

司馬庫費盡了力氣,才把他的爬犁隊帶到了昨天上午他們用藍白火苗切割冰塊的地方。我的二姐帶著我三姐四姐又在那兒抬水抓魚,昨天割開的冰窟窿一夜又凍結,冰層約有一寸厚,我二姐用短柄鐵錘和鋼鑿把冰鑿開。司馬庫的人馬趕到這裡,蒙古馬搶著喝水,喝完了水有幾分鐘,那些馬便渾身哆嗦四肢抽搐著倒在冰上,一會兒工夫全死了。涼水把它們張開到最大程度的肺葉炸破了。

這天的黎明,整個高密東北鄉的所有生靈、人、馬、驢、牛、雞、狗、鵝、鴨……

連冬眠在洞穴中的蛇,都感受到了來自西南方向的大爆炸,它們錯以為春雷驚蟄,紛紛爬出洞穴,凍死在野地裡。

司馬庫帶著他的隊員們來村裡休整。司馬亭用盡了全中國的髒話咒罵他們,但他們的耳朵全部失聰,還以為司馬亭在讚頌他們呢,因為司馬亭罵人時臉上帶著得意揚揚的神情。司馬庫的三個老婆各自拿出家傳秘方,為她們共同的男人治療屁股上的燒傷又加凍傷。常常是大老婆剛剛在他屁股上貼了膏藥,二老婆又端來一盆加了十幾種名貴中藥熬成的洗劑,揭掉了膏藥剛洗完,三老婆就拿來了用松柏葉和冬青根加上雞蛋清兒老鼠鬍鬚灰調製成的粉劑……如此川流不息,使他的屁股幹了溼,溼了幹,舊傷痕上又添新傷痕。搞到最後,司馬庫穿上棉褲,紮上兩條皮帶,一見到三個老婆的影子就抓起斧頭或是拉動槍栓。他的屁股上的傷沒好,耳朵卻恢復了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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