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1 / 2)

小說:豐乳肥臀 作者:莫言

回家之後,上官金童生了一場大病。起初只是四肢乏力,骨節痠痛,後來就上吐下瀉,吐出的和瀉出的都是些像爛魚腸子一樣的東西,散發著撲鼻的惡臭。

母親花光了十幾年來收廢品、賣破爛的積蓄,請遍了高密東北鄉地盤上的壓生,又是打針,又是服藥,但他的病毫無起色。八月裡的一天,他拉著母親的手,說:“娘,我這一輩子,可把您給害苦了,現在好了,我就要死了,您的罪,遭到頭了……”

上官魯氏緊緊地抓住兒子的手,大聲說:“金童,不許說這些混賬話!你才多大呀!娘瞎了一隻眼,還能看到前邊的好日子哩,太陽亮堂堂的,花朵兒香噴噴的,還得往前奔吶,我的兒……”她鼓足了勁頭說著話,但辛酸的淚水已經滴落到兒子瘦得骨節突出的大手上。

“娘,光說好聽的也沒用,”上官金童道:“才剛我又見到她了,她用一塊膏藥貼著太陽穴的槍眼,拿著一張紫顏色的紙,上邊寫著我跟她的名字,她說她把結婚證開出來了,等著我跟她去完婚。”

“閨女,”母親含著跟淚,對著虛無的空間禱告著,“閨女,你死得淒涼,娘知道,娘早就把你當親生女兒一樣看待了。金童為了你,坐了十五年的牢,閨女,他不欠你的,你就發發善心饒了他吧,也讓我這個孤老婆子有個依靠,閨女啊,你通情達理,自古道,生死異路,各奔前程,你就饒了他吧,閨女,我這個瞎老婆子,給您跪下了……”

在母親的祝禱聲中,上官金童看到,在光明的窗戶那裡,龍青萍赤裸著身體,鐵Rx房上長滿了紅鏽。她放蕩地叉開著雙腿間,生著一簇圓溜溜的白蘑菇,細看時,才知道那不是蘑菇,而是一堆糾纏在一起的小孩子,那些倒溜溜的東西,盡是小孩子的腦袋。腦袋雖小,五官俱全,都頂著幾縷柔軟的黃毛,高鼻藍眼,薄薄的耳輪,像泡脹的黃豆褪下來的皮。小孩子們對著他齊聲呼喚,聲音細弱,但異常清晰。爹!爹!爹爹!他恐怖極了,閉上了眼睛。那些小孩子炸開來,滿炕奔跑,最後全部跑到他的身上,臉上,揪耳朵的,摳鼻孔的,扒眼皮的。他們一邊折騰著,一邊叫著爹。他儘管緊閉著眼睛,但依然清晰地看到,龍青萍用一塊砂紙打磨著Rx房上的紅鏽,發出嚓啦嚓啦的聲響。她用憂鬱的憤怒目光盯著他,手中的動作一刻也不停止,那兩隻Rx房,漸漸地就像剛從鏇床上鏇出來的鋼鐵部件一樣,閃爍著嶄新的、清冷的鋼鐵光輝。光輝聚焦在乳頭上,形成兩束寒冷的光,直刺他的心臟,他大叫一聲,便昏了過去。

等他甦醒過來時,看到窗臺上點燃了一枝蠟燭,牆壁上還掛著油燈。在搖曳不定的光明裡,他看到漸漸降低了的鸚鵡韓的愁苦的臉。“小舅,小舅,您這是怎麼啦?”他聽到鸚鵡韓的聲音在很遠的地方響著,他想說點什麼,但嘴唇如山搬不動。燭光刺人,他疲乏地閉上了眼睛。

“我敢擔保,”他聽到鸚鵡韓說,“小舅死不了,我最近研究了一本面相書,像小舅這樣的面相,註定了要大富大貴,長命百歲的。”

母親說:“鸚鵡,姥姥這輩子從來沒求過人,這次要求您了。”

“姥姥,瞧您說的,您這等於罵我嘛!”

“鸚鵡,你交結的人多,去弄輛車,把你小舅拉到縣醫院裡住院去吧。”

“姥姥,沒這個必要,咱這兒是地級市的架子,醫院裡的醫生,技術水平比縣醫院的還高,既然連冷大夫都來看了,哪兒也不用去了。冷大夫是協和醫學院的高才生,還出過洋吃過洋麵包。他說沒治就是沒治了。”

母親失望地說:“鸚鵡,別花言巧語了,走吧,回去晚了又要挨老婆訓了。”

“總有一天,我要掙斷這根鐵鎖鏈,姥姥,您等著看吧。這是二十元錢,姥姥,小舅想吃什麼,您就買點什麼給他吃吧。”

“拿上你的錢,”他聽到母親說,“走吧,你小舅什麼也不想吃。”

“小舅不吃,還有您吶。姥姥,您把我拉扯成人,不容易。那時候,政治上咱受壓迫,經濟上一貧如洗,小舅被抓走,姥姥,您揹著我,討飯吃,踏遍了高密東北鄉一萬八千戶的門檻。想起這些,我心裡就像戳刀子一樣,眼淚嘩嘩地流。咱那時見人矮三分,要不,我也不會和那麼個熊東西結婚。您說對不對,姥姥?不過,這種罪惡的日子很快就要結束了,我為建設‘東方鳥類中心’申請的貸款,市長已經簽了字,姥姥,這事能辦成,還多虧了俺表姐,就是魯勝利呀,她現在是咱大欄市工商銀行的行長,年輕有為,說話算數,像鐵板上砸釘子一樣。對了,我怎麼把她給忘了呢?姥姥,您別急,我這就找她,小舅的病,她不幫忙誰幫忙?她是上官家嫡親的外甥,也是姥姥從小拉扯大的,我這就去找她。姥姥,俺表姐混的,什麼是人上人呢?她就是!出門坐四個輪的,上席吃的,兩條腿的是鴿子,四條腿的是王八,八條腿的是河蟹,彎弓腰的是大蝦,渾身長刺的是海參,有毒的是山蠍子,無毒的是鱷魚蛋。什麼雞鴨豬狗,全部被俺表姐的嘴淘汰了。她脖子上那金鍊子,說句難聽的話,真像拴狗鏈子那麼粗;她手指上戴的是白金鑽戒,手脖子上戴的是翡翠玉鐲,眼鏡是金框架天然水晶鏡片,身上穿的是羅馬時裝,脖子上灑著巴黎香水,那股子香味,聞一鼻子讓你終生難忘……”

“鸚鵡,拿上你的錢,走吧!”母親打斷了鸚鵡的話,說,“你也不要去找她,上官家沒那麼大的福分,攀不上這樣的富貴親戚。”

“姥姥,這就是您的不對了,”鸚鵡韓說,“我用地排子車,也能把俺小舅拉到醫院去,但您不知道,現在這年頭,一切都要看關係,我送去的病號和表姐送去的病號,差別大了去了。”

“過去也這樣,”母親說,“你小舅的病,就這樣了,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他命大,怎麼著都能活;他要命小呢,華陀扁鵲轉了世,也救不活他。你快點走,別惹我心煩。”

鸚鵡韓還想噦唆,母親用柺棍憤怒地戳著地面,說:“鸚鵡,鸚鵡,你發發善心,行行好,拿上你的錢,快些走了吧!”

鸚鵡韓走了。上官金童在昏迷中,聽到母親在房子外邊大聲地嚎哭著。夜風吹著塔上的衰草,發出微弱的響聲。後來他又聽到,母親在灶下點起火,一會兒工夫,煎熬中藥的味道進入他的鼻腔。他感到腦子窄得只剩下一條縫,那些中藥的味道,像過篩子一樣在這條窄縫裡被條分縷析著。啊,這甜絲絲的是茅草根的味道,這苦澀的是敗醬草味道,這酸溜溜的是九死還魂草的味道,這鹹滋滋的是蒲公英的味道,這辣乎乎的是蒼耳子的味道。甜酸苦辣鹹,五味俱全,還有馬齒莧的味道,扁蓄的味道,半夏和半邊蓮的味道,桑樹皮、牡丹皮和桃樹上的風乾桃子的味道……母親彷彿把高密東北鄉的中草藥全部採來了,放在一個大鍋裡煎熬著。這混合著生命與泥土的味道,像激越的水龍一樣,沖刷著他腦子裡的積垢,使他的思路漸漸開闊。他想起了室外那綠草葳蕤、百花爛漫的原野,和沼澤地裡徜徉著的仙鶴。有一簇金黃色的野菊花,吸引著翅膀上沾著金粉的蜜蜂。

他聽到了大地沉重的呼吸聲,還有成熟的植物種籽落地的聲音。

母親端著一盆藥汁,用棉花蘸著,擦洗著他的身體。他感到有些難為情,母親說:“兒呵,你活到一千歲,在我的眼裡也是個孩子……”母親把他的全身擦了一遍;甚至連他腳丫縫裡的積垢都擦淨了。夜風灌進房子,草藥的香味愈加濃重。他感到身體從來沒有這樣輕鬆、這樣乾淨過。此刻,他聽到,母親壘在房後邊那道由幾萬只玻璃瓶子砌成的牆,發出了嗚嗚咽咽的、如泣如訴的聲音。這些變幻莫測、五彩繽紛、五味雜陳的聲音,使他的眼睛裡流出淚水。他想起了人類的剛剛能直立行走的祖先,彷彿看到他們用棍棒向猛獸發起攻擊,心裡充滿對祖先的崇敬。他彷彿看到室外燦爛韻星空,巨大的星球團團旋轉,在天空中形成一個個無邊無沿、搖曳著熊熊火焰的漩渦。他所到木星緩慢粗獷的聲音,土星沉悶的、如同滾雷上樣韻聲音,水星輕快的歌唱;火星明麗的嗓音,金星尖利刺耳的歌聲。五大行星運轉時發出的聲音與幾萬只酒瓶子在風中的呼嘯棍為一體,他沉靜地進入夢鄉,第一次沒被噩夢驚醒,一覺睡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他一睜開眼睛時就嗅到一股新鮮的乳汁的味道。這味道與他吃過的母親的乳汁、奶山羊的乳汁大不一樣。他判斷著這味道的源頭時,多年前充當‘雪公子’替女人摸乳祈福時的感覺在心裡發狂地氾濫起來。最讓他反覆思念著的竟是那天他摸過的最後一個Rx房——香油店掌櫃老金的獨乳。於是,他明白了自己渴望著的就是老金那隻獨乳,和那Rx房裡旺盛的乳汁。他在心裡算了一下,距離擔當最後-任‘雪公於’的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十年。而那時的老金,正是一個為了改變成份而委廚下嫁給個跟方金的少婦,粗粗一算,獨乳老金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到了這把年齡的女人,xx子早就像面口袋一樣,下垂到腰帶上了,怎麼可能還保持著優美的形態,並分泌出旺盛的乳汁泥?他絕望地想,感覺正在欺騙自己。

母親對他的精神好轉感到欣慰,她說:“兒啊,你想吃點什麼,娘去做。娘已經去村裡找老金借了錢,改天;她派車拉走我們房後的酒瓶子抵債。”

“老金她……”“上官金童的心臟怦怦亂跳著,問,”她好嗎?“

母親用左眼那殘餘的視力,困惑地望著兒子那侷促不安的神情,她似乎是元可奈何地嘆息了一聲,說:“她現在,成了方圓百里最大的‘破爛王’了,家裡有汽車,僱了五十個人,天天給她熔化廢舊塑膠和膠皮。錢是有了,只是她那男人不爭氣,她的名聲也不好……娘是萬不得已了,才去求她。她倒滿爽快的……嗨,五十多歲了,竟神使鬼差地,又生出一個兒子來……”

上官金童像捱了一巴掌似的,踴躍坐起來,一瞬間,他感到自己看到了上帝那仁慈的、通紅的大臉。我的感覺沒有欺騙我。他幸福地想著,而且分明地感覺到,老金正挺著她的獨具隻眼的Rx房,快速地向這小屋逼近;而那赤裸的身子、用砂紙打磨著生鏽Rx房的龍青萍正在悵恨不已地退去。他用羞答答的、但卻是非常坦率地態度說:“娘,她來了後,您能暫時地迴避一下嗎?”

母親怔了一下,很乾脆地說:“我的兒,你是剛剛把勾命鬼打退了的人,娘還有什麼不依你的呢!我這就走。”

他激動不安地躺下了,躺下後他就沉浸在那生機勃勃的味道里。這味道不是從外界襲來,而是從他的記憶深處,猛烈地生髮出來。他閉上眼睛,便看到她那明顯發了胖但依然不失潤澤的臉。那兩隻黑眼睛還是像當年一樣,水汪汪的,風騷地轉動著,勾著男人的魂。她走得很急,簡直可以用大步流星來形容。那隻幾乎沒被歲月留下刻痕的Rx房在花布襯衫裡不安分地躥動著。那隻凸出來的暗紅色韻乳頭因為躥動和摩擦,正像小噴壺—樣把藍白色的乳汁噴射出來,把胸前的衣襟溼了碟子大的一片。漸漸地,從他心裡漾出來的精神性的味道和老金Rx房裡湧出來的物質性的味道;像兩隻渴望著交尾的粉蝶,一點點地接近著,終於碰撞在一起,並迅速地合二為一。他睜開眼睛,便看到與想象中一模一樣的老金已經站在了炕前。

“兄弟,”她把身子探過來,抓住他的枯柴一般的手,淚水浸泡著黑石子般的眼睛,動情地說,“我的好兄弟;你這是怎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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