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亂——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小說:世有桃花 作者:安意如

失意與殺戮

喜歡菊花的他背棄了推崇牡丹的大唐帝國,他差一點就推翻大唐,建立起一個推崇菊花的帝國,儘管這帝國不似菊花的堅忍耐久反倒如曇花一樣短暫。

長河冷月,是日如舊。翻過大唐盛世那一頁,往後看,會有錦緞成灰的心悽。

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大唐王朝步向衰敗。公元762年4月,唐玄宗李隆基在孤獨中死去,一年之後,持續了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亂也落下了帷幕。

盛世已成過眼雲煙,悽風苦雨籠罩著整個帝國。噩夢並沒有就此結束,安祿山雖然消失了,藩鎮割據卻愈演愈烈。唐玄宗統治的後期,地方節度使的權力越來越大。安史之亂之後,藩鎮的權力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日益做大,擁兵自重的節度使眼中根本沒有朝廷。

江山在風雨中飄搖,到了韋莊生活的年代,繁盛如唐也回天乏術,將要亡了。先是他入京應試的時候,黃巢起兵,攻入了長安。本已多難的長安城再遭兵火洗劫。雖然安史之亂後藩鎮割據,軍事衝突已成家常便飯,但黃巢的兵亂無疑是最致命一擊。一旦攻陷京師,如利刃直插帝國心臟,上至君臣,下至黎民,感受到的是天塌地陷的惶恐。

這場動亂的起因綿延深長,自開元盛世以來,實在是一言難盡。悲觀且短視地想,它源自於一次失敗的科舉考試。

黃巢下第後賦詩一首,那首詩趾高氣揚: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簡直是衝冠一怒,不過為的不是紅顏,為的是這個鳥朝廷太不給俺面子了。最常見的落第的舉子傷懷時運不濟,自愧才薄,羞見鄉親父老的頹喪情緒,在這首《不第後賦菊》中一點也看不見。有的只是沖天的霸氣、撲面而來的殺氣,以及不握極權誓不罷休的戾氣。

若說詩以言志的話,黃巢的志向無疑驚人地遠大。這種不安分或許跟他販賣私鹽的家世有關。很多亂世梟雄,出身和經歷都不循正道,劍走偏鋒。

黃巢不是一個普通的下第才子、失意秀才。這種野心勃勃的人一旦對現有的國家喪失了改良、溫和治癒的熱情,和許多就此退卻或百折不撓一定要金榜題名的純良文人不同,他會選擇鋌而走險,不畏懼成為反賊、叛將,更願意採取暴力的方式去推翻再造,以徹底的反抗去宣洩內心的失望憤懣。他絕不僅僅是蜷縮在角落裡,舔著自己的傷口,小聲地哭泣。

對於一個野心勃勃的人而言,亂世才是茁壯成長的溫床。唐末深重的社會矛盾給黃巢提供了施展抱負的機會。年年天災人禍,土地兼併與南詔國長達十五年的戰爭積累的民怨,這一切都讓人有了揭竿而起的勇氣和理由。

當人們意識到輝煌的時代已經過去,黑暗不可避免地降臨,並且是指日不可待的漫長,強烈的失落感會促使人們抱住回憶取暖,懷想當初光明的、朝花夕拾杯中酒的年代,可以無憂無慮地清談,乘興訪友,踏月還家。

儘管生如逆旅,光陰明媚的時候並不多,可是當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人們會越發起勁地懷念起昔日幸福的小細節。咀嚼這些微小如花蕊的溫暖,它所散發的甜香,可以使人心懷惆悵地繼續生活。

過去的時光因為業已遠離變得妖嬈豐潤,距離會為我們修補細節,時間仁慈地為我們療傷,最好的時光永遠駐留在記憶裡,不是現在。但現在又如影隨形,無所不在,它卷挾著我們。

鬱積的絕望會使人們痛苦躁動,渴望能出現一位英雄。這個人他會率先吶喊出心底積壓的不滿,他知道大家心裡的慾望窩藏在哪裡蠢蠢欲動,他清楚看似軟弱的願望聚集在一起時會擁有什麼樣的力量,他善於引誘它們出來作亂,號召大家一起反抗。

梟雄之心猶如彩蝶,要趁著民變的東風破繭而出。儘管那個人的個人目的可能並不單純,可是每一次起義、暴動公開的口號只有一個,改變現狀!

黃巢即是這種亂世梟雄。他不似菊般清高離俗,他半點隱逸之心也沒有,卻實如菊般耐得起霜凍磨礪。黃巢終生愛菊,他為菊花寫了好幾首膾炙人口的詩。他為菊花鳴不平: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在他看來,菊花不單是獨立寒秋,更應該是佔盡春光的。

菊花是否值得和桃花爭豔且不論,各花入各眼,黃巢的論調帶有明顯的個人喜好。他的菊花詩為當代的著名導演提供了創作靈感,雖然他最終拍成的是一部內容空洞、徒具色彩衝擊力的宮廷言情電影。

喜歡菊花的他背棄了推崇牡丹的大唐帝國,他差一點就推翻大唐,建立起一個推崇菊花的帝國,儘管這帝國不似菊花的堅忍耐久,反倒如曇花一樣短暫。他猶如一把沖天大火,轟轟烈烈燒得殘唐成灰。

在他謝幕離場之後,五代十國血雨腥風的大幕已緩緩拉開。

有這樣一首著名的詩:

昔年曾作五陵遊,子夜歌清月滿樓。

銀燭樹前長似晝,露桃花裡不知秋。

西園公子名無忌,南國佳人號莫愁。

今日亂離俱是夢,夕陽唯見水東流!

——《憶昔》韋莊

黃巢攻陷長安的動亂中,有另一位讀書人——韋莊,他的仕途受到影響,命運亦被這波折改變。大難當前,唐僖宗像一百二十年前的唐玄宗一樣,一路向西,流亡蜀地。皇帝棄都避禍,長安城一片大亂,原本準備好的科舉考試自然無從談起。身陷戰亂之中,韋莊僥倖不死。數年之後才得以走脫,逃往洛陽。

他不能怨恨國君臨陣脫逃致使他功名落空,就像一個參賽者,無法指責裁判因故離場,他更有理由怨恨的是那個衝進來搗亂,導致比賽無法正常進行的肇事者。

黃巢就是這樣的肇事者。更何況身陷孤城之中,韋莊所看見的,是這些所謂義軍的暴行,即使是打出“均貧富,等貴賤”的旗號。中國曆代的起義也是高尚的少,湊熱鬧的多,激情犯罪的多,一時為義氣所感,揭竿而起。自發性有,自覺性卻不高。

經過幾年的征戰,時間到了公元881年,昔日落第的秀才如願以償,握住了至高無上的權力。黃巢在含元殿稱帝,大赦天下。可惜的是,新皇帝赦令也無法阻止氾濫的腥風血雨。

局勢早已失控,農民軍在成功之後暴露的殘暴貪婪、無知短視的真面目與他們曾經試圖反抗的人一樣。黃巢軍絕非秋毫無犯的仁義之師。在孤城裡,這群失去理智的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他們和流氓強盜、殺人犯、強xx犯一樣,甚至更壞!

韋莊不能相信他們替天行道的口號,那是拿出來愚弄世人的。如果當初這些人是為了打倒壓迫他們的人聚集在一起的,那麼,現在他們反過來欺壓良善,荼毒無辜,和那些人是一丘之貉。正義離他們而去,這些人的靈魂已被魔鬼侵蝕,他們的到來不是拯救,而是破壞、毀滅。

原本悽苦的人們原本勉力維持的平靜生活被殘酷地打破,變得更悽苦無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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