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1)(1 / 3)

小說:日月 作者:安意如

1

他終於,要離開這個地方。在他的一生中,如此決絕的離去,只發生過兩次。如同脫離母體出走,除非藉由死亡化去行跡,否則再也無法迴轉。這一次離開,他三十七歲,在這個城市生活了三十一年。離去時與初初到來時一樣,他一無所有。

長生。他彷彿聽到有人喚他。睜開眼。四下無人。壁燈依然亮著。他看到牆上的鐘,指向四點

五十分。凌晨。他坐起來,拿起筆。紙就在眼下,竟無從落筆。想想。還是留了幾句話——“姑姑。我走了。願你今後一切好。諸事我已託付楊律師。你回

來可找他。相忘。勿念。”無署名。他在夜色中離去,悄無聲息,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若摩天大樓轟然倒塌,若世間一切貌似井然的秩序崩猝,若你與我,塵霜滿面,相見不相識。我們所持守的信念是否能護持我們各自安然,孤身走完必經之路。

去了這城市的新車站,寬闊明亮齊整,處處顯露刻意修飾後的嶄新堂皇。記憶裡的老車站看上去灰濛濛的,骯髒而殘破。那時的火車是黑綠色車皮,樣子很蠢笨,到站時又很囂張地口吐濃煙。列車員身材粗壯,清一色是大嗓門,一臉嚴肅揮舞著小旗。乘客下車時,接站的人不比坐車的少,常常是一堆人一擁而上,簇擁著一個人,指指點點,大聲說話。

但那時連忙亂無序都滿蘊溫情。不似現在,有氣勢但寡清。

“返老孩童?”他腦中陡然冒出這個詞。聽說人老了才容易心事重重,一不小心就跌回回憶裡。一念閃過。自失、自笑,哪裡是變回孩童,不過是內心逐漸退守舊日。如人老去時重返故土,難免心有微瀾。雖然只有三十七歲,但他已不自覺地用老來定義自己。

三十一年前,他隨同尹蓮進入這個城市的第一天,差不多也是這個辰光——這也是他為何挑選這個時候離去的原因。

上車之後,不管身後人怎麼推擠,長生一直固執站在門口,不往裡走。說不清在抵抗什麼,彷彿腳下是僅餘的一塊陣地,斷不能失。直到身後咣噹一聲,車門關閉。他心往下一沉,如同被一股不知名卻極為強大的力量推入另一個世界。列車漸漸駛快。他站在那裡,望著窗外,景色模糊。心裡一片荒蕪,腦海中不斷閃現往昔的片段。記憶像一地的碎玻璃,無聲卻冷硬地存在於那裡。他才知道,自己原來記得那麼清楚。

記憶如此霸道、持久、鮮明。那些以為被遺忘的過往,是潛伏的洶湧巨浪,瞬間呼嘯而來,將他吞噬。這種感覺竟似當年溺水一般,掙扎只會越陷越深。無望之中的心,卻是靜的,一星一點死滅。

他眷戀的,抑或是決意遺忘的那些人,那些事,都隨同時光一起,無可挽回地離他而去了。

只是為什麼?千帆過盡,木已成舟了,兀自情難割捨?

2

一九七九年春。

三月高原,清寒天氣。

尹蓮開車進藏,到達孜已經是下午,離拉薩還有幾十公里。一邊是拉薩河,一邊是嶙峋山體。山上被雨水洗刷,衝去泥土,凸出堅硬的碎石,像是隨時會掉下來。路面狹窄傾斜,路況慘不忍睹。這與其說是路,不如說是被碾出的一道道土痕。坑坑窪窪,顛簸起伏。路極難走,估計到拉薩得很晚。

尹蓮一邊開車,一邊看路。前方泥石隨時有可能掉落來。每過一個彎道,總是既興奮又緊張。從車窗看出去,入眼皆是黃黑的山脈,連綿不絕。禿山頑石佇立在河兩邊,莽撞地擁到眼前來。山上沒有植物,山石粗糙地泛著光,並不秀麗。

路邊的樹,青葉未發,光禿的枝椏裸露在寒冷的空氣中,不屈不撓指向天空,好像誓要討個說法。拉薩河水輕緩清澈,如青綠相間的碧帶。河洲上的紅柳,一簇一簇,是眼前觸手可及的亮色。

空氣裡有一種倉皇的味道,叫人頓生寂寞。天空清澈斑斕。明湛的藍色,飽和得像要滴下來,看久了的話也會令人很疲憊的。

春天的氣息雖然寒涼,高原炎陽直射過來,仍是逼目刺眼。遠方的山和路都像在水汽裡蒸騰,車彷彿開著就會開到水裡,或撞到土坡上去。尹蓮心裡一陣躁鬱,拉下遮光板,帶上墨鏡,看世界暗淡了一層。開得累了,下車來休息,在路邊的攤子上買了幾個野果,討了水洗了,靠在車門邊吃著。

從這路上就能遠遠地看見甘丹寺。半山腰一片廟宇,從高處逶迤而建,層層疊疊,迴環起伏,如展開的金色哈達,氣勢不凡。

五彩經幡搖動,白塔鮮明,金頂燦爛,陽光下輝煌奪目。太真實的目睹,反而像海市蜃樓的幻夢。

尹蓮想起入藏之前做的一個夢。夢裡是一座藏式的寺廟,如眼前這般恢弘、沉靜。法音梵唱,韻律齊整動人,似有神秘力量召喚。她攀著狹窄木樓梯,走上二樓。樓上一眼望不到邊,數不完的轉經筒中間有一座高高的佛塔。辨不清眼前的光明是酥油燈光,還是灼灼的日光,總之讓人心生暖意。

許多人在轉經。她順著人潮走,看見人群中有個小孩沿著轉經廊走。她心裡覺得莫明親近,居然就一路跟著那小孩,走到她都覺得很累了,依舊追不上,她又累又急又不肯放棄。

一時人潮退去,那小孩回頭,居然是謝江南年幼的樣子。她大吃一驚,站住了,正遲疑間,卻見那小孩頑皮笑著招手,感覺上是謝江南在說,我在等你呀!帶我走吧。

她心中又喜又悲,再看自己,也變成了年幼時的樣子。因為追不上謝江南,眼看他消失,待在原地,哀哀地哭。

醒來時她臉頰猶帶淚痕。明明感覺此夢未完——這個夢使她念念不忘,一度她企圖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白天都在使勁回想追溯,想找到契機回到夢裡去,延續夢中的情節。看清楚那個小孩到底是誰,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尹蓮確信那小孩說的是:“帶我走吧!”但最後到底是誰帶誰走,她混淆了。那個夢如一閃而過的驚鴻,再也沒有回來過。

以後的夢裡,繞滿經幡的白塔,紅牆巍峨、金頂絢爛的藏式寺廟一再出現。就連拉薩,年幼時行過的古舊街巷,殘破的青石土路,燈火昏黃、笑語喧騰的小酒館,都久久存在於她的念想中,一心探究的情節卻從此下落不明。

夢中,鋪天蓋地的陽光,像永不熄滅的璀璨火種。沐浴在這樣的陽光裡,靈魂好似被照亮,變輕盈,整個人不再沉痛,悲哀羞恥地無處藏身。

得知謝江南結婚的訊息,兩人深談之後,尹蓮知事無挽回,亦深知他的絕情。潛在是想逃避,自我放逐,最好一人遠至天涯海角,人跡罕至。她甚至想過死在外面,天地之大,人身渺渺,連屍骨都不被找到。

感到冥冥之中宿命的指引,尹蓮有強烈的心願要回到藏地去。尋回什麼?是當年的謝江南,還是當年的自己,還是曾經相愛,無所畏懼的赤子之心。

是。你擁有他的現在,而我擁有他的過去。尹蓮這樣寬慰自己,亦與那不曾相識的女子交言。

如果能夠,藉由這趟藏地之行,洗去內心的塵垢。如果能夠,勘破,解脫……留在這裡,哪怕是死在這裡……無論結局之後的結局如何,算是給自己一個徹底的交代和慰藉吧。

沿途也參拜了不少寺廟。此時,面對著甘丹寺,尹蓮隱隱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好像回到了久違的親近之地。

寺主甘丹赤巴是父親尹守國的故交。一九五一年簽訂和平解放西藏十七條協議,尹守國奉命率軍進駐拉薩,對甘丹赤巴和寺中僧眾多有照顧,甚得敬重。尹蓮年少時多次到甘丹寺,對這個寺廟和這裡的人比較熟悉。

車開到寺前就停下,尹蓮一路走上去。從半山腰往下看,眼前是一片平坦開闊的腹地,欣欣然有綠意。群山莽莽,山間的青白炊煙,像千百年不曾消散過那樣漂浮著。墨黑叢林隱於其後,明淨蒼穹懸於其上。

寺廟周圍錯落有致的石頭房子,是僧侶的居所。那牆上的白色因為年久而泛黃變髒,窗戶和門上都長出了野草,卻因此增添了幾分滄桑的情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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