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來秋去忙如許,未到晨鐘夢已闌(5)(1 / 2)

小說:日月 作者:安意如

不知為何,範麗傑覺得那語調聽來有幾分繾綣幾絲蒼涼,十分動人心懷。來不及細想,只見那雙烏沉的眼睛霍然一亮,如夜色中星光閃動。

長生這般驚喜神色令她很是受用。心中悠然一動。離長生這樣近,他眉目清晰生動,對上他熠熠逼人的眼,閱人無數的她竟暗自有些許失神。畢竟是過了動輒心花怒放的年紀,一念之間,她就將心思按下不提。

長生,她悠悠地開口,雖說是不提公事,但我還是有些話要問你。兩個問題,你可以不回答,如果你願意回答,我希望聽到的是真話。

長生早知範麗傑約他來此,絕非參禪,吃茶,談風月這麼簡單,閒話已畢,自當切入正題,一笑道,Lisa,你問吧。

範麗傑看著他,不緊不慢地說,一、你和謝江南關係如何?二、你對承天將來的發展有什麼想法?

她神情很篤定,目光柔和,像是能望到人的心底去。

像是大海漲潮或退潮前的靜謐,範麗傑看著長生泡茶,注水出茶,一氣呵成。

眼前這男子,小她甚多,但神氣凝重,黑沉沉的一雙眼眸,看不出任何端倪,兩兩相對,他淵停嶽峙的氣勢,令她不能小覷。

她初時不過是因Sam的原因對長生稍加留意,漸次,是對他真正起了興趣。長生不太類同她素日接觸應酬的那些老老少少們,他家世顯赫,卻不是紈絝;他自然是年輕的,卻又老成持重得恰如其分;他明明是有野心的,卻又顯得古淡脫俗。真是意趣十足。

他像她新到手的一件古玩,難辨真偽,來歷,難以估算其準確價值,卻已足夠讓她上心,留意。

長生先為她斟了茶,隨後舉杯淺啜了一口,抬眼,神色坦然地說,目前是不好不壞。往下可就是不好了。兩者皆是如此。

他對著眼前這女人不欲說假話,一則她足夠聰明,二則她足夠幹練。只怕承天的事,她從各種渠道瞭解的資訊不比自己少。

不小覷輕慢任何對手,是長生從商之後學會的第一條法則,第二條法則是,謹言慎行,但儘量說真話。

見他如此直率,範麗傑笑道,那接下來的事就好談了。房地產,你有沒有興趣?

長生仍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從從容容說,我不懂這行水深水淺。

她笑著舉杯與他遙遙示意,我懂。

範麗傑和長生各住一間房,門對門。隔著窗可以看見長生坐在那裡,久久不動,如老僧入定。隔得這麼遠,她依然能感受到他心事沉沉。

範麗傑自知提出的誘惑不小,考驗自然也不小。那答覆,自然也不急於一時。長生雖然待人接物謙謙有禮,但剔透如她,閱人無數,如何會覺察不到那溫潤如玉的外表下深藏不露的倨傲?

她回想起剛才長生問她,側著頭,眼睛裡有一點純真的狡黠,他說,你是否覺得我太閒?

她又忍不住笑,英俊的男人偶爾流露出的稚氣總是動人的。何況他不是真的幼稚。

簾外雨潺潺,她有耐心等他慢慢靠攏過來。

雨意正濃,一陣陣風捲雨襲,淅淅瀝瀝窸窸窣窣只是不盡,那聲響連素日的唧唧蟲鳴也掩下了去,長生心裡一片岑寂,睡意全無,他知道範麗傑多半也沒睡,索性亮著燈。今晚和範麗傑把話開了,心裡反而澄定。

他不得不服這女人眼光狠辣,料事於微。她提議的時機也恰到好處,莫非她是聽到了什麼風聲?他和她,算上謝江南,三者往來也不頻繁,怎麼就被她看出端倪?他思前想後,暗想究竟是哪裡露了破綻,也不得什麼頭緒,總躲不過是稚嫩罷了。

範麗傑無形中提點了他。他和謝江南之間,不長不短也消磨了這麼多年,近年來兩人關係稍微改善些,也僅止於周到而已,遠遠談不上親近,他甚至比不過公司裡其他幾個副總受信任。眼下公司裡派系已成,明爭暗鬥,保不齊將來還有勢同水火的時候。他夾在裡面十成十是炮灰。

平心而論,因是有謝江南,他學了不少東西,可亦是因他,他不得不束手縛腳,許多想法施展不得。仰人鼻息,看人臉色,做到實在憋悶的時候,他就自我安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即便他如範麗傑所言,自立門戶,難道就能過得舒坦?

也只有這麼想,才能把那年少如火的性子壓下去。

他所憂慮的是,是兩者經營理念的分歧。謝江南近來越發野心勃勃。手下的貿易公司和運輸公司盤子已不算小,穩穩當當也算是行業領袖,偏偏意猶不足,想著一本萬利,插手其他行業。他想起尹守國的論斷,聰明人就怕過了頭,手太長,什麼都想沾。

他深以為然,卻無能為力。許多事,不是他說了算,他說多了,就成了僭越。

這二三十年間,商業從歷史斷層中重新萌動,驟然甦醒就需應對世界經濟高速發展的效率、步驟及規則,如幼童追趕成人腳步。激進、熱鬧、混亂,欠缺規範和有效制約。草莽英雄輩出,一時風光,草草收場,善終者少。“富不過三代”彷彿是中國商人生來揹負的詛咒。

長生從商,是成長環境自然放置他到這個位置上,是尹守國所願,尹蓮所願。他自知被尹家恩養,這是償報的方式。而他世俗層面的性格,多謀善斷,冷靜機詭,善搏善鬥,確實也能從中得到樂趣。

另一方面,尹家所帶給長生的身份優勢,足夠他去呼風喚雨。名利、財富、女色,在眼前紛紛開謝,來去匆忙。要得之太易,反而失去獲取的興致。內心深處,他始終睜著一雙眼,辨析眼前幻象,花花世界,如風入松,穿身即過。

初時長生以學習之心介入,學習掌握規則,整個生意在他看來是一場遊戲,商業所帶給他的快樂,是在現實中和理想中獲得平衡,獲得實現價值的激情,經濟利益尚在其次。無論多大的局面,輸贏無甚著意。即便是面對比他經驗豐富,強大許多的對手,他亦不曾心存懼意。

實而言之,他不是沒有野心的人,只是沒有那麼急切昭彰罷了。尤其是明知謝江南防己甚嚴,志不同道不合之後,他不願意先做出什麼事來授人以柄,落人口舌。畢竟根基淺薄。

心頭的火,暗暗地燒著。遲早會烈焰騰空,焚燒他所怨憎的一切。屈於人下,非他所願,亦非能善了之舉。

長生關了燈,躺到床上去,範麗傑的提議,不可謂不誘惑,但尚需思量,從長計議。

眼看星河欲曉,他才朦朧睡去。

高原天氣變化無常。晚間陡然下起雪來,先是細如絨毛,漸漸紛揚,變作鵝毛大雪。凌晨時長生和縵華被凍醒,縮手跺腳起來生火。

朔風無聲,只見暗藍天空,大雪簌簌飄落。往火爐裡投入柴火的噼啪聲,這是屬於藏區夜晚的聲音。火光映照中,長生的臉看起來滄桑又年輕。縵華盯著他明亮的眼睛,不知這男人還有多少幽沉過往。

一直以來,長生的講述並不冗長,有時會短暫的沉默,像是陷入某種回憶,需要從往事中梳理線索,之後才會繼續。她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他的講述裡,如同沉醉在一部節奏緩慢寓意深長的電影裡。

長生的講述停頓的時候,縵華毫無睡意。有句話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長生。她慢慢地說,我很難想象你是怎麼熬過來的,遇見你之後,我才知道,我工作上的那些考驗,全都不值一提。

長生彷彿是在笑,呵了一口氣,他轉頭看了窗外,聲音有些艱澀,這麼大的雪。那些人很難翻越多雄拉山口,到達墨脫。

是了,他雖然從不說去墨脫。可是心心念念那裡。縵華忍不住還是問了,你為什麼不去墨脫呢?

大藏經《甘珠爾》稱頌:“佛之淨土白馬崗,殊勝之中最殊勝。”墨脫被指作白馬崗,是西藏最為神秘之地。藏人心中的蓮花聖地。白馬,貝瑪皆為藏語“蓮花”音譯。墨脫之意即為:“隱秘盛開之蓮花”——墨脫原為全國唯一不通公路的縣。二○○三年後,知者漸眾。近年來尤為聲名在外,成為旅者心中趨之若騖的聖地。

長生說,墨脫……墨脫,會留著以後去。

回味著墨脫的意蘊,縵華腦中靈光一閃,長生說過尹蓮的藏名即為“貝瑪”,墨脫之寓意又特為“隱秘的蓮花聖地”。或許長生不去,是因為尹蓮。那成了他心中的禁地。

她揣測到他真實的心意,心中悽惻。忽然有種刻骨的悲哀。終於體會到母親那種悲哀和怨憤。這世上有那麼一個人,無論她是生是死,無論他們是聚是離,你是越不過去的。

窗外朔風寒雪,萬仞橫絕,縵華心中酸澀沉重。她想,我高估了自己。

縵華起身從鐵壺裡倒了一碗茶,遞給長生。四目相投,她說,如果你不困,我很想繼續聽你說。

長生望著她,目光似這南迦巴瓦的積雪瑩然,語氣卻是暖如爐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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