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要灼灼容顏,還是要宜其室家(1 / 2)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周南·桃夭》

(上)

白居易有句詩:“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以前不覺得怎樣,現在覺得幽美難言。桃花開得很早,現在卻要等到其他的花都謝了,開得倦怠了才盛開,而且是開在山中,這份熱鬧中帶著難言的收斂和沉靜。這種態度於荷、蘭並無出奇,換了桃花就難得了,好比歌宴後的麗人褪去濃妝,美得淡定心驚。

桃花本是早春的花,我記得往往是過了年不久,心思裡那點節慶的氣息還未涼透的時候,來到鄉下做客,就看見田畈井頭有桃花,風吹過一陣,落花似雨,便有些飄在水裡。桃花總是這樣淘氣,連凋謝也要拼死熱鬧;或是遠遠的人家牆頭透出一枝嫩紅隔著新綠,嬌豔可人;那不是我家的花,我也摘不到,可仍然那樣高興,竟說不出因由,也許中國人的骨子裡有桃花般的香豔,所以見了兩相親。

桃花是鄉氣的,民間尋常百姓家,田畈村頭遍地皆是,但也空靈清絕,誰說藉著她遁不得桃源?像失意清醒之後的唐伯虎,在蘇州桃花塢隱居,將自己的住地命名為“桃花庵”,從此不思功名,不戀富貴,賣文賣畫為生,閒來在桃花樹下對酒吟詩,自己也覺著美得不行,遂作《桃花庵歌》——

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

車塵馬足顯者事,酒盞花枝隱士緣。

若將顯者比隱士,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將花酒比車馬,彼何碌碌我何閒。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失意才子詩歌放蕩,雖有不得志的牢騷之意,但這牢騷借桃花發得漂亮,叫後人只見得唐才子的風雅,遮掩了他心裡的酸楚。

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她靜。桃花難言,往往是因為她不捨得收斂,豔得讓人無所適從,無法評價。一不小心,那美變成了濫觴,俗得就好像聽見一個村姑名叫桃花,你回眸一顧,卻沒有人面桃花相映紅的風景。

《桃夭》難寫,因它幾乎將女子的美寫到極致,將漢語的煉字功力發揮到極致,幾乎已不可能有超越原詩的解讀了。一般人如果只讀過三篇詩經,其中必有一篇“桃之天天,灼灼其華”。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把以“灼灼”狀桃花之鮮,看作是思考千年也難易一字的佳構。

經常在睡前讀上幾篇詩經,覺得那音韻就是人類出世時的天籟,現在的作家怎樣鍛鍊也難以企及的恰到極處,比如《桃夭》。思想古人是何其天真燦爛,就像一個孩子看見這天地間每一片葉子都是光耀明媚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也許古人創作文句之初就是這樣,看見什麼就說什麼,並不需大力咬文嚼字。所以今人反倒要豔羨那恰到極處的好。“灼灼”二字,給人以照眼欲明的感覺,深刻到難以磨滅的地步,讀這詩,甚至只是讀起頭這一句,已教人分辨不清,這豔得難捨難收的是桃花,還是那豔如桃花的女子。

想起一句話,是形容唐僧的:“他師徒四人立在殿下,那三人模糊,她眼裡唯見他。大紅的袈裟金光閃閃,掩不住他灼灼之華。”這“灼灼”二字形容男色也可。

我其實不喜歡,一個女子豔到如桃花的地步,那樣會流於輕薄,儘管有時候連這輕薄也是非自願的無可奈何,被人輕薄,被命運輕薄。男人也一樣,過於豔麗了,就失了男兒本色。像《西遊記》裡這位人見人饞的御弟哥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遇事優柔寡斷是非不明,遇難則哭哭啼啼等人搭救,除了那一身上好白肉之外,看不出有什麼好來,可惜我不是孫二孃,用不著他的肉來做包子。所以寧可喜歡孫悟空。

偶爾看看“萊卡好男兒”的選秀,臺上男生一個個粉面朱唇,比女人還靦腆水嫩,想來龍陽、董賢之流也不過如此,直看得灑家一頭冷汗。異軍突起,叫我們做女人的如何不覺得危機四伏啊!

廢話不多說,我們掉轉馬頭,回來看《桃夭》。《桃夭》成詩於春秋時期,或者更早。這就不得不讓我想起春秋時名動天下的美人——息媯。

(中)

息媯因美色而亡三國。跟她差不多時代,同等功力的還有人稱“三國王后”的夏姬。夏姬跟息媯不同,她是對男人是來者不拒,名符其實的一代妖姬;息媯則太多身不由己,所以後人對她的態度有如西施,罵者有之,憐者亦有之。更傳說她後來與息侯出逃,可惜不成功,自盡而已。息媯血濺之地,長滿桃花,後人憐其命薄,建桃花夫人廟,尊她為“桃花夫人”。

可是桃花夫人絕不只是息媯一個。史冊上的“桃花夫人”不勝列舉,紅顏薄命的又何止她一個?當所有榮華富貴過眼煙雲般散去,命運張開掌心公佈最後的答案,也許所有的人都寧願沒有嬌媚的容貌,只要能免去當世的苦楚,後世的嘲弄,大家都寧願自己是不起眼的普通人。

可惜,誰是先知?在開始的時候,就無比冷靜地回望這一生?

是否,在息媯嫁時也有人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我想是更貴族式的讚歌,像《何彼濃矣》或是《碩人》,她享受不到平實的祝福,也許註定就不是那種宜室宜家的女子。幸福只是天花亂墜的幻覺,被包裹好的花束,看不到根已腐爛。

“桃夭”這枝桃花,不是唐朝開在城南那一朵要命的桃花。不會有一個男子因為一個女子在桃花樹下的一笑而魂不守舍,不會有一個女子因為一個男子的一首詩二十八個字而傷慟至死。“桃夭”沒有豔情小說的氣息,她清正飛揚,自是桃花豔在庭院,映著日影,那樣安嫻。她唱女子,先是“灼灼其華”的初嫁,然後是“有蕡其實”的成熟持家,最後是“其葉蓁蓁”多子多孫的完滿。雖然俗了,可也透了,這才是一個女子因循的道路,也是世間女子正常的人生軌跡。

《桃夭》明寫女子的容顏,實贊女子品行出眾。自古以來,人們對女子的要求就不只美貌而已,女子光有美貌是要受人質疑的。多數時候,人們認同一個女子的品行更勝一些外在的東西。正因如此,齊宣王才會納鍾無鹽為王后。

一個好的的女人,要賢良淑德,看起來就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子;她要心無別唸,不會在外面招蜂引蝶;她自然還要宜其家室,多子多男;她甚至還要善於處理家族內部的關係,不會挑撥離間多嘴多舌。這樣的女子,比如紅樓裡的薛寶釵。其實從社會的角度看,確實寶瘥是比黛玉適合做一個大家族的少奶奶,有這麼多心思和責任,哪有空嘆息薄命?黛玉作《桃花行》,嘆“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而寶釵作《臨江仙》,一句“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野心不掩,豪氣不減,等閒男子也比不過。難怪黛玉早夭,而她咬著牙活下來。寶釵所不適合的只是做寶玉的妻子。假如換一個世俗志氣的男人,說不定怎樣登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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