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宇宙連環畫》(1 / 4)

小說:輝煌的裂變 作者:殘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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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距離及結構</h3>

&mdash;&mdash;讀《月亮的距離》

在這個青色的、莫測的天穹裡,&ldquo;她&rdquo;的出現總是在我們人類的心靈裡激起情感的波濤。&ldquo;她&rdquo;有時像金鉤,有時像銀盤,既遙不可及又夜夜入夢。詩人們將她稱之為&ldquo;美&rdquo;。她來自人類的創造,同人類有數不清的情感瓜葛,卻又揚著她那蒼白的臉義無反顧地遠離了人群。而這遠離,又給地球上的人們帶來更強烈的美感。這一夜又一夜的綿綿無盡的思念,這說不清道不明的獻身的衝動,這隨她臨近而生出的激盪,隨她遠去而留下的絕望,究竟是怎麼回事?又是受什麼東西操縱的?卡爾維諾以詩解詩,其激情的飽滿與高昂無人能超越。

從前,月亮同地球離得非常近,是海潮將她一點一點地推向了遠方。 [1]

一開篇詩人就描述了創造中的結構,即,地球吸引著月球,月球激起海潮,而海潮又迫使月球同地球不斷拉開距離。這就是從古到今人類精神追求的基本結構。由此便揭開了這個幾千年的精神之謎:渴望同距離成正比。

大海上小船裡的每一個人都渴望著月亮,因為她是美與自由的化身,也因為她身上儲藏著豐富的精神養料。可是對於每一個人來說,這種渴望並不是呈現同樣的形式。

聾表弟的渴望以最直接的、充滿美感的形式表現出來。他,這個聽不見世俗噪音的最純粹的人,遵循心的召喚,第一個登上月球,進行了天才的自由的表演。但他還不滿足,他想&ldquo;將全身印在月球的肉身上&rdquo;。 [2] 也就是說,將月亮變成屬於他的月亮。他的奔放的活力,他的天才的靈感,他對於理念的狂熱,無不讓讀者想起現實中的藝術家。他必定在月球的隱蔽處見到過真正的光,所以他同世人格格不入,唯有月亮的臨近,才能給他帶來生活的激情。這位聾表弟,似乎就是為這每月一次的生命漲潮而活著。他並且在最後,當真正的絕望降臨之際,以他無比高超的技藝和永恆不破的決心,向人們全面展示了人性之美,理想之永存。

那由幾百根竹竿連線,依仗奇異的力量伸向遙遠飄緲的月球的感應器,本身也傳遞著如電流般強烈的自由渴望。受到刺激的月球立刻加入了這場遊戲,距離的障礙於一瞬間徹底消失。高難度的追求的寫真畫面,再現了藝術和藝術家在當今的生存狀況,即,絕境正是無限希望的所在。

那麼船長夫人的渴望又是什麼樣的呢?這位夫人的愛情夢想過於高貴,從一開始就註定了是無法透過世俗的途徑來實現的&mdash;&mdash;聾表弟根本就聽不見一切世俗意義上的表白。在經歷了無數次徒勞的努力之後,夫人漸漸窺破了謎底。謎底就是隻有拋棄世俗,讓自己成為那遙遠的月亮上的&ldquo;色彩&rdquo;,也就是成為&ldquo;美&rdquo;本身,她才能將這無望的愛情進行到底。詩人卡爾維諾透過這個人物的描述將愛情與藝術的追求完全等同起來了。距離如此之遙遠的月球,正是藝術與愛情的居住之地,而月球與地球上的&ldquo;我們&rdquo;之間的關係,是大自然奧秘的核心。

船長的夫人彈著豎琴。在夜裡,她那長長的手臂如同鰻魚一樣閃著銀光。她的腋窩既黑暗又神秘,如同刺海膽。琴聲甜蜜卻又刺耳&hellip;&hellip; [3]

這位夫人還生著鑽石般的眼睛,既光芒四射,熱情似火,又堅貞、決絕,呈現出透明的冷靜。她的琴聲就是她的舌頭,唱出集柔媚與尖銳於一體的矛盾之愛。而她的決心,也是在這心靈的尖叫中逐漸形成的。這位愛情高手無師自通地就懂得了自己的唯一出路,即,分裂自身,讓距離來製造奇蹟。戀愛的人,在愛情中都會成為月亮。或者說,是他們使月亮成為了月亮。因為慘烈的分裂,愛人們的痛苦同幸福同樣巨大。

那麼船長夫人對聾表弟的愛是虛幻的嗎?掩卷深思便會明白,沒有任何純粹的肉體之愛可以同這種太空中的渴望抗衡。夫人在使月亮成為月亮的同時,也使人類的愛情同永生相聯。是那遙遠神秘的倩影,使得地球上的生物的慾望漲潮。

描述者&ldquo;我&rdquo;,是一個更有人間煙火味的、表層一點的人物。我愛船長夫人,我如同世俗中的創作者一樣,半是清醒半是盲目,依仗體內的原始慾望的衝撞來開拓自己的精神生活。我的認識往往比我的行動慢半拍,我時刻處於致命的矛盾中。

我渴望握住夫人豐滿堅挺的乳房,我也想抱緊她的臀部,對我來說,她身上的引力比月亮還要強大。可是我很快就陷入了痛苦,因為夫人愛的是聾表弟。月亮賦予了表弟無窮的魅力,夫人雖有美麗的肉身,但她更愛表弟身上散發的靈魂之美。我悲哀地唱道:

每條發光的魚兒漂浮啊,漂浮;每條黑暗的魚兒啊,在海底,在海底&hellip;&hellip; [4]

這正是我那無望的愛的寫照。我,夫人,聾表弟三人構成奇特的三角戀。我從夫人的眼中看出她對錶弟的愛,我又由這&ldquo;看&rdquo;而生出更強烈的對於夫人的愛。每當我對他們之間的關係的認識加深一層,我對夫人的愛的程度也更強烈。這遞進的情感關係便是寫作者靈魂各部分之間的關係,看上去難以理解,其實是在制約中發展的影象。

我終於既偶然又必然地脫離了世俗,到達了夫人所在的顛峰之地,讓愛情進入了一個陌生的新紀元。然而在這個高寒純粹的月球上,我的愛忽然停滯了,面對朝思暮想的愛人也不再心潮澎湃了。這時我才悟到了,愛情只能發生在兩個星球的恩恩怨怨中,發生在矛盾的摩擦中。離開了人間煙火,再熱烈的愛情也要變冷。並且愛的基礎是生命力,離開了產生生命力的地球,愛就無法維繫&mdash;&mdash;活著,才有愛。

&hellip;&hellip;一種自然力驅使著我,命令我回到地球。於是我忘卻了將我帶往此地的那個動機。也許可以說,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意識到了這個動機,以及它那不幸的後果&hellip;&hellip; [5]

是愛的動機將我帶往月球;為了重新獲得生命力,以延續這愛,我又離開了月球。也許我命中註定了只能在兩個星球之間往返?難道我不是正在經歷愛情嗎?

愛情使人成為人。人一旦獨立,就面臨分裂。我們這些地球上的人們啊,都在月圓的夜晚經歷著愛情的高潮。

船長是一個曖昧的人物。但分析了以上諸人物之後,他那陰影中的形象便顯示出來了。他是藝術家身上的理性和睿智。他深深地懂得,藝術要透過壓榨才有可能誕生。所以當我要跟隨夫人上月球之際,我就遭到了呵斥,他說地球上還有工作要我做。那是什麼樣的工作呢?那是令我焦心如焚的思念,還有火一般的渴望。就是這種&ldquo;工作&rdquo;,這種情感的快速積累導致了我的大爆發,我終於不顧一切地向著月球突圍了。而這,正合船長的&ldquo;安排&rdquo;。

船長早就知道夫人終將去月球,他也知道他對妻子的愛必須拉開距離才能維持&mdash;&mdash;一起在世俗中糾纏這愛必定窒息。

&hellip;&hellip;至於船長,他最盼望的是擺脫他的妻子。其實,她剛一被隔離在月球上面,他就開始放任自己,恢復了往日的那些劣習。 [6]

在地球上犯罪,向月球懺悔;在世俗中沉淪,向著月亮昇華&mdash;&mdash;典型的&ldquo;藝術生活&rdquo;。我們每一個讀者,只要自己想要,就可以過這樣的生活。

這位面無表情,臉上鹽漬重重、滿是焦油般的皺紋的船長,深諳人生的處境與愛的真諦,他堅韌地、從容地展示著困境中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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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造</h3>

&mdash;&mdash;讀《黎明前》

在這一篇裡詩人描述了一次創造,一次&ldquo;無中生有&rdquo;的心靈運動。

創造開始之前,人必須在那個懸置的中間地帶耐心地等待。人睡在寒冷的星雲裡,排除了一切雜念,僅僅弄出點聲響來表示存在&mdash;&mdash;因為時間和方位都不可靠。然而在懸置中創造者並不是無所作為的:

她(我的姐姐)總是凝視著黑暗,一邊擺弄小小瀑布裡頭的塵埃微粒,一邊自言自語,還爆發出如同小小塵埃瀑布一樣的輕輕笑聲。無論是醒著還是睡著,她始終在做夢&hellip;&hellip;(此處略去一句)她夢見(我們可以從她的夢囈中領悟到)那些比黑暗更深一百倍的黑暗。它們更為多樣化,也更光滑柔軟。 [7]

簡言之,這位女孩夢到的就是當年浮士德為了創造而鑽入地底見到的那種東西&mdash;&mdash;無形無色卻又無比宜人的東西。當人將自己置身於精神的宇宙,做好了身體上的準備之後,人就開始擺弄自己裡面的那些東西了。那裡面的東西雖黑卻有層次,深不見底卻又給人以質感,無法言傳卻可以意會。當然,那就是詩,姐姐是最純粹的詩人。她總在創造,每時每刻執著於那些最黑最深的東西。&ldquo;我&rdquo;所處的這個有與無之間的黑暗宇宙其實也是我內部的宇宙。那個時候,還沒有感覺得到的物質。然後忽然就有了一些兆頭&mdash;&mdash;父親&ldquo;碰到&rdquo;了某種東西;母親睡覺的星雲被她的體重壓出了痕跡;小弟則在那裡玩一個&ldquo;東西&rdquo;。這是語言成形的前奏,一種曖昧的交合,其氛圍有點令人噁心。一切都還意義不明,但決不是沒有意義。

當時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睡覺還是醒著,我聽到父親在喊:&ldquo;我們碰到了一個東西!&rdquo;這是一句沒有意義的話(因為那以前沒有任何東西碰到另外的東西,肯定如此),但一旦這句話被說出來。它就具有了意義&hellip;&hellip; [8]

說出第一個詞或第一句話便是創造的開端。這時,質的變化即將到來,意義呈現出來。我記起了奶奶扔向太空的那些垃圾&mdash;&mdash;被理念所排斥掉的世俗物重又聚集攏來構成了理念的基礎。精神上的潔癖使人感到噁心。然而這就是創造,這就是意義。人要獲取語言就必須戰勝自己的噁心感。

奶奶這個舊時的理想主義者經歷過創造,所以她是知情人。她總是拋開一切世俗物,具有無比純淨的境界,可是她卻隨身帶著一隻&ldquo;粗俗&rdquo;的圓墊子,並吩咐我好好幫她看守這隻墊子。我不以為然,所以圓墊子就丟失了。大變革到來之前她始終在尋找圓墊&mdash;&mdash;她得以安身立命的世俗之物。置身於這一片勻均的、類似於&ldquo;無&rdquo;的境界裡,卻帶著一個粗俗的墊子,那墊子的意義又曖昧不明,這就是藝術家的矛盾形象。沒過多久我就發現了圓墊的用途:孿生小兄弟將其作為玩具藏起來,躲在星雲的深處玩它呢!這兩個充滿活力的小傢伙的&ldquo;玩&rdquo;,不就是以世俗做道具,來進行藝術的交合的魔術嗎?那種交合只能在星雲深處進行,所以我一旦將他們和墊子拔出來,墊子就融解了&mdash;&mdash;藝術作品中不容許世俗直接現身,這是個原則。但人的努力不會白費,一切應該成形的,終於開始成形了&mdash;&mdash;像是天意,其實是由於人的意志。

明與暗,角色與角色之間的分野正在發生,&ldquo;無&rdquo;正在不知不覺中變成&ldquo;有&rdquo;。這一切變化當中最最感人的便是詩人的表演&mdash;&mdash;

她沉入了地球那些漸漸濃縮的物質裡頭;她正在這個星球的深處努力為自己開出一條路來。她看上去就像一隻金銀蝴蝶,進入了那個仍舊被照亮著的透明的區域,或者說,消失在變得越來越寬廣的陰影裡面了。 [9]

什麼是詩意?那是明暗之交、生死之交的瞬間呈現出來的輕盈與靈動。在創造的大歡喜中,姐姐表演了詩的極致,我們每一個人也進行了自己的表演。宇宙的創造行為並不是簡單地返回到奶奶所描述的、從前的那種光明與勻均的狀態,而是在噴發中漸漸分裂,將處在有與無之間的黑暗的星雲運用矛盾法使之旋轉成形,變成一個一個的星球。

也許,當星球冷卻時,一切便成了陳舊之物,生活重又迴歸到世俗的令人放心的狀態中。可是經歷過噴發和分裂的洗禮的人,他們已具有了另外一種生活,一種宇宙的生活。在那種生活裡,唯有懸置,不安,微微的噁心,隱隱的絕望。當然也有瘋狂的搜尋,英勇的奮起,光的籠罩,愛的擁抱。

宇宙的脈搏就是我們自己的脈搏,我們移動星雲,造出太陽,在火海中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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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源的焦慮</h3>

&mdash;&mdash;讀《空間裡的標記》

創造是一種充滿了焦慮不安的活動&mdash;&mdash;藝術家既害怕他做出的東西太虛幻而無法存在,也害怕那東西太實在而隨時遭人(首先是自己)否定。他的精神在有與無之間無限止地掙扎,他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

首先,&ldquo;我&rdquo;要做的東西是宇宙間的第一個東西。我在做它時既沒有樣板可複製,我也排斥做它的工具或手。也就是說,這個&ldquo;標記&rdquo;必須是純意念的、冥想的產物。我完成了它,它身上充滿了矛盾的屬性。比如說,人看不見它,(做它時還沒有眼睛),它卻又是可辨認的(因為它太獨特了)。它無法用任何其它標記來證實它是一個標記,但它又的確是我在空間裡的特定的一點透過冥想做出的標記。

標記成了我的最大安慰,因為它是&ldquo;無&rdquo;中的&ldquo;有&rdquo;,它啟動了我的思維,並使得冥想成為了可能。而它,就是冥想本身。

於是情況就成了這樣:這個標記既標誌著一個地點,同時它又表明在那個地點有一個標記(這一點更重要,因為有許許多多地點,標記則僅僅只有一個)。它同時還表明它是我的標記,它標誌著我。因為它是我做過的唯一的標記,我是唯一的做標記的人。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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