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瑾(1 / 3)

小說:邊疆 作者:殘雪

已經很晚了,六瑾依著木門站在那裡。月光下,一大嘟嚕一大嘟嚕的葡萄閃爍著細微的熒光,那株老楊樹的葉子隨風發出好聽的響聲。有一個人在說話,他的聲音混在楊樹葉子發出的聲音裡頭,六瑾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她知道他是那個人,最近每天深夜都來,坐在挨院門那邊的石礅上。一開始六瑾很害怕,呆在房裡不敢出去,從視窗那裡反覆張望。後來,覺得這個體形像熊一樣的老男人沒什麼可怕的,就鼓起勇氣走過去。他的眼睛很銳利,即使在昏暗中也像碎玻璃一樣扎人。他的兩隻手在忙著,六瑾看見他在搓麻繩。他不喜歡同人說話,對於六瑾那些問題,他一律用含糊的聲音回答說:“想不清楚了……”他不是住在六瑾附近的,那麼他是從哪裡來的呢?他雖不同六瑾說話,但他似乎是一個喜歡自言自語的人,他總在伴隨風聲和葉子的聲音說,風一停,他也停,真是個怪人。今天夜裡他的聲音提高了,六瑾豎起耳朵聽,勉強聽清了幾個字:“中午在市場那邊……”六瑾就努力去想象市場的情景:布匹啦,銀飾金飾啦,葡萄乾啦,手鼓啦,外國人啦等等。想了一會兒,沒想出什麼線索來。這麼晚了街對面居然還有女人在唱歌,像是個年輕女人,如泣如訴的,難道是唱給這個老男人聽的?可他好像並沒有在聽,他在說他自己的。這段日子裡,六瑾已經習慣了他的聲音,她覺得老人同院裡那株楊樹有點相像,楊樹已經很老了,這個人也是吧。六瑾問他,搓麻繩是拿出去賣嗎?他沒有回答。六瑾困了就去睡了,朦朧中聽見年輕女人的歌聲變得淒厲了。早上起來一看,老男人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搓麻繩也沒有掉下一點麻屑,真是個怪人啊。問鄰居呢,都說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也沒有人看見過他。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一般到那麼晚了,人們是不會出來走動的。六瑾知道自己是小城裡睡得最晚的人,這是長期養成的習慣。然而夜裡那年輕女人又是怎麼回事呢?聽方位好像是孟魚家的女人,那一家是販羊的,從牧場買了羊來,到市場去宰殺,殺了現賣。奇怪的老人使六瑾清冷的秋夜有了內容,她對他生出一種模糊的感情,她不願去弄清這種情緒的性質。

她一個人生活在這小院落裡已經有五年了,她的父母是從內地的大工業城市遷過來的,那時她還沒有出生。五年前,年邁的雙親又隨著大隊人馬遷回了家鄉,而她留下來了。她為什麼留下來呢?不願去大城市嗎?關於那個城市,她只從父親的描述中獲得過一些印象,總體來說那些印象是飄渺的,不可靠的。她也曾努力要將那些印象聚攏成一個整體,卻沒有成功。所以當父母收拾行李準備離開這個邊疆小城回老家時,她就開始感到頭重腳輕,走路也沒個定準了。那幾天的深夜,她聽見河邊那些胡楊的樹身發出爆裂的聲音,隔那麼久爆一下,一直炸到凌晨。她是有奇異的聽覺分辨力的,她一聽就知道是胡楊。她在那不祥的聲音裡頭一驚一乍的,某個模糊的念頭便漸漸成形了。當她提出來要留下時,父親只是抬了抬右邊的眉毛。每當事情的發展證實了他的想法時,他就是那種表情。“你這麼大了,當然可以。”六瑾突然覺得他和媽媽一直在等自己提出來呢,自己真是個傻瓜啊。於是她的行李被重新開啟,放歸原位。是啊,她已經30歲了,為什麼還要同父母住在一起呢?火車開走時,父母都沒有從視窗探出身來,她不知道他們想些什麼。然而當最後一節車廂快要消失之際,她突然清晰地看到了遠方的那個城市。確切地說,那不是一個城市,而是浮在半空的一大團白煙,裡頭有些海市蜃樓般的建築。她甚至看到了父母居住的高層公寓的單元房,那個視窗不知為什麼在強光照射下還是黑洞洞的。她是怎麼認出來的呢?因為窗前掛著母親那條老式百摺裙啊。回去時腳步就變得穩實了,她要回的,是僅僅屬於她一個人的家了。她的身體激動得一陣顫抖。

獨居的初期六瑾很不適應。她的工作是在市場那邊賣布。從嘈雜的地方回到冷清的小屋時,天已經黑了。一連好幾天,有一隻細小的張飛鳥竟然邁著急促的步子進了她的房,灰藍色的小東西發出短促尖脆的叫聲,彷彿是在尋找它的伴侶。它繞房裡快走一圈之後,便失望地叫著出去了。六瑾聽見它飛到了樹上,還在叫。它的生活中發生了慘劇嗎?坐在燈光下,她便會想起近期常來市場的那位男子。那人戴著眼鏡,拿起布來瞧時,眼鏡幾乎觸到了布上,六瑾覺得很好笑。他的樣子同市場很不協調,他不像個來買東西的人,也沒帶提袋背袋之類的。他穿得像邊疆的農民。當然他不是農民,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來。他老來看布,卻不買,不過他也不盯著六瑾看。六瑾從他撫摸這些家織土布的動作表情上,竟然同他產生出近乎生理性的共鳴。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我不買,只看看。”他抬起頭,哀求似地對六瑾說。“你看吧,儘管看。”六瑾呆板地回答,內心不知怎麼一下子出現了空洞。

有一天張飛鳥很晚了還不回巢,老在刺玫瑰邊上繞來繞去,一聲聲叫得悽苦。六瑾預感發生了什麼事,就走到院門那裡去。她看見路燈下,市場裡那戴眼鏡的男人在同一位年輕女子說話,那女子急匆匆的,尖聲喊了一句就跑開了。男子似乎頭暈,靠在電杆上閉眼休息。張飛鳥叫得更悽苦了,像失去了兒女的媽媽。六瑾走近男子,輕輕地說:“明天又有幾款新布匹要拿出來,雪蓮圖案的。是那種……像雪蓮,又不像。”那人聽了她的話才緩過勁來,說:“嘿!”他轉過臉來打量她家的院子,這時她注意到張飛鳥已經不見了。他沒有再說什麼就離開了,他走路的樣子很可笑,有點像馬。六瑾在市場聽到過別人稱他為“老石”,這就是說,他姓石。六瑾想,市場裡的邂逅也許不是偶然的?不然今天他為什麼出現在她家門口呢?她又記起那年輕女人急躁地跺腳的樣子,那時張飛鳥叫得正頻繁。這位男子後來還到她家門外來過幾次,六瑾大大方方地同他打招呼,稱他為“老石”。他總站在那裡,有點像等人,老是看錶。六瑾想,他是等那年輕女人嗎?為什麼選這個地方呢?怪事。

老石給六瑾的生活注入了活力。那段時間,她起勁地打理她的園子,一到休息日就熱火朝天地幹一場。她沿牆栽了很多波斯菊和一串紅,同先前栽的那些刺玫瑰連成一片。院子裡本來一前一後有兩棵楊樹,她又種了幾株沙棘,她喜歡這種素淨的樹。她還給葡萄施了肥。一個休息日,老石進了她的院門,六瑾邀他到葡萄架下坐一坐,她搬出茶几,擺上茶具。他們剛要開始喝茶時,張飛鳥出現了,很快地走來走去,尾巴一翹一翹的,一聲聲叫喚。老石的臉立刻變了色,像馬一樣伸著脖子看外面。最後,他茶也沒喝就抱歉地告辭了。六瑾非常迷惑,尤其讓她感到迷惑的是這隻鳥,也許是兩隻,或三隻,它們全是一個樣子。六瑾記起,她再沒看到過那年輕女人了。老石和她怎麼啦?剛才坐在這裡時,她看見他右手的食指受了傷,纏著厚厚的繃帶,他用左手端杯子的動作很麻利,六瑾想,也許他是個左撇子吧。

六瑾的生活基本上是兩點一線——從家裡到市場,從市場到家裡。可是有天夜裡,她坐不住了,走過那條街到了小河邊。是枯水季節,小河快要乾涸了。天很高,有月光,沿河走了一會,她便看見了胡楊的屍體。那四五株胡楊也不知道是壽終正寢還是意外死亡。那些矗立的樹幹鬼氣森森,乍一看,她的心還怦怦直跳呢。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走到面前,卻驚動了幾隻柳鶯,尖脆的叫聲居然使得她的腿子抖了起來。她轉身就走,走得一身汗,這才回頭看一看。可是那幾株死胡楊怎麼還在眼前呢?“哈,你也來了?”居然有個影子從胡楊林裡出來對她說話了,那聲音幾乎將她嚇暈了。幸虧她聽出來是自己這條街上的鄰居。鄰居不是一個人,後面還跟著一個影子,那是老石,嘿嘿地笑著。老石一邊走攏來一邊對六瑾說:“這種死樹,見了以後就不要跑,你一跑,它們就將你盯得緊緊的。”鄰居也附和道:“老石說的是真的,六瑾啊,你對這種事還沒有經驗吧?”即使是站在陰影裡,六瑾也感到自己的臉在紅得像火燒。這兩個人是早就躲在這裡的嗎?剛才她是怎麼想起要到這裡來的呢?她記得當時她坐在桌邊給母親回信,她寫不下去了,因為母親那句話老在耳邊迴盪:“……六瑾,六瑾,我們這裡你是回不來了。你可要好自為之啊。”難道這麼久了媽媽還想過讓她回去?她站起來,傾聽了一會兒張飛鳥在院子裡發出的孤單的叫聲。她出門時,門也忘了關。那麼,也許這兩個男人是常常到這裡來研究這些死樹的,而她自己,卻是第一次闖來的。

“你看,別的都長得那麼茂盛,唯獨這幾株——會不會是集體自殺?”

老石又說話了,他的鏡片在閃著冷光。六瑾朝那邊望去,看見月光變得明亮了,其它那些美麗的胡楊像要開口說話一樣,唯獨這幾株還是鬼氣森森。鄰居老宋頭用一把鐵鏟猛地鏟向枯死的胡楊樹幹,六瑾看見樹幹紋絲不動。老宋頭扔了鐵鏟站在樹幹前發愣,老石則乾巴巴地笑了兩聲。六瑾一下子記起了這位鄰居在家時的那些野蠻舉動。那一年的秋天,這老頭一發瘋就將自家的房子的後牆拆掉了,幸虧屋頂蓋的是茅草,才沒有垮下來。到了冬天,他就用油布遮著擋北風。

“廢原大哥,你在幹什麼呢?這些是死樹啊。”六瑾勸解地說。河水發出一陣響聲,好像是有條大魚在往上跳。

六瑾說話時同兩個男人隔著3米遠。她想向他們走近一點,而她一邁步,他們就往後退去。有小沙粒鑽進了她的鞋子,她彎下腰去弄,再伸直腰的時候,他們已經隱沒在樹林裡面了。有一陣風吹來,六瑾突然感到了害怕。她轉身就離開,可是不知為什麼走了兩步就撞到了死樹上頭,她繞開死樹走了幾步,又撞在另一株上面,痛得眼冒金星,忍不住“哎喲”了一聲。抬眼一看,緊緊挨在一起的死樹的樹幹像牆一樣彎過來。合攏,將她包圍了。除了頭頂的天,現在就只能看見眼前的黑黑的樹牆了。她洩氣地往地上一坐,有種末日來臨的感覺。真是見鬼了,她怎麼會到這裡來的呢?小河裡還有魚在跳,可那水聲似乎隔得很遠了。她將臉埋在手掌裡,她不願看那些樹幹,她懷疑是鄰居宋廢原在搞鬼。這肯定是幻覺,那麼他,還有老石,他倆用什麼方法使她產生這種幻覺的呢?她緊張地思考著這個問題,可是太緊張了,得不出任何結論來。忽然,她感到了強光,於是鬆開手,啊,是閃電。一道,又一道,將周圍照得雪亮,剛才還在眼前的那些死樹已退到了遠處,悲壯的枝丫好像在閃電中亂舞。她站起來便跑,一刻不停地跑回了家。

想起這些往事,六瑾就深深地感到老男人來到她的小院裡是理所當然的。也許是時候了?是幹什麼的時候了呢?她不知道,只是模模糊糊地覺得同遠方的父母有點什麼關係。她記得父親在走的那一年也曾搓過麻繩。他於冬天坐在光禿禿的院牆那裡,一邊搓一邊關注外面馬路上的動靜。那時街上的人馬很稀少,車子更少。父親不緊不慢地搓,將目光投到經過的那些人身上,臉上浮著笑意。“爹,您看到熟人了吧?”六瑾問他。“哈,每個人都是熟人。這小城裡能有多大呢?”六瑾心裡想,既然每個人都是熟人,那父親是在辨認一種東西吧,辨認什麼東西啊?六瑾走進院子,來到父親過去常坐的院牆那裡,她剛一站住,就聽到了悲悽的鳥叫聲。那隻鳥在附近的某個巢裡,也許是失去了兒女,也許是受了傷,也許什麼都不是,只不過是天性悲觀?聽聲音那鳥已經不年輕了,說不定父親當時坐在那裡就是為了聽它的叫聲呢,好像也只有坐在那裡才聽得到嘛。那是什麼鳥?她估計鳥巢是築在後面那株楊樹上的。但她從這裡走開幾步就聽不到它的叫聲了。再一回原地,又可以聽到。如果父親在冬天曾與它作伴,它必定是一隻留鳥。會不會是受了傷的大雁?大雁受了傷怎麼在楊樹上築巢呢?聲音有一點點像。在這樣的夜裡,南飛的大雁有時是會發出叫聲的,當六瑾聽到夜空中的雁叫時,她總忍不住要掉淚。明明是自由的叫聲,在她聽來卻像臨刑前的恐懼。“聲音是有角度的,不找中地方就聽不見。”老人忽然很清晰地對她說道。她看見他手中的麻繩發出銀白色的柔光。“那麼,您從哪裡來?”六瑾朝他走去。他低下頭,嘟噥道:“這種事我記不住的……你想想看,我是……”他不說話了。六瑾想,什麼樣的人才沒有記憶呢?有這一類的人嗎?他是……他是誰?她想靠近老人,卻感到右腳被什麼東西拖了一下,差點就跌倒了。這令她大大驚訝了。她站穩之後,不甘心,又探出左腳去嘗試,結果一個趔趄坐到了地上。老人坐在那裡搓麻繩,像沒看見似的。六瑾聽見自己在惱羞成怒地朝他尖叫:“你是誰?!”

夜已經深了,外面居然有一隊馬車跑過,這是好多年都沒有過的事了。六瑾聽人說城市在擴大,可她實在懶得去參觀那些地方。聽說是向東發展,而東面是那座雪山。怎麼發展?難道將雪山削掉一個角?抑或將房屋建在半山腰?六瑾親眼看見過蹲在半山腰大石頭上面的雪豹,雍容而威猛,很像雪山之神。後來她多次夢見過雪豹在叫,那時大地便響起隆隆的雷聲。但雪豹的叫聲到底是什麼樣的,她至今搞不清楚。由於是週末休息,她決心奉陪老人到底,看他什麼時候離去,往哪裡去。馬車隊跑過的聲音消失之後,他就站起來了,那背影極像一頭棕熊。六瑾看見他穿過馬路,朝孟魚家走去。這時孟魚家的視窗就亮起燈光,然後他就進去了。他進去後,那唱歌的年輕女人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叫喊。六瑾聽到那屋子裡傳出響動,還以為要出事,可是一會兒就安靜了,燈也滅了。她又站了一會兒才回屋裡去睡。她不知道天是什麼時候亮的,似乎這一夜很長,很長。

孟魚家那天夜裡到底發生過什麼呢?六瑾看不出蛛絲馬跡來。她走到他家院子裡,看見那些綿羊,它們弄得身上很髒。年老的孟魚正在修理他的皮靴。他戴著老花鏡,聚精會神地用一把錘子在敲,他額頭上沁出了汗珠。

“老爹,那人夜間到你家來是投宿嗎?”六瑾在他旁邊的石凳上坐下來。

孟魚抬起頭看了看她,又搖了搖頭,放下了修鞋的工具,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六瑾看見那年輕女人的身影在門口閃現了一下,又進去了。她是在孟魚家做雜工的。

“他一來,阿依的魂就被勾走了。”他說。

阿依是年輕女人的小名,老頭會是她什麼人呢?孟魚說:“他們可能是同鄉。”六瑾很少看清過阿依的臉,因為她總是低著頭在忙碌。即使在市場,她也是隱身在那些羊群裡頭,就彷彿她自己也是一隻待宰的羊。她喜歡穿紅裙。在六瑾的想象中,她是那種少見的美女。那麼,那天夜裡,老人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她分明見他進了孟魚的家門嘛,後來阿依還淒厲地驚叫了一聲。

六瑾瞟了一眼那些羊,它們悲哀的眼神令她受不了,她也想不通它們怎麼會被弄得這麼骯髒的,就像在泥潭裡滾過一樣。這件事使她對孟魚老爹也生出了怨恨,認為這老人心地不好。很可能他對她撒了謊,那個搓麻繩的老頭就藏在他家,每天夜裡他才出來,說不定他是阿依的父親呢。但大家都說阿依是孤兒。綿羊們還是看著她,它們都不叫。六瑾想,要是它們都叫出聲來要好得多。

“六瑾,你說說看,我們這地方來過身份不明的人嗎?”

孟魚說話時垂著眼,他在給靴子上油。六瑾想了想說:

“沒有啊。”

“嘿,那麼他就是有來歷的嘛。你進屋來坐一坐,好嗎?”

她跟著老人穿過院子進屋時,那些綿羊也一齊將頭部轉向他們,她舉起一隻手擋住那些可憐巴巴的眼光。他房裡還是老樣子,很寬敞,但沒有什麼傢俱。老人並不請她坐下,他自己也站著。六瑾正對著院子,她看見紅裙子出現在羊群裡頭了,綿羊們圍著她,開始發出哀哀的叫聲。真是奇蹟啊。

“你同老石的事怎麼樣了呢?”老人專注地看著她問道。

“沒有什麼進展,我摸不透他啊。”六瑾茫然地瞪著眼。

“嗯,要有耐心。”

六瑾不知道他為什麼說要有耐心。而且他那麼肯定地說到“你和老石的事”。她和老石之間並沒有什麼事,只不過他有時來她的院子裡喝茶罷了。不過也很難說,恐怕真的有事吧。老石是個單身漢?六瑾無話可說,在空空蕩蕩的大房子裡頭覺得很尷尬,便告辭了。她出去時看見老人機警地盯著院子裡穿紅裙的女人,便感到了鄰居家緊張的氛圍。她已經走到院門那裡了,回過頭來,看見阿依正用一把刀對著一隻綿羊比劃著呢。六瑾不敢看,趕緊走出去了。六瑾回想起這一家人的日子過得很清苦,平時在外面看見他們的時候,他們的表情也很馴服,甚至有點懦弱,她怎麼也想不到他們的內心會如此強悍。看來從他們口裡是問不出什麼的了,她還是要等到深夜去問老人。

剛才孟魚老頭提到老石,六瑾的心裡又激盪起小小的波濤。這好些年裡,也曾有各式各樣的男子同她交往。父母在家的時候,她不願他們到自己家來,於是,她總是和他們去“雪山旅館”。那家大旅館在雪山腳下,站在陽臺上,她和她的情人有時可以看到在半山腰的小溪裡喝水的雪豹。她之所以愛去那裡幽會,主要也是為了看雪豹。有一回,她和男友(一個地理教員)鑽進了野生動物保護區。當時天快黑了,她對地理教員說:“真想同雪豹交個朋友啊,一想到那敦實的爪子就興奮。你走吧,我不回去了。”後來是教員死拽硬拉將她拖出了保護區。一回到旅館,她心底就升起無名怒火,第二天就同那教員決裂了。回去的時候他們各走各的。也有很浪漫的記憶,是關於大雁的。六瑾對男友說:“我最喜歡聽深夜晴空裡大雁的叫聲。”他們並不知道大雁會經過,還是走出很遠到曠野裡去等。走著走著,六瑾就覺得自己和男友變成了一個人。前幾次他們只遇見了沙漠鳥,後來,在他們完全沒注意到的時候,高空悠長的叫聲響起來了,他倆緊緊地摟著,都流下了眼淚。那位男子是做石雕的,他有妻子,有兩個孩子。六瑾已經有幾年沒去過雪山旅館了,她將自己想象成蹲在大石頭上的雪豹。

雪山旅館是本地有名的旅館,為了吸引顧客,後來還在大廳裡放了一隻籠子,裡面是一隻小雪豹。雪豹雖不大,樣子卻兇狠,客人們經過籠子時都有點擔憂,想不通旅館為什麼用這樣的招數來吸引他們。六瑾也曾停留在籠子邊與那隻小雪豹對視,發覺完全不能交流,因為它的目光很空洞。它好像看不見周圍的人,不知道它在看著什麼地方。六瑾最後一次去雪山旅館時,發現偌大的一個旅館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一個溜冰場建在原地,但溜冰場並不開放,沒有冰,大門也緊閉著。她和男友只好在城邊找了家小旅館住下。那段時間裡,每當她有意識地同別人談論雪山旅館,那人就支支吾吾地岔開了。“雪山旅館,有這樣一家旅館嗎?名字好怪。”六瑾納悶,感到這裡頭有鬼。她又去找她前男友談論,男友也似乎躲躲閃閃的,說什麼“近來我很少回顧那時的事了。”她想,自己又沒有要同他恢復舊情,一點都沒有,他幹嗎那麼敏感?也許他不是敏感,只不過是怕談論旅館的事。難道發生了較大的命案,旅館才被推倒的?這後一種推測有點令她毛骨悚然。那時,在鋪著地毯的走廊裡,有人襲擊過她,用裝著毒氣的噴筒噴她的臉,不過並沒噴倒她,只是讓她愣了一會兒。她清醒過來時,歹徒已經不見了。她將這事告訴男友,男友說,他遠遠地看到了歹徒襲擊她,就從走廊盡頭跑過來救助,可跑了一半路歹徒就不見了,可能走廊裡有暗道。那一夜,他倆緊緊抱著,發著抖,根本無法睡覺。雪山旅館漸漸在記憶中淡化了,但謎始終沒有揭開。

“您貴姓?”六瑾問坐在院門口的老人。

老人先嘰哩咕嚕地說了一遍,後來忽然吐出幾個清晰的字:“姓孟,孟魚。”

“您怎麼會是孟魚?街對面的老爹才是。”

“哼,我就是。”

六瑾回想起孟魚老爹對這個人的底細也不是無知的,似乎是,他警惕著他。難道他是從孟魚老爹過去生活中走出來的幽靈?為什麼他有同樣的名字?六瑾不相信他了,她想,可能這個人真的有點瘋。他今夜沒有搓麻繩,他在就著月光用彩色絲帶織一個錢包。他天生一雙巧手,不用看也能織。六瑾想象他是一條巨大的蠶,正在織自己的美麗的繭子。

“那麼,孟魚大伯,您住在哪裡呢?”她還不甘心。

後來他吐出來的詞就再也聽不清了。六瑾聽到一隻小狼在遠處練嗓子,有點沙啞,有點遲疑。她暗暗為它使勁。她心裡一下子冒出來一個念頭:難道這兩個人是一個人?哈,她倒的確沒看見他們同時出現過。可是那一個是乾巴老頭,這一個是虎背熊腰啊。除了名字,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不過這也很難說,她不是看不清門口這位大爺嗎?偽裝是可能的。聽說已絕跡的狼近期又在周邊地帶活躍起來了,他們小城裡常有狼在出沒,孟魚大爺深更半夜走街串巷,難道就不害怕嗎?“狼。”六瑾忍不住說。老頭銳利地掃了她一眼,說:“哼。”

六瑾看見被人們稱作“夫人”的孟魚老爹的妻子過來了。深更半夜的,她來幹什麼?她提著一個竹籃,裡頭放著一盤香油餅,她將籃子放在這個老頭的腳邊就溜走了。六瑾退到葡萄架後面,坐在馬蘭花叢中。這時那老女人又出現在門口了,她的尖利的聲音響了起來:“她可是老石的女人,你心裡打著什麼主意呢?”棕熊一樣的老大爺站起身,朝著老女人咆哮起來。雖然六瑾一句都聽不懂他說些什麼,她的心還是跳得像打鼓。真可怕,她被獵人下了套子,掙也掙不脫,必得要失去一隻胳膊或一條腿了。這個以前她從未見過的、抱有好感的老伯,怎麼會同孟魚家有這麼複雜的瓜葛呢?她真想衝著他喊:“您是哪裡來的?!”可是狼嗥起來了,很多條狼一齊嗥,後來“夫人”就不見了。晴空裡落下一些雨滴。老大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外走,六瑾看見他沒有走向孟魚家,他走在馬路當中,往東邊去了,他好像在夜遊。月光很亮,又一撥大雁過來了,高空中迴盪的叫聲一下子讓她想起了工業大城裡高樓中的父母。昨天母親來信說,婚姻大事是註定的,難道也是暗示這個老石?可是六瑾總是看不清老石,她對他的最深印象就是他在市場撫摸那些布的樣子。從那種樣子推測,這種人對做愛一事肯定有濃厚的興趣。可是他給人的感覺又是那麼飄渺,既不像地理教師,也不像石雕工藝師。六瑾不知道要如何看他,她對自己的感情一點把握都沒有。可以說,她一點都沒往男女關係上頭想,可週圍的人為什麼會這麼想呢?還有,這個男人對她真有那種想法嗎?

她彎下腰,撿起那盤油餅,將它們倒進垃圾桶,想了想,連盤子也丟進去了。她對這種東西感到害怕,也對那家人家的所有事情感到害怕。孟魚老大爺真的會是孟魚老爹嗎?多麼荒唐啊。那個院子裡總是擁擠著綿羊和山羊,要去找他們家的人,就得從那些髒兮兮的羊的身邊擠過去,而那幾個人,永遠像掌握著小城裡的所有秘密似的。雖然他們靜悄悄的,但六瑾從未感到院子裡的氛圍有所鬆懈過。那裡頭是個陰沉沉的家。她又想起那天夜裡在胡楊樹林裡的邂逅,宋廢原對那些死樹懷著什麼樣的仇恨呢?

她回到屋裡,看見父親的照片在燈光下很嚴肅地盯著她。玻璃上有個小動物停在他左邊的臉上,使得他臉上像長了一道黑疤一樣。啊,那是隻細小的壁虎!六瑾討厭蚊蠅,酷愛壁虎。有時,她從外面花園裡捉來壁虎放在屋裡,她稱壁虎為“清潔工”。可是今夜父親的臉因為這個小東西而顯得有點兇。她用雞毛撣子去拂小傢伙,拂了好幾下,它居然一動不動!多麼固執的小動物啊。她坐下來,父親還是盯著她。她記起已經有好久好久了,她一直對這張照片視而不見,差不多都忘記了。那麼,是父親沒有忘記她還是她下意識裡沒有忘記父親?臨走的那幾天父親常望著花園裡發呆,可是他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好像已經忘了自己要離開小石城的事一樣。然而幾天後他就一去不回頭了,上火車時也沒有回頭看她一眼。六瑾想,她自己是繼承了父親這種稟性的,所以也就不要指望——她指望過什麼嗎?“爹爹,爹爹。”她在心裡喊了兩聲,有點茫然,有點傷感。一眨眼之間,那隻小壁虎就掉到了地上。她趕快走過去,彎下腰撿起它,卻發現它已經死了。六瑾抬頭再看父親時,父親的眼光就變得朦朧了。

她又走到院子裡,將壁虎埋在馬蘭花下面。做完這件事,已經是下半夜了,她還一點睡意都沒有。地上有幾個人影,是誰呢?誰站在楊樹那邊啊?沒有誰,一個人也沒有。可這是誰的影子啊?靠大門臺階那邊也有幾個影子,因為月光強,影子的邊緣特別清晰呢,怎麼會有這種怪事啊。她往右邊一看,又發現院子大門那裡也有幾個,並且正在往裡面移動。六瑾急急匆匆回到房裡,將門關好,閂上,靠在門上面閉眼回憶剛才的一幕。後來她躺下了,卻不敢關燈。她始終盯著窗子,等啊等啊,那些東西卻並沒有弄出任何響動。她是不信鬼的,那麼,是什麼東西的影子呢?這世上存在著無實體的影子嗎?她想著這些黑暗的問題,覺得自己越想越深,越無法控制,最後只能墜向眩暈的深淵。

老石捧起那塊格子家織布嗅了又嗅,好像要吃下去一樣。六瑾發現他的一邊耳朵在動。“這種格子不常有,據說印染工藝很難。”六瑾介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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