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石淼(1 / 5)

小說:邊疆 作者:殘雪

老石的名字是石淼。他是個孤兒,在內地的福利院長大。當他覺得自己有足夠的力氣了時,就從福利院出走了。他走了好多地方,最後才在邊疆安頓下來,雪山那邊的一戶殷實人家將他收為義子,他成了那家人的一員。後來,他又上了中等技術學校,學紡織。書沒念完他就參加工作了,不是在紡織部門工作,卻是在小石城園林管理處管理檔案。那是個吊兒郎當的工作,上不上班也沒人管,所以老石就常呆在家裡。老石和妻子女兒住在園林處的宿舍裡,那排房子一共有兩層,質量很差,他們住二樓,每年屋頂都漏雨。

老石的妻子是一名園藝工,現在仍然漂亮,年輕時活潑又伶俐,能歌善舞。那一天六瑾看見老石同她爭吵,以為她是個年輕女子,其實她已經快40歲了。女兒生下後沒多久,他們的爭吵就開始了。老石的妻子將家裡弄得硝煙瀰漫,老石躲也沒地方躲。有一天,他從外面回來,開始他沒推門,從視窗望進去,看見妻子坐在清貧的家中痛苦地呻吟,一聲接一聲的。老石被深深震動了,連忙推門進去,可是妻子沒容他發問就站起來了。她沉著地幹著家務,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老石試探地問她:

“你剛才不舒服嗎?”

“沒有啊。我好得很。”

她昂著頭進了廚房,邊幹活邊隨著嘩嘩的自來水聲唱山歌。

老石感到妻子是個不可捉摸的女人,她不是一般的怪,她的大多數想法老石都猜不著。活得越久,老石越感到要了解她是不可能的。然而多年前的那個夏天,他在她姑姑家看了她一眼,立刻就神魂顛倒起來。去年年初他們的女兒就搬出去另過了,所以家裡更是成了地獄。現在老石很少呆在家裡了。

不呆在家裡到哪裡去呢?檔案室是不能呆的,因為有幾個年輕人總到裡頭去聊天,喝茶抽菸。他們將他的辦公室當休息室。老石喜歡隱藏在人群裡頭,所以不知從哪一天起,他就開始常去市場了。他並不買東西,就只是逛一逛,以此來消磨時間。在市場裡,他領略到了人群情緒的瞬息萬變。這些互不相識的人們一旦為某件共同的事所激發,就會變得十分暴烈,甚至野蠻。而平時,各人裝著各人的心事,沒人會想到要同周圍的陌生人交談。當老石在擁擠的人群中穿來穿去時,他總是在喧鬧之中聽到一種細弱的呻吟聲,那聲音似乎無處不在,時斷時續。有時,老石在休息處的椅子上坐一下,集中注意力去聽。他往往越聽越迷惑,因為那種時候,他覺得每個人都在呻吟,但每個人又極力地抑制這種聲音,不讓它發出來。老石抬起頭來打量這些人的臉,但從這些臉上並看不出這件事。

同六瑾的結交是很意外的。當時他撫摸著那些家織土布,就忍不住同她談及了染布的事。年輕女人很少說話,但她注意聽他說。他倆站在布匹旁邊時,市場裡的嘈雜聲就全部消失了,老石在短時間內看到了懸崖上的鷹。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她的父母應該不是本地人。”有次在姑娘的小院裡(多麼清爽美麗的小院!),他問她聽到市場裡的哭聲了沒有。她回答說,那並不是哭,是在同某個巨大的事物較勁時發出的呻吟。“那種事物,就像猛虎下山。”她說這話時還詭秘地眨了眨眼。這個姑娘同他妻子相比是另一型別的人,她也神秘,但並不拒斥人,老石被她迷住了。他將青蛙放進她的小院裡之前謀劃過好長時間,可是後來,在下雨天裡,他並沒有聽到一片蛙鳴,那些蛙從院子裡消失了。當時他想,六瑾的意志真可怕!那麼,她究竟是歡迎他還是拒斥他呢?從表面看應該是前者,老石卻感到事情不那麼簡單。所以他雖喜歡這個女人,某些事情還是令他躊躇不前。

他不願回家的時候,經常同宋廢原一起去那片胡楊林裡頭坐著,有時坐到天黑也不出來,像兩個流浪漢一樣。廢原的內心很暴烈,有時會用頭去撞胡楊的樹身,撞得頭破血流。當老石旁觀他那種兇暴的舉動時,心裡有種痛快感。是為了這個,他才老同他呆在一起的吧。他的確沒料到六瑾會出現在那種地方。年輕女人的行動有點瘋狂,她如入無物之境,到處亂闖,她似乎在蔑視什麼東西。眼看她就要摔跤,他忍不住提醒她。他的提醒沒有用,女人我行我素,直到摔得躺在地上不能動為止。後來她又忽然跳起來跑掉了,像有鬼魂在後面追她一樣。他還記得在昏沉沉的月光下,宋廢原啞著嗓子說:“又來了一個。”他覺得廢原的評價很怪,他剛剛認識六瑾不久,拿不準他的話是什麼意思。難道廢原認為六瑾是由於同樣的原因夜間到胡楊林來的嗎?然而後來,他們再沒碰到過六瑾。

在家裡,老石常在心裡用“蜥蜴的舌頭”來形容妻子的思想。她從來不停留在某一點上,她的所有的念頭都不是單純的一個念頭,而是裡面蘊含了許多其它的念頭。老石知道她不是有意要這樣,而是出自某種本能。多年以來,他同她的關係並非冷淡,只不過是愁悶。老石常對自己說:“我的妻子是我頭上的一座大山。”同六瑾意念上的相通使老石恢復了活力,他同她談話時,會感到有沉默的雪豹在他們之間穿行,那時他的近視眼在黑暗裡也能看清馬蘭花。有時同六瑾說著話,他會忽然一下明白了妻子的某個念頭。他想,女人的思維裡頭都有很多暗道。

他同妻子仍然睡在一張床上。當夜變得深沉起來時,他們就會不由自主地交合,彼此將對方箍得緊緊的,彷彿要融化到對方的身體裡頭去似的。然而天一亮,妻子就用盔甲將自己武裝起來了。起先老石還盡力去猜測她的念頭,後來就死了心,變得有點麻木了。然而他做不到同她“形同陌路”,所以才總感到她在發作,感到家中瀰漫著硝煙。女兒離家之後更是這樣。有一天夜裡,在交合的時候,老石突然冷得發抖,馬上退出來了。整整一夜他都在冰窟裡掙扎,他叫妻子的名字“元青”,叫了好幾遍,妻子不回答他。第二天他才知道是屋頂漏雨了,整個床上全溼透了,他對自己在上面睡了一夜感到驚訝。妻子說:“你不肯下床,我就一個人到那邊房裡睡了。”那次修屋頂,瀝青的毒煙將他燻倒了,他躺在家裡,覺得自己要死了。他沒法睜眼,周圍的一切都在急速地旋轉,他處在晃動的白光之中。意外的是他聽到妻子在叫“老石”,這令他有點欣慰。當他恢復了身體時,妻子也恢復了原樣。老石從床上看著她的背影,心裡想,是不是因為她也是一名孤兒,有著昏暗的難以言說的歷史,他們的關係才發展成了今天這個樣子?可是當初,他聽她說自己也是孤兒,他竟會欣喜若狂!那時他還相信物以類聚這種事。唉,童年,難道每個人都要由那種渾渾噩噩的時光來決定今後的一切?老石想冷靜下來,但是不行,偶爾仍會有激烈的爭吵。他們之間沒有推心置腹的長談,兩個人都沒有這種習慣。老石不善於口頭表達,而元青,雖然能歌善舞,卻從來也沒有正正經經地說出過自己的念頭。

宋廢原是賣烤羊肉的小販,老石同他結識已經有些年頭了。這個漢子也不愛說話,但老石同他在一塊時彼此心存默契。

“老石啊老石,我們今天怎麼過呢?”他總這樣對他說。

然後他們就一塊去胡楊林了。春、夏、秋三季都這樣,冬季則到小酒館去喝酒。宋廢原是唯一同老石合得來的本地人。老石常感嘆,這個人是多麼真實啊。他就住在六瑾家所在的那條大街的街尾,他的店子則開在另外一條小街上。好長時間裡頭,老石從未注意過那裡住著六瑾。他常看見他從那垮掉了一邊的土磚平房裡走出來,站在街邊茫然四顧,像個無助的小孩一樣。他的生意要傍晚才開始,所以白天一天他都同老石在外面閒蕩。老石一叫“廢原”,他臉上就豁然開朗,像找到了生活的意義一樣。他不喜歡別人到他那個破敗的家裡去,但老石見過他的兩個孩子和妻子,印象中他們老是悄悄地行動,像土撥鼠一樣。老石由此斷定他在家裡是沒人同他吵架的。是因為這個,他才發狠推倒平房的一面牆嗎?

在那胡楊樹的屍體旁邊,廢原對老石說,他兒時的理想是當一名士兵。

“那時總手持一根木棍在屋前屋後衝殺,我媽總是鼓勵我,幸虧她老人家死得早,要不她看見我成了賣烤羊肉串的小販,會生氣的。”

“烤羊肉串有什麼不好?好得很嘛!”

老石笑出聲來,廢原也跟著笑了。他們很少這麼高興過。為了什麼高興呢?說不出。兩人一齊看天。他們都喜歡邊疆的天,有時一看就是半個小時,什麼話都不說。天上有時有一隻蒼鷹,有時什麼都沒有。

如果時間充裕,他倆就繞著小石城走一圈。走完那一圈天都黑了。他們坐在茶館裡休息時,老石的神思變得恍惚起來,他覺得像是在內地流浪呢。在路上時,他摘了眼鏡,雪山就到了面前,那裡頭的豹啊,熊啊,一一顯現出來了。他瞟眼看廢原,看見他只一個勁悶頭走路。於是他讓他看看雪山,廢原說沒什麼好看的,他夜夜都在那裡頭鑽來鑽去,對那裡的情況熟得不能再熟了。老石就盡力去設想“夜夜都在那裡頭鑽來鑽去”的情景,直想得腦袋發暈。在每次的環城行走中都有那個小插曲,即一名老漢佔著路,在路當中燃起一堆篝火。那火燒得悶悶的,盡是濃煙,十分嗆人。他們倆只好繞一個圈子走到田野裡去,但又忍不住回首打量那人。那是一名很老的老漢,行走時弓著背,頭部都差點要碰地了。那人茫然地站在濃煙當中,有悠揚的笛聲從他身後傳來呢。由於總碰見這個人,老石就忍不住開口了。

“大爺,您就住在這附近嗎?”

“是啊,就在這裡。”他用手指了一下身後的荒地,“附近野狗不少,二位要小心啊,荒郊野外就這樣。”

廢原告訴老石,這個人放煙幕,是為了遮住他身後的一個花園,笛子的聲音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老石想去看那個花園,廢原又不願意了,說那個花園看著離得近,真的朝它走去卻怎麼也走不到的。很久以前他就做過這樣的實驗。老石又問野狗是怎麼回事,廢原回答說:“什麼野狗啊,是他養的惡狗!”那一路上老石都在納悶,自己為什麼沒見到有什麼花園呢?下一次遇見老漢,他透過煙霧仔仔細細辨認,還是什麼都沒看到。廢原笑他“白費心思”。他問廢原為什麼,廢原只是說:“有些人,看不到。”這件事令他很鬱悶。但是他又相信廢原說的是實話,於是在心裡感嘆:小石城真是無奇不有啊。他記得他剛來邊疆不久時,養父帶他到小石城逛風景。那時已是深秋,天氣很冷,但卻有不少男人裸著上身站在胡楊樹下,面朝雪山,讓風吹在身上。養父告訴他說這些人是在做風浴,據說可以延年益壽,小石城的人們最喜歡的競賽就是看誰活得久。由此老石又想到,小石城人口不多,但沒有一塊真正隱蔽的地方。你想找荒涼的地方散心透氣,但那裡已經有人了,比如這名老漢。他長年累月在這荒郊野地搞的活動,老石連看都看不清。他用奇怪的煙幕遮往了一切。

廢原總是在店裡工作到深夜。其實夜裡生意很清淡,但他喜歡在夜裡做事。一次老石在他店裡陪他,夜深了,夥計們都回家了,這時一個穿紅衣的老女人推門進來,坐在一張桌旁。廢原壓低聲音對老石說,這個人患了絕症,不能吃羊肉串,她是來找他聊天的。於是他和老石一塊坐到她的對面。

“今天是我來這裡三十週年的紀念日,我年輕時在海輪上工作。”

老女人說話很隨和,她臉上氣色也很好。

“海輪!”廢原有點吃驚,“那您如何樣計算日子呢?”

“不好計算。日出日落,太單調了,想要記也記不住,日曆是沒用的。”

“啊,啊……”廢原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了。

不知怎麼,老石感到他和廢原在這個老女人面前就像傻瓜。尤其他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應該對她說些什麼才好。

“您的這位朋友,他也在計算日子嗎?”

她親切地問廢原,可廢原心裡一陣慌亂,變得結結巴巴了。

“我不清楚。也許,是的?不是,不,不對,應該說,是的……”

老女人起身告辭的時候,店裡的那隻黑貓煩躁不安地衝著她叫。

“我看她死不了。”老石說道。

“嗯——”廢原沉思了一會兒,說:“剛才她哭了,她總是深夜來我這裡哭。她到小石城來的那天,提著小皮箱,眯縫著一對大眼看天。那個時候,我還在做著士兵的夢呢。嗨,就像昨天的事。”

老石想,他根本就沒見到她哭嘛。廢原在建議他們到街邊坐一坐,然後他就熄了店裡的燈,將椅子搬出去。這個時候外面已經沒有行人了,這條小街進入了睡眠之中。呼吸著夜氣,廢原的身影似乎在變小,他的聲音從遙遠的處所傳來。

“老石啊,你計算過了嗎?”

一陣瞌睡向老石襲來,老石掙扎著說出聲來:

“我還沒有。可是我會的!”

他們分手的時候,露水都已經降下來了。老石摸黑走進家,儘量不弄出聲音來。床上是空的,他躺下時,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那聲音含糊不清,令人恐怖。很久以前,他站在海底躲避福利院的院長時聽到過它。他開啟燈爬起來,並沒有發現房裡有什麼異樣。他看見妻子元青睡在另一間房裡了,他們女兒原來住那間房。妻子睡得很沉,有輕柔的鼾聲傳來。

老石穿好衣服,到廚房為兩人煮好了面。

“你上哪裡鬼混去了,我一夜沒睡,好可怕。”她垂著眼皮說。

“咦,你怕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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