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旅張小波的《法院》體現的新型救贖觀(1 / 2)

小說:殘雪文學觀 作者:殘雪

殘雪

(一)意義

在文學史上,西方經典文學中那種決絕、酷烈、緊攥不放,橫下一條心進行到底的自審模式,在《神曲》、莎士比亞悲劇、《浮士德》,卡夫卡、卡爾維諾和博爾赫斯等人的作品中曾達到極致,扣人心絃,改變了許許多多的讀者的人生觀。然而今天在中國,就在我們當中,一位文學的奇才再一次用自身的獨一無二的體驗重新整理了西方經典文字的自審模式,為世界的純文學注入了新的活力。張小波這篇6萬字的中篇,以罕見的黑暗的衝動,底氣十足、出人意料的濃密的想象力,不可思議的、近似本能的潛在推理,在文學核心的地基上,營造了一座奇詭的,東方風味的建築物。作為他的同道,我深深地懂得這種稀有的才華是多麼的寶貴,並以能用此文來解讀他的作品而感到自豪。

《法院》是什麼呢?他是為救贖而從潛意識開始的自由之旅;是以“事實”(真理的代稱)為目標不斷突進,而將暗無天日的潰敗直接當作唯一的精神生活,並從中誕生自由體驗的奇特文字;是以畫地為牢,自我監禁的方式來起飛,越過鴻溝,達到精神彼岸的成功嘗試;也是於虛無中用意念發光的特異功能的精彩展示。他,是由世紀末的渾沌和黑暗催生的,紮根於人性深處的陰柔之花——其養料來自西方,卻呈現著東方的神韻。他也是一種特殊的心靈召喚,以我們久違了的神秘、陌生,誘惑而又似曾耳熟的聲音,將我們讀者帶入“生理寫作”的充滿魅力的幻境,去領略為救贖而進行創造的風景,那來自源頭的生命風景。

在西方,卡夫卡曾以一篇《審判》對現代人的生存處境進行了前所未有的描繪,其深不可測的筆力,其水晶般的透明度,令後來的多少文學家黯然失色。但張小波的《法庭》,事實上已完全當之無愧地成為了《審判》的姊妹篇。這篇作品不但具有前者的種種長處,而且在一個最根本,最關鍵的方面發展了卡夫卡的文學,超出了《審判》所達到的深度,將我們現代讀者對於自身,對於祖先遺產的思考和冥想帶入了一個新的維度。也許是虔誠地接受了西方文學的洗禮之後,作為東方古國的作家的優勢便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張小波的《法庭》在對於人性的反省方面,將《審判》中的那種嚴厲的、全盤否定的感知方式進一步拓展,使之演化成了更為深邃的體認,更為驚險的整合,更具自我意識的,與陳腐現實反其道而行之的突進。人的幻想在這種感知方式中得到了大解放,決堤的洪水朝著冥冥之中的目標滾滾而去。一個幻象接一個幻象,既肆無忌憚,又像是天意安排,類似於音樂對於最高真實的表達。而這一點,大概屬於這位東方作家的專利權。我將其稱之為新“天人合一”,以區分於古老的扼殺精神的“天人合一”人生觀。確實,在這樣的傑作中,你會感到東方人那種無與倫比的忍耐力,以及透過冥想將苦難和劇痛直接變為精神遊戲的巫術般的本能。只有在遍地巫風的國度裡誕生的藝術家才會具有這種本能,千年的壓抑與千年的祖先記憶在世紀的文化大碰撞中產生了質變。在先輩藝術家卡夫卡徹底否定的終點,張小波開始了他的穿透死亡之旅,從虛無的、類似於“死”的生活中產生意義,並將這意義當作最高的人生真諦,也就是——在徹底的否定的氛圍中透過對於虛無的冥想來重新發明僅僅屬於自己的精神生活。

除了以上的成就之外,作家還有另一個最大的成就,這就是在帶領讀者進入幻境的同時,使先輩的文學遺產在文字中得以生動的再現,使那些偉大的作家在人類共同的冥界得以重逢。於是歷史的脈絡在這個故事中又一次顯現。敏感的讀者會由此通道進入那條秘密的河流,將唯一屬於我們人類的崇高的風景盡情地領略,使身心得到淨化。作家對於先輩精神的領悟是極為獨特的,那不是被動的“領悟”,而是直接加入演出,以自身充沛的創造力將那個存在了千萬年的古老主題進行從未有過的開拓和演繹。

精神是有遺傳性的,作家也不例外。但是這種遺傳十分古怪,如果一個人意識(自覺或不太自覺地)不到那種基因,他就得不到那種遺傳。張小波是具有高度自我意識的作家,他對於自我的挖掘是很深的。因為這種業已形成的習慣,他在下意識的黑暗領域裡實際上每天都在與大師對話,這種天賦使得他一開口就能說出真正的寓言,並且是僅僅屬於他個人的寓言。正如那些大師的文字一樣,精神飢渴的讀者也可以從《法庭》這樣的文字中找到自己急需的東西,並順著他的冥想思路去領略那些同質的創造,從整體上去把握人性結構的輪廓。但這有一個前提,就是讀者本人也得開掘自身隱藏著的可能性,用反覆閱讀文字的操練來促使自我意識的產生。《法庭》正是適合於讀者進行這種操練的最優秀的文字。

(二)自由之旅

有一位為病人治療痔瘡的名醫,於某一天被一名女患者所敲詐,之後又被逮捕,被拘留,從此開始了與法庭打交道的惡夢般的生活,而最後又被莫名其妙地釋放了。這是故事的梗概。

在我們生活的世界上有極小一部分作家,他們不使用大眾所習慣了的語言,他們也不講述人人都聽得懂的、表層生活的世俗故事,他們另有所圖。張小波便是這類作家中的一員。一開始閱讀我就為這篇作品那奇特的語感所吸引,我想,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故事呢?會不會在講述的過程中因為底氣不足而“露餡”呢?透過反覆的閱讀,從模糊到漸漸明晰,一個發光的結構終於在腦海裡顯現出來。現在回憶起來,這個故事是如此的完美,切入的層次是如此的深,直抵人性的核心,而語言的運用又是如此流暢,充滿了活力,無懈可擊,絲毫不亞於那些經典的閱讀給我帶來的震驚。

踏上自由旅途之前的這位有點古怪的醫生,其內心已經具備了成為自由人的基本條件,即,理想主義的人生觀——這從他的職業與他敬業的態度上便已體現出來;自我分析的習慣;某種特異的冥想的能力——二十米開外便能看出人身上的疾患。然而真正的自由是一場非常殘酷的生死搏鬥,即使一個人具備了條件,他也得依仗於某個“陷阱”才會真正開始那種恐怖的體驗歷程。醫生的陷阱正好出現在他所虔誠對待的職業上,一位女病人誣告他進行性騷擾,他被逮捕,對他的起訴開始了。

醫生的意識處在曖昧的朦朧之中。從表面的意識出發,他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冤枉,覺得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意外,一個錯誤,法庭應該傾聽他的抗議。然而就像鬼使神差一般,他在下意識裡無緣無故地興奮起來,竟如同遇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一般,開始向自己的對頭——法官侃侃而談,像是傾訴衷腸,又像利用自己掌握的法律知識揭對方的老底、威脅對方。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性質的相互關係呢?如果我們將起訴看作人的潛意識的覺醒,將檢察官和法官看作人對自我的自覺的制裁,這樁公案便可以從人性的根本的分析上來解釋了。醫生的興奮當然不是無緣無故的,這個陷阱,這場同法庭的遭遇,實際上是他長久的渴望和追求的結果。此前,他表面看上去事業成功,生活如意,然而私下裡他卻過著一種陰暗的,不自由的生活。他看不到他的生活在深層次上有什麼意義。也就是說,他不滿意已有的生活;他要過一種本質的生活,他在為這種生活聚集能量;終於有一天,這種能量以“陷阱”的形式爆發了。

“法官在告別人世時會發現,他這一生中無所依託,其實只是從一個夢過渡到另一個夢;在一路上他感覺自己是被一個幽靈吮吸空了的……不能到達情人嘴唇的吻,他甚至連哭泣的力量都沒有被給予過。法官是一個沒有痛覺的人……一個坐在輪椅上日夜構思自己如何紆尊降貴、和大地親近的人……”(46頁)

醫生在此分析的法官的處境便是他自己的生存狀況——他被無名的痛苦折磨著,他自視是如此的高,卻看不見生活中的意義,因為他沒法進入世俗,沒法同自己的肉體達成妥協。也就是說,他心裡有一個法,只不過還未啟動。從這個意義上說,法庭又是他唯一的救贖,這場致命的官司將最終將他拯救。“陷阱”不正是他虔誠盼望的東西嗎?這個前期過程同《審判》中的K卻並不一樣。在此,《法庭》的主人公顯得更具有主動性和陰險的謀略,他甚至在戴著手銬的情形下也在圖謀擊垮對方的防線,他總是咄咄逼人的。

時代在變化,生存的緊迫性比90年前卡夫卡創作《審判》時,更為加劇了。所以藝術家在對付這個問題所採取的方法也在發展著。張小波正是那種抓緊每分每秒去生存,絲毫不放鬆那根命運之弦,不但處處走極端,簡直是將死亡體驗當作了惟一的生存養料,像空氣和水一樣一刻都離不了的藝術家。人需要什麼樣的活力與本能才能做到這一點啊。而當他竭盡全力這樣做的時刻,那種最深層次上的幽默的人生觀便成了他的法寶,正是這種奇妙的幽默使他能將人性中勢不兩立的兩個部分統一起來,勇往直前地繼續他的追求。

法官甚至忘記了自己尚未退庭,越笑越無法停頓,以至眼淚都流出來了。(68頁)

椅子也翻倒在我身上。這時候我顯然還沒來得及進入現實,也就不感到疼痛。法官指著我大笑不止,他忘記了自己還有一隻手在書記員白皙的脖子上。她也吱吱地笑著,但我看出來,她並不是從我身上取樂子,只是內心的顫抖用錯了表現形式罷了。她的眼睛裡正閃著淚花……(79頁)

我有時使勁兒嗅自己身上的這種氣味,有時也會厭惡它,想變成另一個人。但是,放眼一看,你準備變成誰呢?不管如何,不管我先前有些什麼感觸,現在,拿在我手裡的這張起訴書,卻總使我顯得沒有主意,傷心,嘆氣,向自己微笑或作鬼臉……你瞧我這個一直不肯適應新環境的豚鼠兒!(86頁)

這一類的精彩描述在文中比比皆是。一名中國現代藝術家在自由的旅途中,其行為的基調呈現出這種具有無限韌性的幽默——幽默到死。人在幽默中釋放情感,昇華理念,絕處逢生。在這裡,幽默就是自由的冥想,幽默也是飛越鴻溝的翅膀。張小波這種從根源處生髮的幽默在中國文壇上標出的高度是難以企及的,它來自一種天生具有高度哲理感悟的大腦。我們自己的文化傳統中是沒有這種基因的,張小波不僅僅繼承了西方經典文學中的這個基因,而且將其發展成一種東方式的冥想。這也是東方人在精神領域中所樹立的獨特形象。

透過冥想讓肉體消失,進入一種抽空了具體性、世俗性的抽象的“故事”,並在那種故事中達到對外部險惡處境的遺忘,用意念來破除桎梏,這是同法庭晤面之後的醫生一直在做的事,這種行為其實質便是體驗自由。

起初我並不是很適應,還有些艱澀,要用一塊無形的橡皮擦來擦去,塗改,修飾。但終於越來越情不自禁。一個安裝義肢的人在幻肢感消失後開始在大地行走。……我完成了一章又一章,近九十天的時間裡我沒遭到監禁。因為我只是羅貝爾·L。(71頁)

醫生一旦同法庭謀面,其自我意識便空前高漲起來。整個的自由旅途實際上都是由這些冥想構成,而他本人,明顯地是越來越自覺、越來越自由了。不過自覺與自由的前提並不是自明的,反而是莫測的,矇昧的,每一次重新向前邁進都要依仗於體內的原始衝力朝某個隱約中感到的方向去突圍。這種逼死人的自由屬於極為強悍的心靈。

由冥想獲得的整合的能力在被告與法庭的直接關係中也不斷體現出來。被告的對手是法官和檢察官,但他們的旁邊總是有一位第三者——書記員或實習生。在法官或檢察官那滔滔的雄辯將被告打垮之後,這位書記員或這位實習生便來同被告調情,其實也就是向被告暗示,法庭與被告有著共同的利益,雙方正在合謀一樁救贖的陰謀,一切都不可掉以輕心,一定要豎耳傾聽對方的脈搏,將猜測與冥想進行到底,一旦發現法律的缺口便立即實行突圍……書記員或實習生既是引誘者又是法律的使者,他(她)使得冷冰冰的法律也具有了人情味。不過被告在他(她)的引誘下並不能得到解脫,解脫不是他們希望看到的,他們只希望被告奮力掙扎,將冥想發揮得更為極致,將故事編得更為精彩,他們同他們的法官或檢察官一樣,深深地懂得被告只有在那種瞬間才是真正自由的,所以他們大家努力地促成這種自由。這也是法律缺口的作用——誘使人突圍。被告敏捷地接收了暗示,他說:

“眼下,與渴望開釋相比,我更向往法庭。不管怎麼說你不能講一條無家可歸到處乞食的狗是自由的,狗沒有個體意志可言;你要承認,惟有法庭是為被告開設的,是他的場所……”(84頁)

表面的對立成了黑暗中的合謀,這是什麼樣的奇觀啊。張小波的整合的感悟方式屬於我們,但如果我們不拿自己開刀,不像他一樣進行外科手術似的解剖,他那獨一無二的思路便會將我們排斥在外。這從多年來這個作家在文壇的命運就可以看出來。天才默默地產生,並沒有人真正認清他的意義。

確實,這位作家在解剖自我時的冷酷,在自我分析的推理中的鎮靜、耐力和堅韌,在文學史上都是少見的。

……一個守役用手捂住我的傷口,但血還是不斷地滲出,搞得我滿臉都是。氣味像乙醚那樣刺激——“為了使你的血更甜,平時請多吃點糖。”一個魔鬼這樣告訴少女——血把一個守役的制服搞得一塌糊塗。

……我躺在地上,血腥味兒引來無數只蒼蠅,落在我頭部、臉上……我一點也不願趕它們走。(74、75頁)

用頭撞開地獄之門之後,醫生要嘗自己的血,他沉浸於嗜血的意境,他的思維在這種極致的意境裡如火焰般上升。接下去就得進行那種凡人難以想象的推理了。醫生的推理是一些隱匿的,連他自己也未見得意識到了的線條,所有的線索都導向無法抵達的“事實”,明知抓不住事實,卻還要憑一股蠻力向其發起衝刺。

羅利之死,質言之,是他的非凡痛苦的心靈與消失的無法重現的全部事實的一次根本性調和,他為後來的人類贖盡了羞愧。(83頁)

藝術家的邏輯就是通向死的體驗的邏輯,透過這種體驗來解決心中的致命矛盾。而這裡的所謂編故事,屬於“生理寫作”的範疇。因為是生理寫作,推理也就成了古老本能的再現,即,只要執著於“死”的意境中,推理便可以持續不斷地進行下去。張小波的例子驗證了先輩經典作家的見解:生理寫作是最高階的寫作;誰將這種返祖的特異功能保持得最好,誰就能成功地展示核心的結構。

……我在換取另一個人(恐怕是一個已不在人世的人)的夢魘般的靈魂。我一點點地進入羅貝爾·L,文明不同型別的相互拒斥,對恐怖、苦難、屠殺、權力和榮譽,被黑暗所消溶的性慾……的不同體驗理解,他性格上的倨傲,所有這些,使我有時候不得不退回來,有時候不得不癱坐在地板上氣喘吁吁,大汗滂沱。我透過一個惡夢、一匹馬、一次瘧疾……改變著自己,削弱自己。忘卻自己;像“請碟仙”那樣,我的嘴開始默誦出《人類》的開頭部分……(70、71頁)

這就是那種類似巫術的作業。推理的線條極為隱晦,一旦被揭示,卻發現是鐵的邏輯。所以可以肯定,這樣的小說不是用大腦“想”出來的,不論深層的邏輯多麼嚴密,那也是集體潛意識在特異個體身上的體現。一個作家的虔誠,是啟動潛意識寶藏,發展遺傳基因的根本。象張小波這樣不要任何依託地憑空講述,說出的任何句子都只能屬於詩的範疇,因為這是從地獄深處醞釀的故事,是徹底的“否”之後,如《浮士德》中的荷蒙庫路斯那樣純粹的結晶物。所以難怪在醫生那臨終的眼裡,連巴黎也是一堆純物質性的東西,比糟粕也不如的東西。(71頁)

文明的偽裝潰散了,本質的結構從廢墟中顯現。這一切都是在自由的冥想之中達到的。

那麼,藝術家為什麼非要透過一個這樣極端的故事救贖自己呢?他借主人公的口一次又一次地告訴我們,是因為恐懼,因為怕死。他害怕那日夜不停地像海潮一樣襲來的頹廢和虛無感將他徹底吞沒,向死而生是他惟一的選擇。

當陰影脫離了柵欄,以不可思議的重量向我墜落時,我無比清晰地看到了他的面孔。它飽滿、愚蠢,強有力的下頜、一排牙齒、一條拉到口腔外面的溼漉漉的舌頭。這條舌頭滑過我的面部。我叫道:“不——”(57頁)

這是命運在安排主人公同死亡晤面,而他叫道:“不——”他決不能像那個人一樣“帶著死的念頭活著”,即心死,或行屍走肉。於是,他必須竭盡心力將這場審判進行下去,因為稍有鬆懈便會像那個人一樣墜入無底深淵。醫生自問道:

當阿X像一個人妖“帶著死的念頭活著”時,審判是否呈現了自身意義的缺乏?那個向我通報事變的山地人又是個什麼角色?(59頁)

醫生不但不心死,而且還走火入魔,越活越有味了,他的審判是充滿了意義的。他也懷著“死”的念頭,不過他的“死”和阿X的死有質的區別,或者說正好相反。那位山地人是一位使者,是將醫生引向冥界體驗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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