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城堡》譯者後記(1 / 2)

小說:殘雪文學觀 作者:殘雪

近藤直子著

廖金球譯

《靈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是殘雪的第一部評論集《靈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的全譯作品。在這之前,與其說殘雪在中國國內外作為評論家,不如說她作為小說家而聞名。在日本從80年代末開始,共出版了《蒼老的浮雲》、《布穀鳥叫的那一瞬間》、《黃泥街》(拙譯)、《種在走廊上的蘋果樹》(與鷲巢益美氏共同翻譯、以上都從河出書房新社出版)以及《突圍表演》(拙譯,文藝春秋出版)五本日譯小說。此外,還在《文藝》、《文學界》、季刊《中國現代小說》(蒼蒼社)等各種不同的文藝雜誌上進行了介紹。在美國、法國、義大利、德國等國,也從80年代末開始持續不斷地出版了翻譯書籍。或許,除了對新的卡夫卡論有興趣的人之外,對殘雪這樣的小說家是怎樣寫評論的,從這一興趣出發而將此書拿在手中的人可能不少。

殘雪的小說確實是獨特的。最讓讀者吃驚的是她的小說具有強烈吸引人,而又強烈拒絕人的那種奇妙的磁力。讀者也許不能馬上說明自己為什麼會那樣強烈的被她的小說所吸引,但多少可以講出為什麼會被拒絕吧。在殘雪的小說中,我們不可能很容易地順著包括講述人在內的所有登場人物的思維邏輯走,也不可能立刻與所有登場人物產生共識。不明白小說中的某個事件與其他事件之間的因果關係,豈止那樣,說起來,甚至連那裡是否有因果關係也不清楚。

總之,殘雪的小說是讓讀者“困惑”的。就像薩特曾經就卡夫卡的小說講過的一樣。迷失方向的讀者或許就是這樣讓自己理解的。使她的小說成立的場所本來就不具備任何最終性的邏輯基礎,也不具備整體統一性。是拒絕所有推理和合理性解釋的一個混沌,從理性壓制下逃脫出來的非理性的場所,與其說是故事產生的場所,不如說是其解體的場所。就像或許卡夫卡的小說是這樣一樣,世界是這樣一樣……

然而,一翻開同一個作家殘雪評論的篇章,讀者很快會意外地發現,其評論不僅非常明快,很容易與思維融合在一起,而且具有令人吃驚的首尾一致性和嚴密的邏輯結構,並且她就是作為那樣的東西而閱讀卡夫卡的小說。況且她在那裡盡情使用在最近的言論界動輒就被貼上“理性中心主義”標籤的古典性概念——真實、真理、絕對,普遍、自我……。而且在那裡展開的是有關人的“本質”的,的確是啟蒙主義性質的故事。但是,如果再讀下去的話,你會發現殘雪評論的場所,豈止是理性的祭壇,也是與它鬥爭的戰場。向那種強大無敵的理性——我們自身堅不可摧的城堡開戰的是我們自身的那種比任何邏輯先存在的,不知緣故的衝動——細小的、但卻是不易擊敗的不滅永恆的衝動。在這裡,殘雪評論的場所就與她的“以強烈的理性抑制理性”的非理性的場所、夢的場所、小說的場所連線起來。

從80年代中期以來大約十年,除去少量的隨筆,殘雪專心從事小說的創作。到了90年代中期,她一方面繼續自己的創作,另一方面也開始著手對其他作家的小說進行評論了。以卡夫卡為首的、博爾赫斯,莎士比亞、歌德、但丁、卡爾維諾、約伯記、魯迅……等等,縱貫世界的、特別是西歐古典名著評論的歷程,直至今日還在繼續著。以這篇《靈魂的城堡》為開端,之後有《解讀博爾赫斯》(博爾赫斯論,2000年),《地獄中的獨行者》(浮士德論,莎士比亞論,2002年),《永生的操練》(神曲論,2004年)等,已經出版發行了好幾本評論集。就像一張畫是對過去的另一張,或者是對所有的畫進行評論一樣,如果說一篇小說也是對過去的小說進行的評論的話,那麼也可以說,殘雪在前十年裡,已經用自己的小說評論了其他的小說。但是,她逐漸不滿足於這種“評論”,而想用同一支筆來直接講述其他作者的小說。這種新的評論誘惑,特別是對卡夫卡的評論誘惑是怎樣造訪她的呢?讓我們再次回到殘雪的出發點上。

二十多年以前,當我還是一個剛剛做了母親的家庭婦女時,在一個陰沉的日子裡,我偶然地讀起了卡夫卡的小說。……全身心的如醉如痴,惡意的復仇的快感,隱秘的、平息不了的情感激流。啊,那是怎樣的一種高難度的精神操練和意志的挑戰啊。(《卡夫卡的事業》)

殘雪(本名鄧小華)1953年生於中國湖南省長沙市。4歲的時候,擔任湖南日報社社長的父親和母親一起同時被打成右派,直到二十年後兩人才恢復了名譽。殘雪和七個兄弟姐妹一起度過了那段艱苦的歲月。小學畢業後,經歷了在街道工廠作銑工,裝配工,“赤腳醫生”、臨時的英語代課老師等,然後結婚。文化大革命結束後,她和丈夫一起一邊經營縫紉店,一邊養育孩子。而那正是有了開放政策,開啟了通往封閉的西方世界門戶,各種各樣的文學、思想開始不斷翻譯介紹的時期,與經歷了長期精神渴望的眾多中國知識分子一樣,殘雪也是遇到什麼翻譯小說就看什麼翻譯小說。其間遇到了以卡夫卡為首的西方文學精華。這在她的內心培育了在此之前被限制的讀書經歷中不曾有過的慾望。

我覺得關於這十來年,關於以後,我可以說出一些話。而這些話,是一般人不曾意識到,不曾說過的,我想用文學,用幻想的形式說出這些話。一股抽象的、又是純情的東西,在我內部慢慢凝聚起來了。我開始寫,一天寫一點,並不完全知道為什麼要這樣或那樣寫,只是死死地執著於自己的天堂,反覆玩味,自得其樂。(《美麗南方之夏日》)

就這樣,大約在80年代中期,專心致志不間斷看書的一個讀者,自己拿起筆來,因而誕生了一個講述“一般人不曾意識到,不曾說過的”話的一位作家。當時中國湧現了空前的文學熱潮,在全國超過幾百種文藝雜誌上,每天都有新的作家出現,競爭著各種不同的嘗試。在這之中,殘雪的小說綻放出獨特的異彩,其文風不僅在中國,在世界文學中也是無與倫比的。人們感到困惑,到處都在嘰嘰喳喳地說“殘雪之謎”,但要想認真地解開這個“謎”的人卻不輕易出現。採用簡潔明瞭,但卻是從高深莫測的深處噴發出的那種不可思議的語言來講述的殘雪小說,不僅使經過了長久沉默的時代後,剛剛開始了探索的中國評論界,甚至也使作家本人感到困惑。

以1989年最初出版的日譯本《蒼老的浮雲》為契機,接受出版社邀請來日本之時,殘雪也好多次既不是向自己,也不是向我,嘴裡嘟囔著“我到底是怎麼啦?”。這與她還沉浸在她的小說執筆中的狀態有密切關係。她說“寫完小說之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寫了什麼,過一陣後,有時過了半年之後才終於明白它。”

詩與你長相伴隨,引誘你創造奇蹟。(《天堂裡的對話》)

毫無疑義,殘雪在創作之時處於某種忘我和恍惚的境界之中,而經歷著自己本人也無法說清的詩一般的體驗,一種意識發生變化的體驗。最初採用以往的現實主義手法寫處女作《黃泥街》,但她感到那種方式表達不出自己想說的東西,因而半途廢棄,改成現在的形式。大概在其寫作的過程中,她所說的“地獄大門”大開,也就是說,通往創作源泉的意識深層或無意識領域的大門被開啟了吧。那是她自己期待的、依仗“由理性抑制理性,使頭腦變成空白”而自身創造出來的狀態。

他每天都在唾棄已有的生活,如果不出現什麼意外的喜悅,他將在焦慮中死去。一連好幾個月,他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處在似夢非夢之中,竭力地想要造出一種強烈的意境來,而同時思維就如垂死的兔子。如姝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闖進他的生活之中來的。(《兩個身世不明的人》)

《布穀鳥叫的那一瞬間》、《天堂裡的對話》等等的殘雪初期小說,充滿了那樣“奇蹟”般的體驗和盼望它來臨的期待。她說“對我來說,靈感不是一閃念,而是我總在靈感之中”。在“一種強烈的意境”中追隨比自己先行的語言的那種詩一般的創作,給她帶來了無限的喜悅。毫不吝惜地將已知的自己讓位給潛在的不可知的自己,這種全新的意境對作家殘雪來說是絕對的要求。只有超越日常意識,超越自己的意圖所表現出來的東西,才是她真正想要寫的東西。她斷言:“知道要寫什麼而寫出來的作品是庸俗的作品”。漸漸她開始隨時能夠進到她自己叫做“入定”的那種強烈境界中。可是這種雖然確實是在自己的內部產生,但卻比自己先行,有時不花半年時間就不能追趕上的小說,深深地使作為讀者的殘雪感到困惑。

像池內紀氏在《卡夫卡的寫法》中指出的那樣,卡夫卡也承認對他來說是為數極少的得意之作的《判決》是變成了與自己的意圖完全“不同的東西”,而且他也在日記中寫到,除了“肉體和靈魂像這樣完全解放”的寫法之外,自己不能再用別的方式寫了。另一方面,他覺得自己的小說不可思議,埋頭於解謎,給戀人菲麗絲的信中這樣寫道:

你在《審判》中發現什麼意思嗎?就是說發現直接的、合理的、有脈絡的意思嗎?我沒有發現,裡面的事也不能作任何說明。但是,其中有許多奇妙的事情。請看姓名!……Georg與Franz是相同的字數,“Bendeman”是由bende與man構成……Felice和Frieda是相同的字數,而且具有同樣的姓名頭字母……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當然那都是後來我才發現的。

對於“要寫什麼?”這種根本性的瞭解都不可能的小說,在那裡面浮現出來的內在的奇妙他人的存在,似乎越發讓作家成為了自身小說的近乎狂熱的熱情讀者,也就是和其他的讀者一樣沒有任何特權,但是對謎的發現和對它解讀的慾望要比一般人更強,即使花了多少年,也想要追上作者的那種讀者。卡夫卡從《判決》脫稿直至去世的十二年之間,一直尋找“直接的、合理的、有脈絡的意思”,但不能肯定是否找到了。然而至少殘雪恐怕是作為自己小說的最熱心讀者,經過十多年的體驗,在自己小說中找到了它的意思,而且確信了兩件事。一是她的小說確實可以“追上”,能夠合理性地解釋;二是對它的瞭解是多麼不容易的。

面對聽眾老早就離去的電話筒,一個大發明者喋喋不休地講述著。當殘雪寫《思想彙報》這篇長篇小說時,她這樣說到:“到現在為止,雖然有對自己的小說感興趣,給予理解的讀者,但是真的有理解自己現在寫的東西和將來要寫的東西的讀者嗎?也許在不斷寫作下去的過程中,讀者會逐漸減少,最終會變得只有自己一個人能理解啊。只有作者理解的文學究竟是什麼?”讀了卡夫卡,並被他震撼,從而拿起筆不停地寫到那天的殘雪,當時所擁有的憂慮,不知道與曾經委託了馬爾克斯·布萊德(Max Brod)在自己死後將作品燒掉的卡夫卡的心境相通到什麼樣的程度。但是清楚的是,對於能不斷突破用語言能講述的世界侷限的詩人作家來說,讀者不斷減少,自己有可能成為最後一個讀者的窘境,原本就不能避免。殘雪是以最激烈的形式體驗到了它的一位作家。然而,對她來說卻留下了充分挽救自己作品的時間和方法。

殘雪說:她想要親自進行評論的直接契機有兩個。其一是與我本人有關,說起來難為情,殘雪作品譯者我寫的一篇小評論,其二是他哥哥的評論集的出版發行。初期的小說的絢麗形象亂舞發展成了她所說的無色彩的“羅哩羅嗦”的語言的亂舞后幾年,在幾乎聽不到對新作的像樣反響的時候,我強烈地被她的題為《痕》的小說所吸引。在翻譯過程中,感到長久籠罩著的霧散開了,一位藝術家成為自身作品的最後的僅有的一個審判者的身影清清楚楚地浮現出來了。當我將對這篇作品的題為《吃蘋果的特權》的小評論寄給她時,她的欣喜也使我驚訝。她給我寫來了熱情洋溢的回信,“這樣我只有繼續寫下去。”對我的解讀顯示了全面贊同之意,並且在兩本書上做為序言刊登了我寫的評論。殘雪確實強烈地尋求讀者的反應,渴望理解。

其後不久,殘雪的哥哥,德國哲學教授鄧曉芒先生開始寫一本評論集,是關於九十年代中國文學的。這本評論集超越當時傾向於表面性的分類整理的中國文學評論,跨進了對原文的深層的出色解說。(日文譯本《精神的歷程》,赤羽陽子、山口守、近藤直子譯,柘植書房新社出版,2003年)在這本書中列舉出了十一位作家,殘雪是其中之一。有關她題為《歷程》的小說解說,殘雪自己也提出了意見,雖說是作為給哥哥的參考意見,但這對她來說,是就自己的小說進行了正式的講述。與此同時,也成了她作為一個讀者和同一篇小說讀者交流的最初體驗。而且在作為讀者的殘雪面前,更大的可能性將延展下去。評論不僅將作家從深深的孤獨中拯救出,也能夠讓石沉大海的岩石一樣的小說復甦。在2001年的某個聚會上,殘雪這樣說到:

讀者從上到下呈金字塔形,下面的可以藉助上面的梯級向上攀登。那些先鋒讀者起著引導作用,他們不僅僅是告訴其他讀者應當如何解釋作品,更重要的是展示一種獨特的精神運動,讓藝術形式感的魅力深入其他讀者的心靈,以啟動他們內在的機制。當一群人都不約而同地“感到”了某種純粹意境的存在時,交流的範圍就擴大了,玄虛的東西在人們的心中也就成為了真實的存在,而這個存在,正是藝術的長期努力所要凸現之物。

(《精神的層次》)

卡夫卡曾經酷愛的作家歌德說過,自然秘密的公開將人引向藝術。如果二十多年前,在“一個陰暗的日子”偶然將卡夫卡的書拿到手中的殘雪內心湧現出來的某個東西,就是那“秘密”,而使她執筆,站在她自身的前頭,在筆尖上一點點地不斷公開自己的,那個“純粹世界的存在”,也不外乎是那個秘密的話,那麼,其“公開”應該有兩個階段。第一,公開那裡存在“秘密”這件事;第二,公開的那“秘密”是什麼。如果從直感秘密的存在到了解秘密的那段時差是藝術時間,如果經過其雙重公開,藝術才能第一次成就的話,那麼迄今為止,作為小說的作者,一個勁地不斷提示了秘密存在的殘雪,希望這次作為讀者而參與其瞭解階段,也許是極其自然的。於是殘雪就開始做為藝術家的另一個任務,也就是作為接受者的任務。最初選擇的是,將她從一個讀者變成作者的卡夫卡的小說的,是以前Wilhelm Emrich在《卡夫卡論》的開頭所評論為“擁有曾經存在於文學深處的秘密中,最難以破譯的秘密”的“現代最堅固封閉的作品”。就從這裡,她再次回到一個讀者的位置。

不會德語的殘雪閱讀、評論的作品當然不是原文,而是譯成中文的卡夫卡(浙江文藝出版社《城堡》《變形記》等等,以及河北教育出版社的《卡夫卡全集》,馬爾克斯、布萊德版)。在正式開始評論卡夫卡之時,她也讀了她的小說的英文譯者寄來的英文版的卡夫卡小說。她不認為用譯文來閱讀評論卡夫卡會帶來很大的不方便。不然的話,當然不會有之後隨之而來的從聖經時代到今日的各個地區和國家的作家們的評論吧。她作為一個讀者想要說的,不是由於德語與中文這兩種語言以及產生出它們的文化傳統差異而帶來的阻礙,她關注的不如說是儘管散佈在各個不同的時代地區、國家,但都共同顯示了一種確鑿特徵的作家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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