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的境界讀《裘利斯·凱撒》之一(1 / 2)

小說:地獄中的獨行者 作者:殘雪

“在他們那一群中間,他是一個最高貴的羅馬人:除了他一個人以外,所有叛徒們都是因為嫉妒凱撒而下的毒手;只有他才是激於正義的思想,為了大眾的利益,而去參加他們的陣線。他一生良善,交織在他身上的各種美德,可以使造物肅然起立,向世界宣告,‘這是一個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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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有點神秘的劇本。以陰雲密佈的氛圍做背景,作者並不是要陳述眾所公認的陳腐的歷史故事,而是要敘述另外一種心靈的歷史。也許是藝術家的本能促使他超越了文字的古典模式,同時也將讀者的注意力引向了另一個陌生神奇的王國。這個五幕劇的核心是羅馬境界。什麼是羅馬境界暱?羅馬境界就是勇敢無畏,以及徹底的犧牲精神。這個境界接近於宗教的境界,而作者的目的,就是要講述這種境界。但這種境界是藝術家的一種昇華,它很難直接講出來,這就難怪在本文中有一些“缺口”,有一些突兀的、不能理解的轉折,而劇中的角色,看上去有時簡單得令人詫異,有時又複雜深奧得讓人捉摸不透。

劇中有兩個人達到了羅馬的精神境界,一個是出場不多的凱撒,另一個就是這出悲劇的真正的主人公勃魯託斯。只有這兩個人是有著內心反省的高貴自覺的羅馬人,他們明顯地高出於周圍的俗眾,並將自己的生命獻給了正義的事業。

劇情一開始,歷史將勇敢的凱撒推到了榮譽的顛峰。本該心中充滿了幸福和自豪,與眾人同樂,劇中出現的卻是一個心事重重,憂鬱而情緒低落的人。人群中有一個預言者在提醒他留心三月十五日,那人就像凱撒自己心中的預感,那還未被他弄清的預感——輪到他做犧牲了,為羅馬的事業而犧牲。在如此重大的變故到來之前,有著複雜的精神生活的凱撒怎能不憂心忡忡?所以他因為精神上過分的重壓而暈倒在地了。這在旁人看來是難以理解的。當死亡的陰影盤旋在頭頂時,凱撒憤怒而沮喪,因為對他來說,放棄生命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而他偏偏又是一個愛羅馬超過了愛生命的人,所以他在走到犧牲的盡頭之前還有一段路。他憤怒是因為深知人心叵測,人與人無法溝通;他沮喪是因為滿腔的忠誠無處訴,只能藏在心裡。精神壓抑到極點又找不到出路,終於崩潰而暈倒。但是有一個方法可以將他的忠誠昭示於眾人,這個方法還沒有被他清醒地認識,卻被他的密友勃魯託斯想到了。這個方法就是用他的血來作為獻祭,同時也為眾人作出榜樣。要達到這個目的就要進行一場心靈的戰爭。在這場隱形的戰爭中,勃魯託斯是清醒的,凱撒卻一直處在朦朧中,就像勃魯託斯成了凱撒人生劇的導演。一直到了最後,死亡降臨,凱撒看見好友的劍刺向他,才明白了自己的宿命。

“勃魯託斯,你也在內嗎?那麼倒下吧,凱撒!”——凱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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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白了一切。

這種歷史與想象的奇妙的巧合便是藝術的事業。莎士比亞的事業是要創造藝術的凱撒,而不是模仿歷史人物凱撒。羅馬精神是他境界裡的最高精神,他的所有的劇中人都以不同的方式追求這種精神,大部分人雖不自覺,卻都能將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如凱撒說的“人們的貪生怕死是一件最奇怪的事情”。

凱撒遇害前有很多可怕的預兆,但無論什麼也阻擋不了他去幹自己的日常工作,他在生前就已超越了死亡。當然,偶爾他也有軟弱的嘆息:

“唉,凱撒,人心隔肚皮啊,想到這裡我不禁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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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是一場令人心酸的戲,人如果一味沉浸在傷感中,就會什麼也幹不成了。羅馬的事業需要無數的犧牲,需要流成河的血來作為生長的養料,而偉大的凱撒,被羅馬選中了來做犧牲。雖然他自己暫時不知道。這個被選中的人在人們心中,甚至在敵人心中,也是那麼完美。只可惜人作為人,就免不了要妒忌,要誹謗和謀害別人。由勃魯託斯領導的凱歇斯和凱斯卡一群人,就是人的世俗的形象,他們的存在,就是英雄生長的土壤,而他們同凱撒的溝通,則是透過凱撒的死來實現的。請看凱歇斯自殺前的表白:

“這柄曾經穿過凱撒內臟的好劍,你拿著它向我的胸膛裡刺了進去吧,不要延宕和爭辯。來,把劍柄拿在手裡,等我把臉遮上了,你就動手。(品達勒斯刺凱歇斯)凱撒,我用殺死你的那柄短劍,替你復了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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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的歷史,就是在這種悲哀中向前發展的,即在不可溝通中用非常的方式來實現溝通,一次又一次地殺戮,將那事業推向高峰。凱撒在臨終時看到了勃魯託斯,他最敬愛的,絕對相信的朋友,這個人的出現在一剎那間照亮了他大腦中的混沌,讓他領悟了自己做犧牲的意義,他死也可以瞑目了。然而事情還沒有完,凱撒的死還只是一個前奏,隨之展開了勃魯託斯的精神歷程,那更為複雜而自覺的歷程。他同凱撒前赴後繼,將一樁偉大的事業最終實現。

“多少年代以後,我們這一場壯烈的戲劇,將要在尚未產生的國家,用我們所不知道的語言表演!”

“凱撒將要在戲劇中流多少次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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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魯託斯和同黨們用凱撒的血洗手;勃魯託斯胸膛裡躍動著崇高感;這對於我們今天的讀者來說,不是一件很奇異的事麼?我們這些善於遺忘的人們啊,早已忘記了我們祖先的光榮,當然也就不會懂得他的那種感動。

犧牲前的那種氛圍充滿了暗示,就如同凡人即將見到神靈時的情景,說不出口的那個詞正因為說不出,才會充滿在空氣中。有一個告密者將一封信呈交給死亡門檻前的凱撒,但凱撒沒有讀那封信。他雖處於模糊的境地,內心一直在竭力要猜破這人生之謎。他活著的時候不可能猜破,他只能不斷地猜,猜到底。

“不,凱撒決不躲在家裡。凱撒比危險更危險,我們是兩頭同日產生的雄獅,我卻比它更大更兇猛。凱撒一定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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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他是遵循心的召喚而行動的,心所要求於他的,決不會為危險所阻攔。三月十五日的氛圍向凱撒所暗示的,是神的啟示,也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啟示,這種啟示人是永遠不可能完全懂得的,只能傾聽。凱撒當然一直在聽。

羅馬的事業由凱撒的犧牲告一段落,但遠遠沒有結束,它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地引出了更大的、更復雜的人生之謎。凱撒的角色很快就由他的密友,謀殺策劃者勃魯託斯接替了。

勃魯託斯是一位了不起的先知,他的推理和預見的能力無與倫比,從事情的初始,他那具有穿透力的目光就看到了周圍的人所看不到的東西,沒有人比他更熟諳人的本性,也沒有誰比他更懂得“犧牲”這個詞的深邃含義。

“自從凱歇斯慫恿我反對凱撒那一天起,我一直沒有睡過。在計劃一件危險的行動和開始行動之間的一段時間裡,一個人就好像置身於一場可怕的噩夢之中,遍歷種種的幻象;他的精神和身體上的各部分正在彼此磋商;整個的身心像一個小小的國家,臨到了叛變突發的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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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之所以要殺凱撒,其理由和他要殺自己是一樣的。不是因為凱撒犯下了某個具體的罪,而是因為凱撒活著就會同罪連在一起。為著事業,必須用凱撒的犧牲來促進人們的認識;為著那個崇高的目標,人必須讓血染紅自己的雙手。他作為一群盲目的人中的先知,肩上的擔子如此沉重,叫他如何睡得著覺?在殺死凱撒之前,他已經殺死過自己無數次了。他在這種殘酷的推理戰爭中,腦海裡有一個清晰的時間的模式,他要把這個時間的形態付諸實施,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在他背後有一個新的時間模式已模糊成形了,勃魯託斯當時並沒有看見這個模式,他畢竟不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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