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開竅時的風景《美國》文字分析之二(1 / 2)

小說:靈魂的城堡 作者:殘雪

這本書裡描繪的風景是精神獨立的早期風景,充滿了混沌和掙破這混沌的強烈情感。涉世不深的精神洋溢著生動,眼前洞開的黑暗使一切都變得無比奇異。有一股強大的磁力,將詩人吸進一個全新的世界,也許他暫時還不知道那個世界的真正起源;他只知道,他看見了與常人看見的完全不同的景色,他已經身不由己了。用自己的激情追隨奇蹟,描繪它,這是他唯一的選擇。當我們跟隨詩人進入這個陌生的世界探險時,我們會一次又一次地忍不住驚歎:“多麼奇異啊!世界竟然是這樣的!”除了驚歎之外還有恐怖,慘烈的事件不斷,甚至可以聞到血腥的氣味,那是新生兒從子宮裡誕生出來的氣味,伴隨著刀割般的疼痛——痛感來自分離。在這樣的文字里,創作成了不可思議的事,也成了一場追逐奇蹟的馬拉松運動;而不論那奇蹟有多麼的陰鬱、可怕,只因為靈魂自己能發光,它照亮這一切,一切就變得可以忍受了。是的,誕生的喜悅壓倒了分娩的慘痛。

文中多次提到有一種不寧靜的、陌生的“自然力”在主宰人類,也主宰著主人公。就是這股力使得主人公卡爾如同中了魔似的,馬不停蹄地奔向自己的命運,奔向藝術的故鄉。這種“自然力”實際上就是支撐詩人信念的根本。它的超級強大的外表往往掩蓋了它的發源的真實所在,因而誤使人們到外部去尋找。主人公卡爾是一位不平凡的少年,他的不平凡就在於他有著特殊的視覺,總能看見一般人看不見的東西,比如那種自然力。同時他的特殊感覺也害了他,使他不能再過一般人過的那種生活了。那種力是很奇怪的。你不看它時,它不來找你,你一看見它,它就要扭轉你的全部生活。一旦它主宰了人,人就再也無法逃脫,只能無限期地被它壓榨。世界隨之成了煉獄,能夠不死而又熬過來的人,才能有幸體驗到那種拯救。這部長篇小說就是這種神秘的力初顯神通的展示。這種力給人的表面印象往往是負面的,就好像它要摧毀個性,滅掉人體內的衝動似的。只有仔細感受過了之後,才會發現表面的印象全是錯誤的。那股力的後面隱藏了說不清的、奇怪的意圖,那意圖還未充分顯露。雖然被神奇的力所控制,主人公決不會放棄掙扎,停止努力。他正置身於矛盾之中,從幼稚走向成熟,未來的前景既寬廣又深邃。

全書貫穿了少年的傷感情緒,剛剛從精神上斷奶的主人公固執地嚮往著憐愛、溫情和庇護,一邊在征途上前進,一邊夢想重返那田園牧歌似的母體。而一種嚴酷的理性則針對他的這一弱點,不停地粉碎他那些虛假的夢、把世界的真實本質一層一層地剝給他看,讓他看了傷感,也促使他慢慢堅強,逐步地拋開不必要的憐憫心,義無反顧地投身於精神的追求。由“美國”作為象徵的這種理性精神,同主人公的傷感形成鮮明對照,一道構成了全書的基調。這種理性是精神覺醒的標誌。它滲透到了生活的每一個毛孔,據守在每一個變遷的關口上,以便隨時向主人公說“不”;它不是要消滅傷感,取而代之,它只是要主人公不停留在傷感之中,只是要把他推向更高階、更純粹的情緒體驗。從母體出來後的一切體驗都是新奇的,不能適應的,情感只有不斷自我革命,磨出一層硬繭,才能在新情境之下發展。然而,關於古老的歐洲、關於家鄉、關於父母的苦澀而甜美的夢,一直到最後都沒有完全消失,反而以嶄新的形式再現了出來。那是否定之後的再否定,是命運的輪迴,而不是復歸。

司爐

<b>一、決裂</b>

當主人公卡爾誤認為他的美國生活還未開始時,當他還在船上凝視自由女神像,根本沒想到馬上要下船時,美國的生活已經悄悄地開始了,在他完全沒有一點防範的情況之下開始了——這是他從未經歷過的生活,他沒法防範。同舊的生活與觀念的決裂是不知不覺地進行的。當意識到痛,事情就已經發生過了;當想要退回,後路就已經堵死了。決裂的裂口又往往發生在最牢固的那些關口上,後果便更顯得慘不忍睹,無法修復。在這一階段,美國給卡爾的印象是一頓劈頭蓋腦的打擊,將他生活的主要支撐全部打垮了,而施行這種打擊的神秘的力不知來自何方。

決裂不是由幼稚的卡爾自己來完成的,他還太年輕,還不具備那種力量和計謀的策劃,一切都由周圍環境為他代勞。但這裡的環境決不是世俗意義上的環境,而是有可能在某一天轉化成卡爾的本質的環境。目前他還與這環境,與周圍這些人在表面上是一個整體,但已不是渾然一體,他已開始了區分的努力。所以這裡有兩種決裂:一種是同過去的決裂,一種是同周圍人的決裂。前者令他心中滴血,後者令他無限惶惑。

最先他想依賴的人是一位年輕的小夥子。那人同他在旅途中有一面之交,他請求那人照看自己的箱子,結果那人背棄了他的託付,把箱子扔下不管自己走了。這是第一次對良心、信義的決裂。這個決裂在忙亂中不知不覺地發生,他差不多沒有意識到,因為這種無言的冷酷他從未經歷過。接下去的決裂發生在司爐和他的關係中。司爐在卡爾面前倒出自己生活中的苦水,是為了自己的痛快,也為了教育卡爾。卡爾一直在誤解司爐的話,他將司爐引為知己,把自己的想法看作他的想法。直到船長辦公室裡那場申訴發生過後,卡爾才弄清原來在他和司爐之間有一道深淵,原來先前的和諧只是表面的,是他一個人的幻想。在那場不幸的爭吵中,司爐毫不猶豫地把他看作傻瓜,向眾人展示他同卡爾在思想上的衝突。即使司爐後來仍然對他懷著感情,即使卡爾將司爐的發作看作怪脾氣,他也終於逐漸明白了:司爐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幫助!這個人有一套陌生的思想體系,同卡爾家鄉帶來的那些觀念完全不搭界,卡爾所有的義憤都是自作多情。在這裡環境透過司爐將生活中的裂縫展示給卡爾看,卡爾看見了,因為不理解而悲情大發。裂縫的那一邊站著許多人:司爐,船長,舅舅,舒巴特,一面之交的小夥子等等;而這一邊,僅僅只有卡爾孤零零的一個人。這短短時間內發生的裂變,既激烈又隱晦,如果不是像卡爾這樣敏感的孩子是不會對此這麼動感情的。

舅舅也是卡爾想依賴的人——他畢竟是親人。但卡爾一和舅舅靠近,就感到了舅舅身上那股“冷”味。這個古怪的、不可親近的舅舅早就認出了卡爾,但始終不動聲色。他為外甥在家鄉和在這艘船上的膽大妄為感到自豪,他看出他是一段可塑性極強的好料子,他耐心地等到最後才同他相認,一相認就將外甥在家鄉的“輝煌業績”向眾人宣佈(外甥認為那種事是十分丟醜的),隨後就將他帶走了。卡爾同舅舅的關係中沒有傷感的成分(舅舅不喜歡這一套),一開始他就看見了裂縫,知道這個舅舅同家鄉人沒有一點相似;但卡爾還是想依賴他,決裂發生在好久之後。

決裂就是區分的認識。生平第一次,年輕的卡爾正在把自己和周圍人區分開來。這似乎並不是他的本意,而是某種神秘的意志在拽著他幹這一切。但怎麼能肯定這不是他的本意呢?周圍人又是誰?這個問題要一直到最後才會顯露出來。

<b>二、人物分析</b>

卡爾將司爐看作他的大兄弟,一腔熱忱地對待他,和他推心置腹,聽他訴苦。但是慢慢地,他就發現司爐有些難以理解的地方。一直到司爐去船長辦公室申訴,卡爾為他兩肋插刀,他才知道,司爐的思想和情感邏輯同他自己完全相反,司爐對於他完全是個陌生人,他的精神世界他完全進不去。然而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司爐對於卡爾有著很大的吸引力,他的真誠的傾訴深深地打動了卡爾,他是一個活得真實的人,只是卡爾還不理解那種真實到底是什麼。不管他是否理解,就從司爐這裡,卡爾的一隻腳邁進了真實的境界。司爐聲淚俱下的申訴是多麼感人啊!船長等人的無動於衷,大海的主宰一切的力量,也給卡爾留下了永遠無法磨滅的印象。這就是真實,司爐面對這強大的真實激情澎湃,泣不成聲。而卡爾,卻由此激發了另外一種激情——世俗的激情,他的爆發甚至還更為強烈,勢不可擋。細細一想,兩種激情實際上是一個事物的兩方面;或者說,一個是另一個的表現形式。如果卡爾同司爐沒有這種內在的情感聯絡,卡爾對他也就不會如此的盡心盡力,以致為他的不幸而心碎了。從他們兩人的認識一開始,直到最後分手,司爐總在訴說他的苦難,訴說世道的不公。他其實是要向卡爾強調:這一切都是不可改變的真實。隨著卡爾同他交情的加深,卡爾對他的(或自己的)處境的感覺也在加深。雖然卡爾的思維邏輯是相反的,但這並不妨礙卡爾體驗真實。卡爾作為大洋那邊的歐洲人,只能照他的樣式來體驗他所不理解的美國生活。“船上的風尚變了”,但人還是舊人,這也是一條貫穿始終的邏輯。到底是什麼東西使得卡爾同司爐一見如故,把他的困難當作自己的困難呢?是同情心和正義感。司爐知道,卡爾的同情心和正義感還只是一些空泛的觀念,從來沒有同真實遭遇過,而他自己,可以給卡爾提供這樣一個遭遇的機會。如果司爐不是作為卡爾本質裡潛在的可能性出現,卡爾是不會這樣著了魔一般地投入的。卡爾對司爐的辨認就是對自己靈魂里正在萌生的那些東西的辨認,這種辨認還是完全不自覺的。

司爐以自己的徹底丟臉而結束了同卡爾的關係,以身作則地告訴了卡爾:既然身外之物(雨傘、衣箱等)可以丟掉,丟臉又有什麼關係呢?按照美國方式,人活著就要丟臉,只能以丟臉的方式活著。同司爐的方式相呼應,後來舅舅又讓卡爾大丟其臉,而舅舅和船上的人對這一點的反應也是卡爾所不理解的,他們似乎無動於衷。原來這裡的人的腦子裡根本沒有“丟臉”這個世俗的觀念,這一點同司爐一樣。當然說司爐對自己的苦難無所謂也是不對的。司爐對苦難同卡爾一樣敏感,所以他才會一見面就向卡爾訴說,後來又去船長辦公室向最高領導訴說。卡爾不知道,“說”就是司爐的目的,就是他的生活方式。卡爾以為他還有另外的目的,就像虛偽的歐洲人(或世俗中的人)一樣,“說”是為了主持某種空洞的正義和公道。或許是司爐竭盡全力的啟發,或許還加上週圍那種濃烈氛圍的啟示,卡爾終於在自己痛心的哭聲中感到已經到了美國了。是的,他已經離開歐洲了,他傾注了那麼多情感的司爐也已離開他,新生活在向他招手了。

舅舅是一位極其有教養的紳士,卡爾對他身上體現出來的美國教養完全茫然無知。他出現在矛盾激化的時刻,出現在司爐汗流浹背地為自己作了辯護,卡爾對他的拙劣的辯護不滿,於是司爐和他爭執起來的戲劇性的時刻。舅舅在這段時間裡在幹什麼呢?他在觀察,思考,他看到了他外甥的出色行為,聯想到他在家鄉驚世駭俗的壯舉,心裡充滿了自豪感。他的外甥果然非同尋常!這個熱情的男孩給他留下了極其強烈的印象,他已經決定了要做他的監護人,使他順利地在這片陌生的國土上成長為一個男子漢。在舅舅的眼裡,卡爾還是一張白紙,他的純潔無知和他的勇氣都是最好的基本素質,他的正義的熱情則預示著他有遠大的前程。於是舅舅就同他親愛的外甥相認了。相認時他的一番講演展示了他那對卡爾來說是奇特的觀念。首先他把歐洲和歐洲的親人們說得一錢不值。這又使我們聯想起這個問題:歐洲象徵了什麼?為什麼舅舅總要貶斥它?很顯然,歐洲在這本書裡是作為原有的人性,人的“弱點”出現的。那古老、傷感、灰黃色的記憶,在人的改造過程中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作為理念象徵的美國,將以它年輕人的冷酷、專橫和粗暴來同它抗衡。接下去舅舅卻又自相矛盾地誇獎了卡爾鬧出那樁非理性醜聞的事,對他的勇氣和私生子母親的廉價情感大加讚賞,最後又說要卡爾吸取教訓。舅舅的態度十分曖昧,從他的話裡很難得出任何結論。奇怪的是周圍每個人都對這種講話的方式心領神會,一點也不覺得矛盾。這是舅舅給卡爾上的第一課。卡爾雖不同意舅舅對家鄉的評論,但這一天中他在船上這種特殊氛圍裡受到的影響已足以使他對自己的歐洲觀念產生懷疑了,所以他認為舅舅的話可以理解;而舅舅,為此稱他為“了不起的外甥”,因為他接受新生事物如此之快。

就在船上,舅舅第一次向卡爾解釋了什麼是“公正”,什麼是原則。卡爾對司爐充滿同情,堅持要依照自己的感情來處理問題,舅舅對此不以為然。他告訴卡爾,船上的事一律由船長來決定,因為紀律和原則是絕對不能違犯的。什麼是真正的公正?船長的話就是公正。舅舅接著又說他完全理解卡爾的正義衝動,正是這一點給了他立刻將卡爾從這裡帶走的權力。為什麼呢?大概因為有正義衝動,敢於違反原則的人才是舅舅感興趣的人,因而舅舅才萌發了讓他繼續深造的想法吧。那麼舅舅究竟是讚賞他的正義感,還是對他的正義感不滿呢?這種事卻是搞不清的,舅舅太諱莫如深了。卡爾搞不清舅舅的心思,卡爾只知道他自己深深地同情司爐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他為司爐哭了,還吻司爐的手。於是舅舅說他被司爐“迷住了”——一句顯然是讚賞的話。為了這個“迷住”,他必須馬上帶走卡爾,不然卡爾就“太過分”了。看得出透過船上事件的考驗,舅舅已經對卡爾非常滿意了。他對船長說,有了這麼一個外甥他就“知足了”。然而舅舅模稜兩可的態度卻使輕信的卡爾也對他生出了疑竇。卡爾不能理解他。實際上,卡爾不理解所有的人,只是舅舅在所有的人當中恰好是他的監護人。他害怕,傷感,懷念;他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現在又是怎麼了,以後還會遇到什麼。所以他在離開那條船時大哭起來,既懵裡懵懂,又似乎有某種預感。舅舅當然知道他哭什麼,他動了惻隱之心,摟緊他,撫摩他,同他依偎著走下船。可是後來在小艇上,當卡爾打量他時,他卻又避開卡爾的目光,也許他認為溫情對於外甥沒好處吧。

從舅舅的一系列舉動可以看出,美國精神也並不是一味的冷酷和專橫,而是內部包含著深深的矛盾,這矛盾使它的體現成為一系列猶豫的結果。舅舅要卡爾學習美國精神就是要他學習做一個有堅強理性的人,這理性是怎麼回事,要靠他自己去琢磨。

舅舅

<b>一、內面的風景</b>

從古老的故鄉乘海輪來到美國,卡爾實際上是在經歷一種由外部向內部進入的旅行。雖然他自己一點都不自覺,但他看見的全是奇異的、不能理解的現象。住在舅舅那高高的鐵屋子裡看到的美國,非常類似於靈魂深處的景色。人可以看見混亂,看見喧囂,看見力的躁動;也可以看見一束巨大的光線將這一大團混亂握住和滲透,那光線就是人的不可動搖的理性。不過美國絕非僅僅只有理性,它的慾望也是十分可怕的。這慾望在今後的日子裡將要使得從彬彬有禮的文明社會來到此地的卡爾大開眼界。舅舅將卡爾最初的這種觀察稱之為“分娩”,勸他不要在觀看中消磨了時間。因為這一切是卡爾以後都要親身經歷到的,霧裡看花只會把人弄糊塗;也因為卡爾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必須全力以赴來為今後的真正生活作準備。不久卡爾就發現,人住在鐵屋子裡也同樣可以擁有音樂。而這音樂,居然可以讓人在一瞬間忘記鐵的理性的扼制。

富家子弟馬克出現了,他在卡爾眼前展現了狂放不羈的、粗野的人類慾望;那是一種席捲一切的力,然而馬克多麼優美地運用著它!這使人不由得要深思:美國是如何控制它的慾望的,又是如何將它的慾望儲存得如此完好的呢?將它同衰老的歐洲相比,年輕的卡爾只有口呆目瞪。舅舅在對卡爾實施了鐵的限制之後,又叫他去向馬克學習馬術,其用意就在這裡。這是精神放逐前的演習,在那種生氣勃勃的慾望操練中,卡爾一定受到了深深的感染。現在我們明白美國理性精神是從何而來的了;後來卡爾終於又參觀了舅舅那沸騰著生命力的商行,對這一點我們就更清楚了。美國=原始的慾望+鐵的理性。現在可以說,卡爾從世俗(歐洲)中剝離出來,是進入了他的理想王國了,是無意的闖入也是著意的進入。試想彬彬有禮的歐洲又如何容得了卡爾這種膽大妄為之徒?他留在家鄉只有死路一條。

人在看到有可能成為自己的靈魂的那些風景時,總是不由自主地受到吸引。人在解釋這些風景時則往往得出錯誤的結論,因為人衡量的尺度永遠是從外部拿來的。這就是舅舅為什麼總是警告卡爾不要對事物下結論的原因,也是他在每一件事情上猶豫不決的根源。無論他為卡爾安排什麼,都很難確定這種安排是否符合卡爾的本性,因為那本性是一個矛盾,標準無法固定。此外,他之所以猶豫,也是為了觸發卡爾自身的衝動,讓他憑慾望作出自己的選擇。卡爾在流浪生涯開始前的這段日子裡,在舅舅這個高明的教師的引導之下,開始了從感性上對精神本質把握的過程,也就是由一個無法無天的頑童變為一個自覺戴上枷鎖的人的過程。他的眼睛所看到的,暫時還沒變成他自身所擁有的。因為內部矛盾還處在初級階段,尚未徹底展開。但他特殊的眼睛確實使他看到了那道理性之光。在他今後的生涯中,那束巨大的光線會一直伴隨他。

為使卡爾進入這種內面的風景,舅舅的啟發別具一格。他用他的猶豫來刺激卡爾。從表面看,他似乎是主張強有力的節制,容不得任何放任,其實他又是最懂得情感放任的妙處的。不然他為什麼讓卡爾在鐵屋裡彈琴,朗誦深奧的詩歌,還讓卡爾領略馬克騎馬的瘋狂派頭?他是要告訴他:慾望有多高,理性就有多強。這種不可思議的奇妙統一就是美國精神的境界,也是卡爾今後要達到的精神境界。現在一切都已就緒,卡爾清晰的判斷力將會很好地駕御他那不安分的慾望,讓他順利地開始精神流浪的歷程了。

<b>二、理性的“缺陷”</b>

渾身散發出理性氣息的舅舅其實並不信任理性,這一點從很多跡象上透露出來。他反對卡爾觀察周圍這個世界,也反對卡爾下判斷;他自己也很少作判斷,不如說他總在等待。他等什麼呢?舅舅討厭寫字檯上的高階裝置,那種製作科學的、能夠將檔案隨意分類的神奇裝置。這一點又同他那刻板、冷靜、科學的頭腦相矛盾。莫非他對科學與理性一貫持懷疑態度?莫非他認為對事物所作的任何人為的區分全是靠不住的?他相信什麼呢?也許他暗地裡相信音樂與詩歌?也許他讓卡爾彈鋼琴和朗誦詩就是在對他進行非理性教育?還有讓卡爾去觀看馬克的騎術表演,這又作何解釋呢?但是舅舅對卡爾定下的規則卻是不可動搖的,他總在訓練卡爾的理性,他要求卡爾儘快地掌握英語,以便融入這個新世界。

舅舅在對待卡爾應邀去郊外做客這件事上的態度簡直莫名其妙。他一會兒要他別去,一會兒要他去,出爾反爾,最後又不了了之,沒有表態,使得做決定成了卡爾自己的事。其實舅舅的不表態就是一種最為嚴肅的表態,因為在這件事情上理性應該退位,讓位於人的衝動了。時機已經成熟,轉變的關頭到了。讀到此處就會明白舅舅先前一直在等什麼了,也會明白他為什麼總不信任理性的判斷了。處在理性王國內的這個參議員,一直受到與理性抗衡的那股力量的深深困擾,他也深深懂得平衡這兩種相等的力的藝術;他在進行走鋼絲的演出,卡爾是他訓練的演員;他決心將這種高階藝術的秘密教給卡爾,他相信這個年輕人不會讓他失望。卡爾就這樣糊里糊塗地,實際上卻又是遵循命運邏輯地離開了舅舅的家。理性退位了,但又沒有真的退位,只是換了一副面孔重又登場;慾望暫時戰勝了,可惜這種戰勝又是慘痛的潰敗。

由此可見,理性王國絕非純理性,也許同時又可以稱美國為非理性王國。因為較之卡爾家鄉那種未能充分成熟即已衰老的人性來說,這裡可稱得上是慾望沸騰,勢不可擋。只要看看馬克騎馬的氣勢就可初見端倪了。這是一個充滿朝氣的、完全成熟的王國,這裡的一切都“發展得非常快”,卡爾當然也不會例外。舅舅首先讓卡爾適應在理性的鉗制下生活,接著又反覆暗示他理性並不是萬能的,行動的力量在他自己身上。他的安排可謂煞費苦心,表面上卻又顯得是無意的。也許真的並無什麼有意的安排,當理性滲透在人的個性中時,一切著意的設計都是多餘的了,人只要行動,就會合乎邏輯,就如同詩人寫這本書一樣。但理性有一個“缺陷”,它不能先行,先行是違反美國的原則的。它總須等待,等一個契機,讓它那龐大模糊的陰影部分投射到它的前面。那個時刻是它的節日。舅舅深通這種高階的人性,所以他才發展起了自己龐大的事業,那事業還呈現出蒸蒸日上的局面。但卡爾卻是另外一種型別的人,他的本質是詩人,他的命運是流浪。舅舅心懷矛盾和憂愁(也許還有驚喜)送他上了路,送別的方式也別具一格。

啊,美國!誰能看透你那陰沉的外表下面火熱的內心呢?是什麼樣的超自然的強力,鉗制住了你那狂亂的慾念?在這茫茫的死海上,慾望之船將駛向何方?

紐約近郊鄉村別墅

<b>一、自由的堡壘</b>

舅舅讓卡爾開始了流浪生活前的序曲。波倫德爾家的別墅是一座真正的自由堡壘,卡爾在黑夜裡摸索著領略了它的風度。它是完全封閉的,找不到出口的,而在同時,它又到處是裂縫,灌滿了穿堂風;人到了它裡面,只能憑本能做出孤注一擲的判斷,並且心裡要明白,所有做出的判斷都得由自己來承擔後果。這一切都是卡爾最不習慣、不喜歡的,以他的教養,他從不曾憑空做出過任何決定,做任何決定之前都得有理由。但這座別墅卻是這樣一座魔窟,它將卡爾心裡所有的正當理由全部抽空,將他逼到懸崖上,然後又將他猛推下去,並且使這一切又都還是他的自願的選擇!他怎麼會選擇了這樣一條路呢?是超自然的力在堡壘裡對卡爾起作用。同樣可以反過來問:他怎麼能不選擇這樣一條路呢?莫非他還能在這種地方與那幾個可怕的人物和平相處而不犯錯誤?莫非他還真的可以返回舅舅家做一個乖孩子?那些設想都是他用來自欺的藉口。奇怪的是這些藉口並沒有妨礙他作出正確的選擇,反而成了選擇的理由,堡壘不斷化解這些理由,他又不斷造出新的來。他是在與虛無鬥爭的過程中完成選擇的。

這樣的堡壘裡沒有回頭路可走,每當迷路的他想要返回,就會發現後路已經消失了,前面只有黑洞洞的空虛。這就迫使他每走一步都面臨選擇,不斷地想出新的世俗的藉口來行動。執著的卡爾也似乎是一個想借口的好手,總能隨機應變,將邏輯推理進行到底,直到那推理完全失效才不了了之。他的種種表現都令人想起那位舅舅,也許推理的本事來自家族的遺傳,也許舅舅這樣來訓練卡爾是為了讓卡爾達到他的那種境界,在那種境界裡,人不再把推理當回事。卡爾是在被人從屋子裡猛推出去的一瞬間達到那種境界的。當然在那種境界裡不能久留,新一輪的推理又會重新開始。作為一名初出茅廬的少年,卡爾時時處在“向子宮迴歸”的衝動之中,堡壘的設計就是針對這種衝動而來的。這種設計採取“掉包”的方法,使迴歸變成了出走,精神獨立的洗禮就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

這場做客的把戲是一個大騙局,可到底是誰騙誰呢?在卡爾眼裡,是舅舅等人騙了他,在他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將他弄到這個地方,後來又拋棄了他。但在舅舅眼裡,是卡爾一直在自己騙自己,因為大家都從不曾向卡爾許諾過什麼,如果他有幻想,那是他自己的事;而大家所做的,就是要揭穿卡爾的騙局,破除障礙,賦予他自由。堡壘裡的氛圍是真實的氛圍,卡爾不能長久地忍受真實,這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沒有人要留他,只是想讓他在此陶冶一下性情罷了,因為他的歐洲派頭、淺陋的人情味、浪漫的傷感等等,對於他今後的流浪生涯確實沒什麼好處,他身上的一切都得好好改造。那麼他們相互之間是一場誤解嗎?是的,誤解是個好東西,卡爾的一生都將伴隨它,沒有人對他的誤解感到失望。他的誤解越深,舅舅越放心:瞧我的外甥多麼會欺騙自己啊,瞧他在一個欺騙被拆穿之後多麼快地又想出了新的欺騙啊!而波倫德爾先生也會用嚴肅的、充滿期待的眼光看他,希望他在錯誤的解釋裡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來。因為人之為人,很不幸,只能居住在錯誤的解釋裡。只有格雷恩,可怕的格雷恩,當卡爾再次作出那種解釋時一掌將他推到了黑濛濛的外面。但那也並非禁止他解釋,只不過是將他的解釋推到一個新的轉折點上罷了。然而他們又的確是要破除他的誤解!否則他們在做什麼呢?克拉拉的野蠻,波倫德爾的虛偽,不是已經把卡爾對他們的幻想砸得粉碎了嗎?卡爾不是比剛來做客時清醒多了嗎?看來不論是卡爾也好,周圍的人也好,他們的意圖全是模稜兩可的。這就是自由的氛圍,不願消沉的人在這種氛圍中自有辦法。

<b>二、活力</b>

波倫德爾的女兒克拉拉,是卡爾從不曾接觸過的那種典型的美國姑娘。卡爾事先對她的想象全部是錯誤的。這個緊繃在裙子裡頭的、健康美麗的肉體,沸騰著野性的活力。在她和卡爾打交道的短短時間內,什麼禮節之類的東西全被扔到了九霄雲外,她根本就沒有這一套。她運用自己的蠻力毫不講理地將卡爾打倒在沙發上,使得卡爾既驚嚇又惱怒,如同見了鬼似的。奇怪的是這個瘋女孩在這個家庭裡,在她的未婚夫面前,甚至在卡爾的敵人格雷恩面前都顯得很和諧。他們一點也不認為她“瘋”,倒是卡爾自己,處處顯得笨拙、愚蠢、礙手礙腳。問題出在卡爾身上,這個走進了真實的外來人,判斷事物的標準全是從外面拿來的。他不知道,這個堡壘裡不講禮節,也不存在待客的規矩,只有“是”或“不是”,“要”或“不要”,一切全是唐突和粗暴的,因為去掉了矯飾和偽裝。卡爾馬上體會到,這種日子他一刻也呆不下去,他只有逃離。其實在他來別墅之前,他就已經從馬克的騎術中觀察過這種美國式的活力。當時,他還從心裡發出了由衷的讚美。可見他是“葉公好龍”,真龍的確是太可怕了啊!歐洲的兒子卡爾,既缺乏這些人的鐵一般的意志,也不能如他們一樣讓慾望洶湧。但是他有潛力,他還在發展,他將變成美國社會里的一名流浪者。

<b>三、波倫德爾的愛和格雷恩的冷酷</b>

波倫德爾對卡爾的愛同舅舅一樣,是一種精神之愛。這種愛同樣表現為一種猶豫不決,即:究竟是讓卡爾馬上同殘酷的真實見面好呢?還是讓卡爾繼續自欺好?那場關於卡爾該不該去別墅做客的討論就是關於生存本質的討論。對這樣一場討論,舅舅和波倫德爾當然都不能下結論,結論應由卡爾做出。波倫德爾親切地摟著卡爾到了他家,後來又一直關心著他。這當然是長者表現出來的慈愛,只不過這種愛是精神之愛。被矇住眼睛的卡爾卻要從這種愛當中去尋找世俗的東西,結果當然是找不到。於是在世俗的眼裡,他的愛成了毫無用處的、虛偽的東西。波倫德爾關心的是卡爾精神上的健康發展,卡爾關心的則是擺脫困境,獲得解放。二者是如此的勢不兩立,但又契合得天衣無縫。波倫德爾總是忘不了給卡爾出難題,讓卡爾自由地選擇。卡爾已經到了他家,他還提議送他回去;後來卡爾執意要走,他又想出種種理由來考驗他的決心;最後事情木已成舟,他就消失了。

與波倫德爾的愛相對照的是格雷恩的冷酷。前者著重於“矇騙”卡爾,後者著重於袒露真實,而兩個人的目的又是一致的。卡爾懷著溫情脈脈的歐洲幻想來到這個家時,滿肚子詭計的老光棍格雷恩已搶先到達了。他在餐桌上奚落卡爾,同克拉拉調情,專門說些卡爾不愛聽的話,他的一舉一動都令卡爾噁心。然而這樣一個人卻同父女倆相處得十分好,三人之間充滿了默契。格雷恩的形象處處讓人聯想到真實。真實是不堪入目的,所以卡爾才時時想要擺脫他。但他可不是那麼容易擺脫的,他就是卡爾的影子,死死跟定了他。他蔑視卡爾,蔑視他那些行動的理由。他的皮包裡放著對卡爾致命的判決書,卻遲遲不拿出來,一直要將卡爾戲弄得精疲力竭才告訴他真相。最後他又不顧卡爾的抗辯,野蠻地將他推出門外。

這兩個人物代替舅舅履行了他的職責,或者說他們是舅舅的一分為二。人的需要總是雙重的,在弄清真相的同時需要自欺。所以對卡爾的精神成長來說這兩個人都少不了,格雷恩自始至終呆在堡壘裡,卡爾不走他也不能走。

<b>四、通往舅舅的路</b>

卡爾向波倫德爾先生髮表了長篇演說,他要回到舅舅身邊去。他的眼前出現了一條路,這條路穿過別墅的玻璃門,越過樓梯,穿過林蔭道,越過公路,穿過市郊,到達市內大馬路,通到舅舅的家中。同時他又有種異樣的感覺,覺得這條道路是一條完全陌生的路,它連成一個整體,一切都為他準備好了,空蕩、平坦的前方有一個強有力的聲音在召喚著他,那聲音不可抗拒。所以儘管卡爾內心充滿了恐懼,他還是要馬上行動。這是卡爾對於前途的雙重感覺。一方面,他以為自己要奔向舅舅溫暖的懷抱,另一方面又隱隱地有難以形容的陌生感。

舅舅的信似乎是堵死了卡爾通往他的路,讓卡爾另找出路。但是被從別墅趕出去的卡爾,難道不正好是聽從那強勁的聲音的召喚,走在他起先想象過的那條路上嗎?這條不可抗拒的路,不就是通往舅舅的內心嗎?可見卡爾只要遵循直覺行事,就是遵循了舅舅的意志,他的直覺決不會騙他,凡是隱約感到過的,都會變成現實。

通往拉美西斯之路

<b>一、格格不入</b>

卡爾上路後遇到了兩個同伴,這兩個人無論在什麼方面都同卡爾格格不入,他們是卡爾從未見過的型別。他們住在旅店,卻沒帶任何行李;他們睡覺時不脫衣,不脫鞋,就直接倒在床上;他們對人的身份地位之類毫無興趣;他們沒有私有財產觀念,也不尊重別人的人格;他們不相信任何世俗的好意,總是堅持自己的獨立性;他們完全蔑視世俗生活,靠白日夢作為生活的支撐。對比一下就可以看出,這兩名流浪漢區別於剛剛成了流浪漢的卡爾的地方就在於他們的純粹性,那種真正的超脫。凡卡爾看得貴重的東西,在他們眼裡都毫無價值,因為他們的價值觀同卡爾相反。同樣是聽從神秘的聲音的召喚在流浪,卡爾的表現同他們大不相同。那兩個人瀟灑自如,對發生的一切都有清醒的判斷,一舉一動全是美國派頭。而卡爾則是畏畏縮編,酸裡酸氣,甚至小裡小氣,又多愁、傷感,對前途沒有把握,對身外之物過分看重。這一切都顯示出,卡爾要成為一個純粹的人還得經歷無數的磨難。也許他永遠成不了那種人,學不好美國派頭,但那神秘的召喚正在不知不覺地使他朝那方面努力。

卡爾一直對這兩個人忠心耿耿,他維護著自己的信用、榮譽,甚至時常為他們作出犧牲。女廚師長要他在飯店留宿,他為了和剛結識的朋友呆在一起同甘共苦竟然拒絕了。而這兩個朋友,居然趁他不在砸開他的箱子,把他珍貴的照片弄丟了。卡爾的信用、榮譽、隱私對他們來說等於零,一切善的努力都受到嘲笑和誤解,溝通完全沒有可能了。而從德拉瑪什和魯濱松方面來看,情形正好相反。他們認為卡爾渾身都是人類的壞脾氣,成天自己騙自己,還自作多情,信奉著一種虛偽的道德。他們覺得他的弱點難以容忍,非得好好地教訓他一頓,才能讓他清醒一點。為了教育他,他們儘量去破壞他那些最重要的支撐,例如錢,例如親情,例如友誼等等。因為卡爾對待這些事的認真態度實在令他們作嘔,他們覺得他虛偽透頂。在對現實的把握方面,卡爾也根本不能同他們兩個相比。站在紐約面前,卡爾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德拉瑪什和魯濱松卻能夠馬上加以清晰的區分,並說出各種地名。他們對舅舅的運輸行的評價也是一語道破本質,說它臭名昭著,靠可恥的欺騙來招募工人。在他們眼裡,世俗生活就是由欺騙構成的,理應受到他們的鄙棄。卡爾則認為他們對舅舅商行的評價傷了他的感情。毫無疑問這兩個流浪漢是有追求的,他們追求一種高階的、夢想的生活。人世間的一切都令他們不耐煩,怒氣衝衝,由於夢想沒有寄託,他們只好四處流浪。

<b>二、流浪漢的原則</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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