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重負

小說:靈魂的城堡 作者:殘雪

(一)

(K對弗麗達說,)“有過那麼一些時候,就是你扭頭不看我而沉湎在幻想中,憧憬著一些半明半暗、隱隱約約的前景,多麼可憐的姑娘呵,只要在你目力所及之處站上一些合適的人,你就會立刻成為他們的俘虜,你就會誤認為那些轉瞬即逝的東西,那些幽靈、陳年的記憶,那些實際上已經逝去、在記憶中越來越模糊的往昔生活,——誤以為這一切都是你現在的、真實的生活。”[1]

身上洋溢著純潔的童年記憶的助手們從城堡裡走下來,走進K和弗麗達的生活,伴隨他們倆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日子。K為什麼一定要擺脫這兩個人?為什麼自始至終抑制不住對他們的厭惡?因為鄙視,也因為內心不可告人的慚愧和自卑。在村莊的這些日子裡,K竭盡全力玩了一場甩掉自己的影子的遊戲。在這場遊戲中,明白底細的弗麗達一直在勸導他,安慰他,並且在最後,當K終於大功告成時,告訴了他事情的真相。K擺脫了助手,這種擺脫的結果卻是他最沒有料到的:弗麗達離開了他,其中一位助手佔據了他的位置。

從一開始,K就註定要在遊戲中失敗。這兩個其貌不揚,礙手礙腳的傢伙竟然是由克拉姆派來監視K的表現的,雖然這一點無法證實,只是由弗麗達憑直覺感到。K必須用超級的忍耐力來容忍他們,才有可能同城堡保持聯絡。在K幻想的他與克拉姆對弗麗達的爭奪中,克拉姆之所以勝券在握,助手們也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因為K的體力和精力都是有限的,而這兩個助手,不分日夜,不知疲倦地騷擾著K,比臭蟲還難以忍受。當然如果K不是這樣敏感,受到騷擾的程度就要小得多。他無法坦然面對助手們的窺視,尤其是在與弗麗達親熱的時候。為什麼不能坦然面對,難道他心裡有鬼嗎?是啊,K心裡的鬼太多了,內心的慚愧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他的行動,使他寸步難行,與這兩個助手的關係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心裡想的是圈住弗麗達,好與克拉姆討價還價,在進行房事的時刻還有什麼坦然可言呢?當然最好是關起門熄了燈來進行,就像他和弗麗達的第一夜那樣。可是隻要這兩個助手在眼前,就會喚起K的記憶,那記憶像照妖鏡一樣直逼著K,讓他顯出原形,使他發瘋。K為了保護自己,只得一次又一次地趕走助手。

弗麗達的內心也是矛盾的,她一直深受著另一種記憶的折磨。她從酒吧間那高高的位置走下來,下到底層,與K-道來在人間體驗普通人的生活,這可是件兩難的事。她的初衷並不是全心全意地體驗,而是因為她在那個位置上已待得太久了,必須有點什麼新鮮事發生作為契機來鞏固她的地位。可她又想全心來體驗。她曾告訴K說,她想與他一起到外國去(當然是一時衝動之下的誇大);她擔心的不是她會失去克拉姆,而是失去K,因為克拉姆太多了,她滿腦子全是克拉姆;她想要與K去過一種普通的生活,整個地得到K,平靜地生活在K身邊,而不是失去他。當她告訴K這些時,K卻別有用心地問她克拉姆是否與她還一直有聯絡,這一問又把她拉回了她當下的處境,使她記起自己是屬於克拉姆的,因為這,她永遠不可能完全得到K,同時她也確實盼望,“永永遠遠,永不中斷,永無盡頭地”同K廝守在一起。可是當“克拉姆的特派員”寸步不離地跟在身邊,提醒她關於城堡山坡上那令人神往的童年生活,不斷哀求她不要在底層陷得太深時,她又怎能盡興地享受人間的快樂?所以她對K的愛總是顯得那樣神經質,那樣心不在焉,敷衍了事。關於克拉姆的記憶壓迫著她,掙脫是完全沒有希望的,也不是她所願意的,唯一的出路是使自身的實體消失,在半明半暗的模糊裡融解。最後她就這樣做了,帶著愛戀和惋惜的心情向K告別了,助手們不過是她的一個藉口而已。當K去了巴納巴斯家的姑娘們那裡時,弗麗達利用助手向K發起進攻,使她和K最後還體驗了一次人間最普遍的情感——嫉妒。我們看到,在弗麗達與K的關係中,兩人都是心懷鬼胎,要透過對方來尋求某種東西,來達到某種目的;他們的真情實意正是在這種尋求、這種圖謀中得到實現。為了達到目的,不得不採取卑鄙的手段,我們卻不能因為他們採用了某種手段就說他們沒有真情實意。這世界早已成為巨大的垃圾場,真情實意只能在卑鄙中實現,而一個來自底層的“人”,要與城堡靠近,必須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和手段。他們之間這段短暫的關係,的確是像K實事求是地描述的那樣,是“你迎著我,我迎著你,我們兩心相合,兩人都忘掉了自己”。而與此同時,他們又確實是各自心懷鬼胎的。一切做過了的全是卑劣的,似乎不堪回首,只有遠方的目標令人肅然起敬。為了這想象中的目標,K與弗麗達必須原諒過程中的所有卑鄙之處。至於老闆娘,她只是要讓她的兩個學生看清過程中的卑鄙,給他們設定一些障礙,在她內心,這一切早就得到了原諒。這又使我們聯想到另一個例子,即小男孩漢斯的例子。漢斯的母親蒼白、虛弱,是“從城堡裡來的女人”。漢斯將自己看作母親的保護人,母親是他的偶像,決不能讓任何人玷汙。他不僅要保護她使她不受粗俗的父親的傷害——他就是為這個來找K的——而且決不容許K去騷擾她。在他看來,任何人對於母親都是一種騷擾。K在與漢斯交談中弄清了他家的情況,於是利用漢斯對母親的愛,竭力挑撥,以達到自己與她接近,從而探聽關於城堡的事的目的。在這個例子中,K同樣可以說是具備了與那位蒼白的夫人“你迎著我,我迎著你”的可能性,他就是為了這個追求來欺騙小男孩的。我們應該如何來理解K與女人們的這種關係呢?只要長久凝視、面對它們就可以了。

K一直到最後都沒有認出兩名助手的真實面貌,這種辨認是最難最難的。他們兩人與他離得那麼近,深深地介入了他的日常生活,處處用可厭的行動來騷擾他、戲弄他,使得他火冒三丈。這樣的兩個人,叫他如何認得出?就是認出了,他也無法心平氣和地容忍他們的折磨,他畢竟不是弗麗達,只是暫居村莊的外鄉人,他生來缺乏弗麗達那種寬廣的胸懷,也缺乏她的冷靜的判斷力。而弗麗達,一開始就從這兩個神秘人物身上注意到了不同的東西,他們單純、炯炯有神的眼睛使她想起克拉姆的眼睛,她感到克拉姆透過他們的眼睛在凝視她。所以她才懷著尊敬和欽佩的心情注視他們所幹的那些蠢事,認為這兩個人是她與K的共同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同時她也知道K與這兩個人勢不兩立,K這種感覺是無法用道理去說服的,只能靠她的周旋來維繫這種四個人的大家庭。這種周旋把她弄得心力憔悴。最後,她和K的同居生活完結,這種生活在半明半暗的模糊中化為了新的記憶;而K,又從另外的地方重新開始。那地方又會有新的助手,也許以另外的面貌出現。K也許仍會感到驚異?也許多了一份從容?

弗麗達始終用依戀、憐憫的態度對待兩個助手,這兩個裝扮成土地測量員的助手的幼稚的“孩子”,實際上也是弗麗達的助手。他們與K十分隔膜,卻與弗麗達心心相印。他們是弗麗達本人孩童時代與城堡有關的記憶。這種記憶是K所無法斬斷的,它籠罩了他與弗麗達的整個關係,他們一直在這種記憶的陰影裡生活。K最後的成功擺脫不過是終極意義上的失敗。弗麗達因此說:

“這世界上沒有一塊淨土讓我們在那裡不受干擾地相愛,村裡沒有,別的任何地方都沒有,所以我向往著一座墳墓,一座又深又窄的墳墓;在那裡我們倆像被鉗子夾住一樣緊緊擁抱在一起,我把臉緊貼著你,你也把臉緊貼著我,誰也再看不到我們。”[2]

可是她一睜眼就看見了孩子氣的助手,他們正合著雙手向她哀求。在K的眼裡,這兩個傢伙時刻提醒著他反思自己行為的見不得人之處。一切在他身上發生的事,全都被這兩個幼稚得無法忍受的傢伙看在眼裡。這些過去了的事變成記憶的沉渣,留在K身上,使K不停地產生要擺脫這些沉渣的衝動。這一衝動就是K與弗麗達關係中的弱點,高居城堡的克拉姆深知K的這個弱點,特地派了兩個助手來離間他們,最後終於成功。弗麗達與K同居期間等於是她同K加上助手四個人同居,她一點也不覺得彆扭,把這當成事實接受下來,任憑他們入侵她的生活,這是因為她心底很快就將這兩個人看作了自己的一部分。K顯然不明白這一點,他的一意孤行到後來終於變成膽大妄為,粗暴地踐踏了兩個助手,並且自己擺脫了他們。這一來,他也失去了與克拉姆討價還價的資本弗麗達。他沒有估計到當初克拉姆將弗麗達給了他是有條件的,這條件就是一定要搭上兩個助手。他粗心莽撞,忽視了關鍵所在。擺脫了助手便是擺脫了克拉姆的鉗制,記憶的魔圈不再起作用,好戲唱完了。

(二)

K從來沒有在別處見過公務和生活像此地這樣完全交織在一起,它們是如此縱橫交錯、密不可分,以致他有時會覺得公務和生活似乎互換了位置。例如,克拉姆對於K的公職所擁有的到目前僅僅有名無實的權力,同克拉姆在K的臥室中擁有的實實在在的權力相比,究竟有多大份量?[3]

在村長家中,K又一次領教了城堡的真正權利。這種權力並沒有明文規定,只有一系列曲裡拐彎的複雜行使過程,這過程被記錄在堆積如山的檔案堆裡,翻也翻不出來,誰也不會去過問。然而過程本身卻是不可逆轉的,正是這種昔日的權力行使過程導致了K今日身分的無法確定。K竭力抗爭,想要扭轉現狀的發展方向,村長卻用他那冗長、繁瑣而又清晰的敘述,將真實情況的來龍去脈告訴了他,為的是打消他腦子裡一切可能有的幻想,指出他的唯一出路就是過一種異鄉陌路的憂鬱生活,永遠不可能出人頭地,現狀也不會有任何改善,而且還得小心翼翼,避開危險。在這裡權力是透過記憶積累的形式來鞏固的,K處在它的淫威之下,他完全不知道前因後果,他唯一可行的事就是屈服。在氣憤之下他也說到他是被“誘騙”到此地來的,他這話並不是出自真心,村長也完全不贊成他的過激言論。

困難之處還在於這種權力是無形的,有關它的檔案記錄找不到,就連克拉姆的信也是以私人身分寫給K的。但如果K以為可以不去管它,可就寸步難行了;它每時每刻干預著K的私人生活,K對它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疏忽。克拉姆這隻高處的鷹,單憑它那銳利兇狠的眼光牢牢地將K控制在它的權力範圍之內。在這種控制之下,K是否就可以無所事事,消極怠工了呢?不但不行,相反,他還得自力更生,朝目標作堅持不懈的努力,這才是克拉姆所要求的。他在那封私人信件中曾暗示道、他所關心的,只是對K的工作能夠滿意。他既沒有對K的身分加以肯定也沒有否定,工作究竟是什麼工作也是含糊不清的,然而還要K在工作上使他滿意。他將一切答案全留給了K自己。K必須自己去證實自己的身分,自己去弄清自己的工作是什麼。根據這封信,K唯一可找的人是上司村長。這封信曾激起過K無限的希望和遐想,他以為只要找到村長,他受聘的事就有眉目了。他被障礙矇住眼睛,完全沒有讀懂克拉姆的信。雖然村長再明白不過地向他作了解釋,他仍然不服氣。

人所做過的一切事情都將在記憶中儲存下來,這種記憶永遠不會消失,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K也不知道,只有村長知道,但他卻沒法(或懶得嘗試)將這種東西從那一大堆雜亂無章的檔案中翻出來;他向K口頭說明了這種記憶,K不得不信。村長和他那影子一般飄來飄去的細小的夫人所擔任的是記憶守護神的工作;在他那陰暗的小房間裡,儲存了數不清的資訊,因為年深月久,根本無法將它們清理分類了。平時,村長和他的夫人只是默默地守護著這些東西,因為除了K,並沒有人要來查詢或窮根究底;愚昧無知的K是唯一要來查詢的,他是外鄉人,又有一股倔勁。於是村長只好苦口婆心地啟發他,告訴他“差錯”產生的原委和其不可避免也不可改變性;他要K聽從城堡的安排,安於現狀,認清前途。村長的潛臺詞是:在村子這個範圍內,他可以到處轉來轉去,愛上哪兒就上哪兒,甚至可以說是受到某種優待,當然他得始終保持警惕,不然危險就潛伏在這種表面的優待之下。他必須檢點自己的一舉一動,“每走一步都要環顧四方”。

K一直想過“慣常”的生活,可是村子裡沒有“慣常”的生活,所有的生活都與職務緊緊纏在一起,相互滲透,這種現象是一種結果,是那不可抗拒的歷史與記憶的程序造成的結果。這種現狀對於村民們是不言而喻的,因而每個人都遵紀守法,只有K總是莽撞行事,破壞紀律。顯然,要讓K明白箇中的內情,一次兩次的啟蒙是絕對不夠的。實際上,K永遠無法啟蒙。只要他在村莊裡生活一天,就要犯錯誤;於是這些錯誤又變成城堡記錄下來的新的檔案,檔案又被陸續送往村長那不見天日的保管室裡,永久地儲存下來;而K自己並不知道,也就無法根據檔案精神來調整自己的思想和行動,何況檔案也並設具體告訴K應當如何正確地做某件事,表面上似乎任其自然,一旦K做了某件事卻又被記錄在案。

1997年2月7日,又一村

註釋:

[1]《城堡》(《卡夫卡全集·第四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P288

[2]同上,P152

[3]同上,P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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