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狐狸克拉姆的痛苦

小說:靈魂的城堡 作者:殘雪

老狐狸克拉姆的痛苦是看不見的,它是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人類身上的老問題。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他具有克拉姆的痛苦。這種痛苦成了人不變的表情,人要體驗它就要用行動來打破平衡。

這是一位中等身材、頗為富態,看來一定行動不便的老爺。[1]

K一見之下就知道了克拉姆老爺的根本癥結:他行動不便。多麼奇怪啊,他是怎樣看出來的呢?老爺坐在桌旁根本沒動!也許可以將這兩人之間的關係叫作“心心相印”吧。在後來K同他打交道的經歷中,我們又知道了他的另一癥結:他無法思想。為了思想,他必須時時依仗K,離了K,思維就擠壓在他的大腦之中無法運作。一個行動不便,只能思考而又無法思考的人,當然是極其怪僻的,不可理解的。K從來沒有理解過克拉姆,他們之間的關係是透過心的感應建立的。不要以為城堡老爺克拉姆因此就無所事事,成天睡大覺,追女人去了。如果那樣的話,大腦中膨脹的思想就會弄得他發狂,從而很快將他毀滅。為了給痛苦找出路,克拉姆必須不斷地為自己的思想找出路。歷盡滄桑,經驗豐富的他佈下了羅網。於是在一個特殊的日子裡,外鄉人K走進了他的網路之中,在完全不知情的前提下同這位傲慢的老爺連成了一體。從那一天起,藉助於K熱血的軀體,克拉姆的思維開始向外蔓延。他坐在城堡中,凝視著這個鄉下人;他的呆滯的目光實際上充滿了期待,思維變得暢通,但是他的痛苦並沒有減輕,只是改變了形式,變成了他喜歡的一種形式。相互的神經牽連著,兩個人共同玩著一個永久的遊戲。

克拉姆深知,在城堡的村莊裡,唯有外鄉人K的衝撞,才能為他本人大腦裡的思維邏輯找到出路。那邏輯是多麼嚴密而有力啊,它的張力沒有限制!但為什麼不能減輕痛苦呢?原來是內在的悖論的折磨,無法真正突圍的悲哀,這是克拉姆天生的致命缺陷。因此人們看見他的時候,他總是坐在那裡,既不能睡也不能醒,任何一種表情都於他不相宜,不管看見誰他都受不了。不過這件麻煩的事畢竟開端了,老狐狸的思維展開了。K感到了這件事,他是透過不斷地觸網來感到的,所有的人也都感到了這件事,城堡老爺的陰謀,就是他們每個人的陰謀,他們急於讓好戲上演。也許這位老爺在長期的壓抑中,養成了嗜虐的脾味,也許是他過於追求最高的精神享受,我們看到K在他手下受盡了磨難,好在K早就學會了用麻木來自我保護。克拉姆同K之間的默契是這樣的:克拉姆用他的思想來規劃K的行動,K用行動來實現克拉姆的思想。這種關係看似簡單,實際上不是K所能想象的,它超出了世俗的想象力。因為克拉姆所要求於K的,是那種不可能有的行動,而他自己的思想,是建立在這行動之上的妄想。他要求K做出一個不可能的行動後,他的思想就得到實現,實現了的思想馬上又變成不可能證實的思想,又需要K做出新的不可能的行為來證實……從這方面來看,克拉姆同K又有點像一對相濡以沫的難兄難弟,誰離了誰都沒法活。表面傲慢的克拉姆也是十分可憐的,他緊張、憂慮、無法動挪,他的全部希望繫於K一身,K的崩潰或放棄就是他的末日。這樣的遊戲也是可怕的,克拉姆選擇它是迫不得已;這沒有出路的出路,是他的思想唯一的出路。

請看K在愛情的高潮中是怎樣同克拉姆聯絡的:

“……處在這樣心境中的K,當聽到克拉姆房間裡傳出一個低沉的冷冰冰的帶著命令語氣的聲音呼喚弗麗達時,至少開始時並不覺驚嚇,而是感到一種給人以慰藉的清醒。”[2]

可見在潛意識裡頭,K和克拉姆是相通的。首先K用惡俗的愛褻瀆了克拉姆,接著K又從克拉姆對他所愛物件的呼喚中得到資訊:他同克拉姆之間的關係正在加強。他的褻瀆確實是一種背叛,這種背叛(不可能的行動)正好實現了克拉姆的思想。那被緊緊關住的房門後面的克拉姆,傾聽了外面汙穢不堪的一幕之後,會是什麼樣的複雜的心情?K所做的,就是他所想的;但他決不能看見這醜惡的表演,那是他的神經受不了的。他總得有所表示,他就呼喚了,不是呼喚K(他決不能呼喚這個骯髒的名字),而是呼喚他的情人弗麗達,用權威的聲音喚她。但誰又能肯定克拉姆不是一箭雙鵰呢?這一聲呼喚在K聽來是威脅又是肯定,他的頭腦立刻清醒了。這時他發現,用身體做愛的他,在推理遊戲中永遠是失敗的,剛剛還擁在懷裡的弗麗達,卻原來仍然是克拉姆的,是克拉姆為使自己的思想發揮放下的誘餌。K不甘心,他要突破邏輯的桎梏,他要發起新一輪的攻勢,這時候克拉姆就在門背後暗笑,一種痛到極點的笑。當K胡作非為時,克拉姆的思想就如同蠶繭上的絲一樣被抽了出來,織成邏輯的網。只有他自己心裡最明白,外鄉人對於他是多麼重要。由於有了外鄉人,他的思想才得以生存,外鄉人如同甘霖,挽救了他頭腦裡即將枯萎的植物;他只有同外鄉人合二而一,才成為真正的人,思想才有出路。在同弗麗達的關係上,他無法用行動去愛,K就代替他去愛了,於是他立刻活躍起來,用鐵的邏輯否定了K那些骯髒舉動的意義;他知道K又要進一步用骯髒舉動來踐踏他的愛的理念,以給他造成進一步否定的理由,所以他像魔鬼一樣暗笑。在這種思維運動中,痛苦實際上是克拉姆所尋求的,因為思維的每一階段的發展都加劇了悖論對他的折磨,而他還要發展,要承受這一切。他就是要隔著門體會K同弗麗達做愛給予他的強烈刺激,這是他生存的方式,一種痛苦的方式。

(K)“可惜這正好也是我的敏感部位,”K說,“但我一定能做到自我剋制;不過老闆娘太太,請您倒是給我講講,如果弗麗達在這方面也跟您差不多,那麼我婚後究竟應該怎樣忍受這種對克拉姆的可怕的一往情深呢?”[3]

克拉姆的悖論將愛情變成了雙刃的劍。老闆娘情感經歷的例子令K不寒而慄。K希望弗麗達一直保持與克拉姆的關係,但不希望有老闆娘講的那種“可怕的一往情深”的情況出現,即:克拉姆再也不來找弗麗達,但弗麗達仍然忠貞不渝。而老闆娘的敘述就是為了告訴K:弗麗達的情況同她的情況沒有本質上的不同。如果真是像老闆娘說的那樣,K所面臨的處境就是:克拉姆已忘記了弗麗達(K想透過她與克拉姆討價的希望也成了泡影),弗麗達仍然對克拉姆一往情深,永遠忠於他(K將永遠得不到弗麗達真正的愛)。這就是老闆娘要K忍受的處境。那麼K到底是希望弗麗達愛克拉姆還是希望她不愛呢?如果弗麗達不再愛克拉姆,K同城堡聯絡的通道就堵死了(當初他卻是因為這一點愛上弗麗達的);如果弗麗達對克拉姆忠貞不渝,K就得不到她的愛,討價也不能實現。K陷在可怕的矛盾中,老闆娘冷酷的一席話又讓他感到人生毫無意義。從克拉姆這方面來說痛苦也是同樣的:如果弗麗達不愛上K,克拉姆的理念之愛就無法發展,只能停留於空洞階段;如果弗麗達愛上K,這種邪惡的愛又是對克拉姆理念的踐踏,以致他寧願瞎了眼也不願看見。在克拉姆的模式裡,K從頭至尾都是憂心忡忡的,既擔心克拉姆從此不再來找弗麗達,又擔心弗麗達一心只在克拉姆身上,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在這種兩難中,突圍仍然是必要的,後來K終於突圍了,他跑到了巴納巴斯家裡,把矛盾弄得激化。於是一臺好戲剛唱完,另一臺又開始了。臺上的人物一定是舊人換新裝吧。

在尷尬處境中的人也不可能連續突圍,人的體力是有限度的,所以在大部分時間裡,K總是處在“自我剋制”的階段。剋制不等於他不敏感,他同老闆娘一樣,最敏感的事物便是從城堡吹來的那種虛無之風的風向;他在敏感中警惕著,聚集著自身的力量,隨時準備在爆發和突圍中同虛無對抗。所以無數次地,他同弗麗達和助手們發生痛苦的衝突,衝突過後他又忍辱負重地維持這個臨時家庭,只要這個模式還有希望,他就要維持。克拉姆的心思也同K一樣,他總留心著在適當的時候給予K一點小小的希望,以牽制他的行動。時常,我們會分不清楚:究竟是K在痛苦還是克拉姆在痛苦?誰的傷口在流血?住在看不見的城堡裡的這個看不見的克拉姆,已經沉睡了幾千年的老狐狸,為什麼一定要以這種令人厭惡的方式現身?他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了嗎?抱怨儘管抱怨,人仍然不得不為克拉姆的精明和透徹所折服,從而不由自主地加入他的遊戲,因為誰也抗拒不了這種遊戲的魅力。對以上K向老闆娘提出的問題的答覆應該是:一直忍下去,在忍受中爆發,在爆發中忍受;越是可怕的,越是他所欲的;不要期望真正的解脫,每一次暫時的解脫就等於桎梏又緊了一圈,身體也隨之縮小,直至最後肉體完全消失,靈魂出竅;不過這個過程還很長,大可不必現在就去悲觀,只要順其自然做去就可以了。K用行動說出了答覆,克拉姆一定對他非常感激,他使克拉姆的痛苦改變了形式,由虛無感的折磨轉向現實,讓他在這種對比關係中重新體驗城堡之美,那是令人激動的衝突之美,它的靜穆恰恰在於它的衝突。就這樣,K的突圍成了克拉姆的突圍,老爺那碩大的腦袋裡的思想得到了釋放。

“這是怎麼回事,老闆娘,”K說,“為什麼您原先起勁地阻攔我,叫我別費力氣去找克拉姆,現在卻這樣重視我的請求,好像以為要是我這事辦不成就一切都完了?如果說您原來是真心誠意勸我乾脆放棄找克拉姆的打算,那麼怎麼可能現在又似乎是同樣真心誠意簡直是催著逼著我走這條路?甚至明明知道這條路根本通不到目的地也還是要勸我去走?”[4]

先前的阻攔與現在的催逼的目的都是一個,兩種手段都是老闆娘的慣技,後面隱藏的是她急切的心情。她為什麼這麼急?那是因為克拉姆在焦急,他已經等了幾千年了,如果再不能釋放,他的思想就要全盤廢棄了。所以他貪婪地緊盯這個外鄉人的一舉一動,內心因為緊張而顫抖。他透過老闆娘催著逼著K,要他朝那達不到的目標飛奔;因為時間已經很緊了,所有的希望全在這堅持不懈的運動之中,決不能夠停下來。他仍然昏昏欲睡,腦袋垂在胸前,他的緊張的思維是看不見的。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看見活力是如何源源不斷注入他衰老的體內。也許有那麼一天他會打著哈欠,做出不耐煩的樣子問身邊的隨從:“外鄉人還在鬧嗎?”隨從畢恭畢敬地回答:“還在鬧騰呢,老爺。”於是他放心了,重又垂下頭,在昏沉的睏倦裡看見自己的思想流出。世界上找不出比這位老爺更不自由的人了,就連一件很小的事,他都得由別人代勞,不然就會出事;他除了坐著發呆之外什麼都不能做,他的行動受到牽制,如同殘疾人;他雖具有深邃的思想,這些思想又一絲一毫不能發揮。現在來了外鄉人,他身上的一切都要透過這個人發生徹底改變,叫他如何不焦急?

K沒有理解他的心情,這種“不理解”正好是克拉姆期盼的特殊的理解。K當然逃不脫這老狐狸的算計,他已經算了幾千年,難道還會算錯?隨著K的驚險雜技繼續下去,每一個空心筋斗都翻到克拉姆為他規定的位置上,到後來就連老闆娘都只有張開口看的份了吧。這個天生的雜技演員,沒有什麼動作可以難得倒他,就是這一點被克拉姆看中,他才進入克拉姆的圈子的。但是痛苦呢?痛苦到哪裡去了?痛苦到表演本身的設計中去了,設計就是以克拉姆的痛苦為前提的。克拉姆在觀看時痛中思痛,將他的思想發揮得淋漓盡致。有時候,當他心情陰暗時,他便為K設計一些陷阱,讓K一次次掉下去,又拼著性命爬上來,而他自己,則在痛感的持續中不斷地做荒唐的白日夢。他也會在那些短暫的夢裡掙扎著醒過來,用低沉的聲音問女傭:“那傢伙掉下去了嗎?”“掉下去了,他正往上爬呢。”女傭回答。“用竹竿再將他戳下去!”他威嚴地命令,很快又進入那種夢鄉。克拉姆從來不呻吟,他的性格是十分矜持的,他也從不皺眉或將自己的臉扭歪之類,這樣,外人永遠不知道他的痛苦。但是時候已經到了,克拉姆如果不將自己的痛苦表現出來,他就會發瘋了。表現?一位矜持的老爺如何表現自己的痛苦?這不是太荒謬了嗎?急不可耐的老狐狸終於策劃了K的事件,這使他既保持了體面又達到了目的。他的生理上的痛苦透過這種巧妙的方式傳達給了城堡的每個臣民,這種無法言喻的痛苦也轉化成了他們每個人心上永遠的痛,從此以後他們便與這個外鄉人息息相關了;因為他,只有他,是克拉姆內心痛苦的表演者。他們既關心他的體能,也關心他的方式,因為他的表演決定著城堡的存亡。

(弗麗達)“……瞧他們那眼睛,那兩雙直愣愣的但同時又是熠熠閃光的眼睛,總使我不知怎地聯想到克拉姆的眼睛,對了,是這話:從他們眼裡發出的那種有時叫我不寒而慄的眼神,就是克拉姆的目光!所以,我剛才說我為他們感到害臊是不對的,我只是希望我能做到這樣。

我知道,如果是別人在別處做出同樣的舉動,那麼我一定覺得是愚蠢的、討厭的,可是他們這樣做就不一樣了。我是懷著尊敬、讚賞的心情看著他們做那些蠢事的。”[5]

以上是弗麗達對K談到助手們時所說的。克拉姆為什麼要派助手來監視K和弗麗達呢?看來是關於羞恥的那些思想在他腦子裡折磨得他不得安寧,他需要K為他表演羞恥。助手的主要任務就在這裡。同樣一件事,有意識地去做和無意識地去做產生的感覺大相徑庭。所以弗麗達一旦從助手眼中看到克拉姆的眼睛,為他們感到的害臊(帶有向克拉姆挑戰的意味)就轉化成了對他們的尊敬和讚賞;而作為世俗的人,K無法像弗麗達那樣處事,所有的認識都只能事後產生,作為當事人他無法克服自己的害臊。從本性上他必須排斥助手,又因為克拉姆的安排他排斥不了他們,所以就一直處在害臊的煩惱之中。到後來這種煩惱變得如此不能忍受,他不得不走極端突破矛盾,但那也只不過是將現有的煩惱與痛苦改變一下形式罷了。克拉姆因為羞恥而不能思想,他的思想又必須在羞恥中發展,於兩難之際他派出了助手,助手不斷挑起K的羞恥感,表面看似乎是阻礙K達到目的,實際上是牽引他不偏離正道,讓他將人類精神的這一大“缺陷”充分展示。透過他的痛苦,我們看見羞恥心構成了精神生活的基本調子;人如果不想死,除了像K那樣勇敢地在羞恥的痛苦中掙扎還能怎樣?於是在K的掙扎中,克拉姆的痛苦得到延續而不至於麻木,不能思想的思想者活躍起來,錦囊妙計源源不斷。

作為K來說,要活,要愛,就要避開助手的盯視。但這種盯視的本質是克拉姆的理性,克拉姆比K自己更瞭解K,他深知K的世俗生活是離不開這種盯視的。處於兩難之中的K只好在衝突中去活、去愛、去消耗自己。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同克拉姆站在同一立場的弗麗達的心願也在透過K得以實現。做過克拉姆情婦的弗麗達,當然知道克拉姆思維的奧秘,所以一見到助手們的那雙眼睛她就心領神會,於一瞬間她就感到了克拉姆心口上說不出的痛,她只能肅然起敬。弗麗達的表演是充滿了理性精神的、自覺的表演,這表演同K相比總顯得有幾分古怪、僵化,但她的確也在引導K。她的表演也是由導演克拉姆設計的,在她同K的關係中,她因為知情的緣故總是透露出那種高高在上的幽默,這不是因為她不痛苦,而是因為她同克拉姆一樣,一直在拿痛苦作嘲笑物件。對於她來說,助手的盯視是維持她和K之間的愛情必不可少的;她雖同樣也有擺脫助手的衝動,總的來說是離不開他們的。離了克拉姆的監視,她同K的愛情就要下降為純粹的肉慾,那正是她最不喜歡的。事實上,她願意讓羞恥伴隨她,她也願意和K一道在髒水窪裡滾,以便在隨後產生的羞恥感中更好地感應克拉姆的痛苦。只要助手們一天不離開她,她同K的愛就會閃爍出那種理念之光,他倆就不會在黑暗裡迷失,雖然她又是那樣地渴望完全的迷失。她的兩難在於既想回到克拉姆,又想同K遠走高飛。她的結局同所有的村民一樣,最後回到了理念,老狐狸交給她的任務本來就只是協助K。

最令人感嘆的是處在這樣大的困難中的克拉姆,居然還會有如此從容不迫的風度。人很難設想出,他是如何將思維發展得這樣複雜而又精緻的。這樣看來他的殘疾反而是他的優勢了;他行動不便,因此才呆在房間裡從早到晚想個不停,連覺都不睡。他的思想的起因是痛,不能思考的痛,後來他開始了思考,思考又加劇了痛苦。他這樣一個殘疾人,只能用痛的方式來活,也只有痛可以啟用他僵死的思維。是選中了K之後,痛苦才成為現實的,不然就只是擁塞在他腦袋裡的一些理念。渠道暢通後,痛感就源源不斷地輸出;外鄉人的身體成了他的實驗品,幕後的殘疾人調動了一切可以調動的因素,從外鄉人身上榨出痛感,作為他繼續思考的依據。他的思想似乎戰無不勝,又似乎處處受挫。從K的體驗來看,每次他行動之後,都發現自己仍在克拉姆思維的網路中;克拉姆的體驗則應該是,每次他要推理,就必須藉助於K的行動,不然寸步難行。雪地上古怪的腳印其實是兩個人共同的作用力造成的。那些理念在老狐狸的腦子裡已儲存了那麼久,現在才發揮出來,在世俗的人們看來,當然是要多怪有多怪,要多晦澀有多晦澀了,可以說沒有什麼是他還沒想到的。從另一方面又可以說,克拉姆思想單純,他的思維方式就是“不思考”,一切聽憑K生命本能的發揮。既然腦子裡什麼都有了,還去想它幹什麼,只要順從那個人肉體的動作就可以了,肉體每動一下,都會帶出一個複雜的模式;一切刻意的推理全是無益的,人只要靜待就行。所以誰也看不見老爺臉上的表情,因為他沒有表情,他在靜待,等K做出那些動作來,他知道K一定會有所動作的,他像熟悉自己一樣熟悉K的身體。克拉姆的複雜和單純都是歷史的產物,時間沖掉了掩蓋在上面的所有泥沙,將本質的東西赫然顯現,那種尖銳的對立確實令人的目光難以長久注視。人不明白本質何以會是這個樣子,也不能預測它還要發展成什麼悽慘的樣子。人唯一可以感到欣慰的是,它還在發展,發展本身證實了它是不會消亡的。

克拉姆為什麼要讓K矇在鼓裡呢?這一點首先是根據K的本性決定的。K並非缺乏推理的能力,相反他這種能力非常傑出,但他註定了是一個行動者。在他身上,直覺和本能以明顯的壓倒優勢佔上風,其他的一切都要藉助於直覺的力量。憑本能活就意味著矇在鼓裡活,但又不是完全不知情,因為有克拉姆在旁邊不時作出暗示。這種半自覺半迷糊的方式,是最適合於K的方式,由此產生的痛也是真痛。假如K同其他村民一樣,把什麼都弄得清清楚楚了,他的追求也就失去了那股衝勁,那種蠻力,他的豐富的感情色彩也會變得蒼白。他天生不是個教徒,對世俗之謎的興趣太大,什麼都想過一過癮;他有哲學玄想的能力,但無意去發揮,另外一些東西對他的吸引力遠遠超出了邏輯的魅力;他在克拉姆的幫助下找到了舞臺,這舞臺是他一個人的,克拉姆因為行動不便永遠在幕後。啊,那混合了盲目和自覺的表演令他暢快淋漓,沒有比這更能展示他的靈魂的了。從克拉姆這方面來說,他對K的這種安排是蓄意的又是順其自然的。克拉姆已經什麼都看透了,他那衰老的思想再也不能給他帶來激情,如果再不發生奇蹟,他就要死了,碩大的腦袋裡裝滿了廢棄的思想漠然死去。很久以來,他就已經厭倦了自己那種過於清晰的推理,他需要生命的體驗,而生命已從他體內退去了。在這個關鍵的時刻,遠道而來的K風塵僕僕地闖進了他所在的城堡領地。老狐狸立刻眼睛一亮,他看透了這名外鄉人身上的一切。K的生命活力正是他所需要的,老狐狸要透過吸血來啟用自己那些僵死的思想。為什麼他不能向K說清他的意圖呢?因為“活”的前提是矇在鼓裡(有意的或無意的),他深知不讓K明白底細的好處,他是一隻專為自己打算的老狐狸。是看見了K,克拉姆的痛苦才從麻木中甦醒過來的;由痛苦萌生的激情改變了克拉姆的全部生活,他煥發出從未有過的活力,思想不再是一些空洞的形式,外鄉人的表演給它們充實了豐富多彩的內容。

克拉姆的痛苦是永恆的,這永恆的痛是人類無限的希望。生的處境已不堪入目,但生的權利誰也不能剝奪,正如痛的權利不能被剝奪一樣。被思維之父選中來做實驗的藝術家K,他所做出的精彩表演,將生命痛感的悲壯展示到了極致;他的表演將永遠留在人的記憶的最深處,重新化為人生存下去的動力。

1998年4月27日,英才園

註釋:

[1]《城堡》(《卡夫卡全集·第四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P41

[2]同上,P47

[3]同上,P88

[4]同上,P123

[5]同上,P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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