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麻進城(1 / 5)

小說:美人 作者:殘雪

殘雪

麻哥兒坐在那株年老的棗樹的旁枝上頭。黑暗中有成群的大鳥飛來,由遠而近,他害怕得全身發抖。鳥兒們的翅膀從他身上,臉上掃過時,他覺得自己要暈過去了。然而鳥兒們又遠去了。爹爹在廚房裡叫他,隨著那嘶啞的聲音一道,還傳來了柴煙和爆炒辣椒的嗆人的味兒。麻哥兒想,爹爹怎麼半夜裡起來做飯呢?

這個時候,村子裡頭還一點動靜都沒有,只有村前通往城裡的大馬路上有獨輪車咿咿呀呀地駛過,是那些去城裡賣豬的人。是兩年前死去的媽媽將麻哥兒引出屋的。“夜裡那麼多好玩的東西。”。當時麻哥兒覺得媽媽的影子好像說了這樣一句話,但他聽不到聲音。麻哥兒覺得媽媽好像還說了這樣一句:“二麻,你是個勞苦命。”後來不知怎麼他就隨媽媽的影子到了屋外。外面沒有月光,麻哥兒只能摸著走。媽媽一出門就消失了。麻哥兒這才疑惑起來,屋裡那麼黑洞洞的,他是怎麼能清楚地看見媽媽的影子的?他剛一想這件事,就摸到了棗樹。棗樹的樹皮還有點溫暖,樹身似乎在呼喚著他。於是他就爬上去了。

他想回答爹爹,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多麼黑呀,他知道那些鳥還沒有飛得很遠,他聽到了。再往廚房的方向看,既沒有看到火光,也沒有看到煙。爹爹在幹什麼?麻哥兒溜下樹,向廚房的門口摸去。

“只要不踩著鱔魚骨頭,就不會跌倒。”爹爹從灶口那裡發出聲音。

麻哥兒進了廚房但他感覺不到爹爹近在身旁。他伸出手臂拂了幾下,也沒有觸到爹爹,他又嚇壞了,腿一軟,坐到了地上。

廚房是新蓋的,原先他家沒有廚房,就在屋裡做飯,一個地灶開在麻哥兒的床邊。每當有人嘲笑說“吃飯睡覺都在一塊兒啊。”時,麻哥兒就怨恨爹爹。後來有了廚房他還是怨恨,因為灶打得很不好,一燒柴就滿屋子濃煙。麻哥兒還小,爹爹還沒讓他做飯。可他每回進去都被濃煙燻得有種想要尋死的衝動。“死了就好了。”他這樣想道。

今夜廚房裡卻一點菸都沒有。麻哥兒在心裡嘀咕要是爹爹再不出現,他就摸回房裡去。現在沒到吃早飯的時候嘛。先前聞到的柴煙味和辣椒味也聞不到了。爹爹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二麻,你這個小鬼。”

後來他就聽見爹爹的腳步聲進了屋。麻哥兒決定在廚房裡呆下去,他想看看那隻老蟋蟀會不會出來。廚房裡沒有濃煙的時候多麼好啊,灶一燒熱,老蟋蟀就會來享受灶的餘溫。比如現在,灶膛裡就很熱。那麼剛才爹爹真的是在這裡做了飯?麻哥兒摸到引火的松針堆,在那上面躺下了。先前廚房剛砌好時,夜裡他總到這裡來睡,他在灶邊睡慣了。

胡思亂想了好久,蟋蟀還沒有出來。虎紋的小貓在門口叫了兩聲,進來跳上灶臺,偵察了一番又離開了。麻哥兒因為害怕而閉上了眼睛。

忽然,鐵鍋和鐵鏟發出大響,像要出事了一樣。麻哥兒看見駝背的男人在搗弄他家的餐具。他是誰呢?他好像對麻哥兒家很熟悉,可是村裡沒有這樣一個人啊。

“我是你永年舅舅,我住在城裡。你媽囑咐我來看你的。”

“我媽不是死了嗎?”

“嗯。”

麻哥兒想,他也許說的是兩年前的事。永年舅舅雙手按著麻哥兒的肩膀,似乎在端詳他,可是麻哥兒看不見他的臉。他覺得這個舅舅的手很硬。硬得像木頭。他會不會是鬼?!駝背舅舅手一鬆,麻哥兒就倒松針上。這個時候,他聽到大馬路上響起激烈的鞭炮聲。

舅舅離開時說道:“我們城裡啊,現在不那麼好混了。”

麻哥兒這才記起,這個舅舅是實有其人。麻哥兒4歲那年他來過,他不肯來家裡,站在後山的窯洞那裡。麻哥兒和媽媽去看他時,他從洞裡出來,一個勁地傻笑。後來他交給媽媽一布袋紅紅綠綠的玻璃珠,說是給麻哥兒的。媽媽稱他為“駝子”。他們在磚窯邊分的手。

回到家裡後那些好看的玻璃珠就不見了。好久以後,麻哥兒還在家裡找來找去的。問媽媽呢,媽媽板著臉,不高興他談起這事。駝子舅舅沒再來過,麻哥兒早就將他忘記了。現在他又記起了那袋玻璃珠,那是多麼好看的東西啊。他很懊悔剛才沒有及時記起這事。為什麼媽媽不讓他得到那些寶貝?她情願將秘密帶到墳墓裡去也不讓他知道。麻哥兒又怨恨起來了。然而這個時候蟋蟀突然叫起來了,是兩隻。一隻叫聲短,一隻聲音拖得很長。蟋蟀窩是在灶腳那裡,兩隻總是同時出來。麻哥兒覺得它們已經很老了。他傾聽著、想象著這兩隻蟋蟀的活動,心裡頭靜下來,一會兒就在松針上面睡著了。

早上,天大亮了麻哥兒才醒來。他揉著眼睛站起身,立刻記起夜裡來過人的事。他還記得永年舅舅將兩粒玻璃珠放在鍋裡了。他揭開鍋蓋一看,鍋底躺著的不是玻璃珠,而是那兩隻老蟋蟀,已經有點燒焦了。是它們自己跳進鍋裡的,還是那個幽靈舅舅乾的?麻哥兒不敢多看一眼,蓋上鍋蓋就走出廚房。

村裡陰沉沉的,有霧。一位婦人從小路上走過,向麻哥兒曖昧地笑著說:“你家昨夜來人了吧?”麻哥兒點點頭。

麻哥兒進屋時,爹爹坐在桌邊想心事,他指了指桌上的飯菜。飯菜還是熱的,麻哥兒低下頭吃起來。他覺得奇怪,怎麼沒看見爹爹做飯,飯菜就熟了?怎麼不在廚房吃飯,卻破天荒端到屋裡來吃?也許,他睡得太熟了沒聽見爹爹做飯。可那兩隻可憐的蟋蟀又是怎麼回事?他想著小蟋蟀,眼淚便滴到了碗裡。

“他代表你媽媽孃家的人,他專門同我作對。”

爹爹說這話時被煙嗆著了,猛烈地咳起來,臉漲得通紅。過了一會兒,他才又補充說:

“吃的東西放在廚房我不放心,那個人一下就溜進來了。二麻,我們以後就在屋裡吃飯了。這裡的人總想看我們的笑話,你要自尊自強,像你哥哥大麻一樣。他出去學手藝一年都沒回來。可他的心是繫著家裡的。”

二麻用力想,怎麼也想不出爹爹這番話的意思。莫非他是要自己出走,不呆在家裡吃閒飯?二麻感到脊樑骨那裡涼颼颼的。媽媽死了兩年了,他還是第一次有這種危機感呢。還有舅舅,他明明記得舅舅將玻璃珠放在鍋裡了,是不是爹爹將它們換成了蟋蟀?這些年他一直在找那些珠子,床底下啦,破衣櫥裡頭啦,到處都找過了。可是他的爹爹比別人家的爹爹都要好,從不逼他幹活,讓他去玩。

麻哥兒將鴨子放到塘裡後,自己就在塘邊坐了下來。他面前有一個土洞,洞口長滿了梔子花。麻哥兒用兩塊石頭敲擊了幾下,那隻老龜就出來了。龜已經認得麻哥兒了,所以一點都不害怕。龜的眼睛像往常一樣,並不看著任何地方。這雙眼睛對麻哥兒有種吸引力,麻哥兒總在琢磨,它到底看不看得見自己,如果看得見,它看見的自己又是什麼樣子。龜突然縮排去了。因為有人在麻哥兒的上方“撲哧”一笑。是那位婦人,她是住在井邊的外來戶。

“龜有兩個家,你要走很遠很遠,才會找到它的另一個家。不過啊,那種地方你們小孩子是不能去的。”婦人說著話又哧哧地笑了起來。

“哪種地方啊?”麻哥兒眨巴著眼問道。

“就是它的另外那個家嘛。”

麻哥兒看著婦人離開的背影,覺得她身上有股妖氣。這個外來的女人總讓麻哥兒感到隱隱的不快,她對他說的話他也不太懂。

婦人一走那隻老龜又出來了,那隻眼睛還是哪裡都不看。麻哥兒將手掌伸到它的眼前,它仍然一動不動,像一尊化石。麻哥兒想,烏龜很可能有一種特殊的視力。土洞一定是很深的,說不定是長長的隧道呢。隧道會不會通到它的另外一個家裡去呢?那婦人會不會在亂說一氣?

有時候,好久好久都見不到它,他都快將它忘記了。後來某一天,他看到它從遠方爬回來,風塵僕僕,背殼上很乾燥。他蹲下去打量它時,它也不理睬,按既定路線爬回洞裡。還有的時候,麻哥兒看見它從塘邊走下去,沉到水底就不見了,彷彿失蹤了一樣。要過好幾天它才又出現,卻不是從塘邊爬上來,是從草叢那邊的煤渣路過來的。

見過永年舅舅之後,麻哥兒很想進城去看一看。他想從家裡偷一隻布袋,在裡面裝上乾糧和這隻烏龜。他覺得老龜是能夠幫他指路的那種動物。可是如果它不願同自己一塊走呢?雖然前途茫茫,去城裡的目的也不明確,麻哥兒的心底還是躍躍欲試。如果龜的另一個家也在城裡的話那該有多好啊。麻哥兒從未進過城,他聽那些賣豬的人說,要走三天才能到城郊,而城郊離市裡面還有一天路程。村裡有兩個販豬的人,他們都說自己也沒進過城,因為花費太大了。

龜爬到了外面,爬了一小圈又進洞了,像是出來散步。上岸的鴨子看見烏龜,紛紛發出驚叫。麻哥兒看不到烏龜了,鴨子們圍著那個洞,叫得他心裡一陣陣發慌。這些鴨子發現了什麼?麻哥兒站起身,看見爹爹揹著鋤頭出去了。真奇怪,爹爹出門連家裡的大門也沒關,就那麼敞開著。也許他知道自己很快要回家?平時他可是很謹慎的啊。

不知怎麼的,他聽到家裡有些雜亂的響動。他連忙跑回去。到屋裡那三間房巡視了一圈之後,又發現並沒有人進來。他站在父親房裡,看著那張老舊的雕花木床發起呆來。從前母親總是坐在床前納鞋底。她似乎不需要光線,在黑暗裡反而工作得更好。她用雙手靈活地摸索著幹活。每次麻哥兒跑進來,她總說著一句奇怪的話:“去去去,你把隊伍都衝亂了,該死的!”於是麻哥兒嚇得往後一退,彷彿自己真的觸到了很多人的軀體一樣。現在,站在這空空的、陰暗的房間裡,他伸出手臂往周圍掃了好幾下,卻並沒有觸到什麼東西。剛才是什麼東西發出響聲呢?

麻哥兒跪下去,在五屜櫃的最下面抽屜裡找到了那隻布袋。這是爹爹以前揹著出門的袋子,灰色的粗布都已經發黃了,上面的銅環也生鏽了。麻哥兒知道爹爹從前是手藝人,隔幾天就離家一趟,有時一去半個月。但是麻哥兒始終沒弄清爹爹到底做什麼手藝,他也從來沒見過爹爹做手藝的工具。爹爹出門時僅僅帶著兩三個這種布袋,難道爹爹的手藝不需要工具?那時麻哥兒總留心聽,希望爹爹談論一下自己的手藝,可到頭來還是一無所獲。後來呢,他就出去得少了。媽媽死後他就根本不出去了,只是將哥哥打發出去學了木工。麻哥兒覺得他已經安心於在家裡務農了。他有時放下手中的煙桿,瞪著麻哥兒說:“二麻,你將來有什麼打算?”麻哥兒答不出來,他就哈哈一笑,不再提這事了。到了下一次,他忘了以前的事,又向麻哥兒提同一個問題,麻哥兒又答不出。

麻哥兒將布袋藏到自己的床墊下面,然後往廚房走去,他想自己來攤些煎餅。他剛剛舀了一碗白麵,就看見住在井邊的婦人站在了門邊。

“麻哥兒你要做賊啊,快放手。到我家去吧,我給你準備了。”

婦人說著話就拖了他向外走。到了她家門口,她獨自進去拿了一個網袋出來,網袋裡是草紙包著的一大堆煎餅呢。她將麻哥兒一推,說:

“我知道你要走了,就趕緊準備了煎餅,你要走就走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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