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

<h3>黑暗靈魂的舞蹈</h3>

我在三十二歲那年發表第一篇小說,而正式開始練習寫小說,是三十歲那年的事。當初將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記錄下來時,沒想過今後會怎麼發展。又因為這些“東西”確實是從內部湧出來的,所以也無從預測它的趨勢和方向。十六年過去了,殘雪已成了一名熟練的寫手。現在回過頭來看,殘雪的作品的確從一開始就具有非同一般的強烈的趨勢和從漸漸明確到堅定不移的方向感。一切就像鬼使神差似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嘗試過用現實主義的手法寫小說,也嘗試過寫詩,但通通失敗了,我筆下的作品無法令自己滿意。也許那時在下意識裡,我已經感到了,我要寫的東西不在大家公認的這個世界裡。它在哪裡呢?那個另外的世界?我兩眼茫茫,但我內心在躍躍欲試。透過不懈的、有點神秘的寫作,我的信心一天比一天地增強——它在地平線之外,我的有限的視力看不到的地方;它在深而又深的,屬於靈魂的黑洞洞的處所;它在世俗之上,虛無之下的中間地帶。如果我不死死抓住它,努力拓展它的話,也許它就不存在。但它的確是存在的!只要為生命熱力湧動所支配的筆還在記錄,它的風景就美不勝收。這一點,作者感到了,讀者也一定可以感到。就這樣,懷著這種似乎是無緣無故的模糊信念,我一篇又一篇地寫下去了。

十六年是很長的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裡,我的生活中發生過對我個人來說是“驚天動地”的變化,也許今後仍將“驚天動地”下去。是這種寫作使我性格里矛盾的各個部分的對立變得尖銳起來,也是寫作鑄就了我的靈魂。從拿起筆的第一天起,我的內心就再也難以得到安寧。我不能清楚地意識到內部躁動的實質,我只知道一點:不寫就不能生活。出於貪婪的天性,生活中的一切亮點(虛榮、物質享受、情感等)我都不想放棄;但要使亮點成為真正的亮點,惟有寫作;而在寫作中,生活中的一切亮點又全都黯然失色,沒有意義。我所寫的,就是這種矛盾的內心體驗。它有點像詩,卻又不是詩,它比詩離世俗還要近一些;它有點像哲理,卻又不是哲理,因為它出自人的直覺,是一種排除了理性意識的寫作;它表面上沒有結構,不合邏輯,內部卻有隱藏得很深的結構與邏輯,讀者必須運用創造力去“闖入”,才能發現它們。這種特殊的小說,有人稱之為“黑暗靈魂的舞蹈”,這種說法比較接近。

分析自己的作品就是對自己進行精神分析,作為正在創作中的我,目前恐怕還難以做到這一點,但我願在此給讀者提供一些資訊(不管有用還是無用)。我是屬於那種精神有分裂傾向的人,衝動而暴烈;所幸的是,我從父輩的血液裡傳承了那種堅不可摧的理性氣質,這種氣質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之下都在對我的精神起著監護的作用,將慾望的滾滾洪流攔截在高高的堤防之內。雖然堤防不止一次搖搖欲墜,但總有新的材料來加固它。我的個性同我的創作狀態是完全一致的,同作品也是一致的。有人把我的創作稱之為盲目創作,我認為這有些片面,因為並不是完全盲目的。那麼那種方向感來自何方呢?我在寫的時分,每時每刻都感到了有一位嚴厲的主宰者在監視著我的筆的移動,他不會告訴我要寫些什麼,但他會暗示我要怎樣寫。時光一年又一年地流逝,我漸漸地熟悉了這個人的身影,是的,我認出了他,他是來自我父輩的幽靈。沒有他,我絕對搞不了創作。可是他自己,從不加入到我的創作裡頭來,他永遠藏身於我的背後,為我的狂妄的非理性的發揮喝彩,也因我在鬆懈時讓理性介入作品而發出嚴厲的斥責。也許我的方式是所有現代藝術產生的共同方式,但我還是想把我個人的體驗傳達給讀者。就是用這種方法來凸現我所追求的那個世界,迄今為止,我已寫下了150萬字的小說。這些小說全都用不同的方式講述著同一個故事——關於那個世界、關於靈魂或關於藝術王國的故事。不要以為這是一個有限的王國,故事總有講完的那一天。進入到裡頭,才會知道,這是一個比我們大家用肉眼看得見的世界大無數倍的,沒有邊界的,在混沌中湧動著的世界,是一個在時間上無窮無盡的世界。而人的講述,就是那個世界的鏡子。

我的創作的發展階段基本上可以按年代劃分。《蒼老的浮雲》、《公牛》、《曠野裡》等,是我早期作品中最為精緻的代表作。從作品當中可以看出靈魂的分裂已經開始,分裂的兩個部分以男女主人公的形式展開對話,他們之間的糾纏與扭鬥推動著作品的發展。男主人公往往以表層的、生命的形式表演著肉體的尷尬處境;女主人公身上則凝聚了千年不滅的精神,就像一種奇蹟般的存活。二者既對立又互為依託,構成完整的、靈魂的風景。這種風景由於離外部或世俗較近而顯得色彩較濃,“人間煙火”味也較重。《在純淨的氣流中蛻化》這一篇是一個轉折,靈魂要發展,就只有向內開拓。新的、更為超凡脫俗的風景覆蓋了舊的,這些風景的色彩逐漸趨向淡化、朦朧,但決不是沒有層次,而是在豐富的層次中成為那種最後透明物的無限的過渡階段。與此同時,也為那作為核心的詩性精神的直接展露做好了準備(例如《新生活》、《海的誘惑》、《歸途》、《兩個身世不明的人》等)。對於藝術工作者來說,美是那永遠達不到的、最後的透明境界,但通往美的跋涉卻要步步踩在世俗實在的泥地上。人唾棄腳下的泥濘,人為了可以夢想那永恆的美,又不得不與這泥濘日夜相伴,這是上天為他安排的方式,否則美便不存在。《新生活》、《海的誘惑》等篇裡的主人公便是這樣的跋涉者。他們在白天遭受著痛苦的撕裂,在撕裂中向內面的黑夜突進,進入那種排除了一切雜質的純美的夢境;他們那堅強的神經猶如遺老太婆所看見的承載電梯的鋼絲繩,任憑什麼樣的災難打擊、什麼樣的恐怖威嚇,也不能使它斷掉;他們胸中湧動的無名的渴望使他們在尋覓中具備了野獸一樣的耐力(《海的誘惑》);他們在面臨大海的懸崖上的散發著陳年黴味的小黑屋裡,年復一年地傾聽著時間的永恆的濤聲(《歸途》);他們相互設計陰謀,持久地搏鬥,從性慾的瘋狂裡直接邁向停屍房(《匿名者》)。可以清楚地看出,隨著開拓的向內推進,靈魂幾個部分之間的對峙越來越緊張,時常要用殺戮來解決矛盾,而作品的張力,也越來越大了。那種對立與統一,就像一個錢幣的正反兩面,也如我血液中流淌著的兩種成分;再往上追溯,這也許同我們古老的文化有直接關係?

早些年,有人斷言殘雪的創作不能持續下去,時間已證明了這種看法的錯誤。持這種看法的人,他們的腳跟站在大眾所公認的“現實”裡頭,一生中從不相信奇蹟,也不相信會有另外一種現實同他們固守的那種“現實”並列。而藝術的本質,正好在那另外一種現實裡頭。殘雪的創作看來不但會持續下去,而且會朝更深、更廣的領域發展,它的根,深深地紮在幻想王國的黑暗處。

<h3>精神的層次</h3>

精神的層次在當今正以比以往任何時代都要明晰的形式凸現著,這一方面是由於自然科學的飛躍發展,另一方面則是由於人類對於精神本身的深入探討和不斷揭示。後一種工作是由哲學家、藝術家、心理學家、語言學家等來共同完成的。當複雜的精神世界呈立體狀顯現之時,文學便開始了正式的分野。事實上,從文學誕生之日起這種分野就一直在暗中自覺或不自覺地進行,這是由文學的本質決定的。

有一類文學家,他們不滿足於停留在精神的表面層次,他們對於那片隱約中感到的未知國土懷著強烈的好奇心,而這片國土,是他們在創造過程中意外發現的。潛在的精神王國並不存在於人們的共識之中,也許可以說,對大多數人來說,這個王國是看不見的,只有那些勇敢的藝術家們的不懈的深入探險,給我們帶回關於她的種種描繪,而歷代藝術家的描繪,又不斷拓展著夢幻王國的疆界。屬於這個黑夜世界的藝術家,都是一些精神生活極其複雜的人,在我的閱讀史中,這個隊伍裡的成員有但丁、莎士比亞、塞萬提斯、歌德、博爾赫斯、卡夫卡、卡爾維諾等人,還有那古老的《聖經》故事的創作者們。這些藝術家們關注的不是表層的生活,而是那更為隱蔽、難以言說,卻又無處不在發揮作用的深層的生活。那種生活表現為《麥克白》、《裘利斯?凱撒》裡面的戲中戲,它也是博爾赫斯提到的“兩幕劇”。他們的作品一開始並不屬於大眾,也不能給大多數人帶來審美的滿足,他們的影響一開始也只在小眾之中。然而這種影響卻是震撼靈魂、要改變人生觀的影響。

由於表達物件的非同尋常,這類文學家的語言有一個共同點,那便是這些語言充滿了人類剛剛誕生時的原始記憶。語言同探索一道來到了源頭。為了要說出那說不出來的事,語言自身也意識到了自身的層次,這些層次同物件的層次形成對應,將“無中生有”的事業在大腦隱蔽的處所進行。於是隱喻、幻境、高度的抽象和另一種時空共同構成了作品,外部的“事件”影射著深層的機制,狂歡的鬧劇掩蓋著最嚴肅的正劇。在莎士比亞建造的羅馬城裡,人們像幽靈一樣在大街上游蕩,隨口就說出寓言(《裘利斯?凱撒》);在歌德創造的古希臘的幻境中,遍地都是粗野與高貴的直接同一,奇醜無比的魔女具有最高階的空靈之美(《浮士德》);而在卡夫卡的奇怪的故事裡,人將自身當做罪犯來審判,直至將自己送上斷頭臺(《審判》)……被人們的濫用所損壞了的語言,在這些奇妙的筆下獲得了新的生命。

這類文學又可稱之為靈魂自身的文學。作家在作品中所描述的,是同大眾公認的現實世界並列的另一個、也是更為廣闊的那個世界。在那個世界中,常識、俗語、一般的觀念理性等,通通受到挑戰,並最終被排斥出去;而現存的語言也被顛覆,被否定,並透過否定獲得了那種意想不到的用途。在這個人們所知甚少的、茫茫的黑暗世界裡,是什麼在主宰著文學工作者的筆?而創造的機制又是如何被啟動的呢?排除了一切外部的干擾,人現在是變得赤裸裸的了。赤裸裸的人沒有跌落到動物的水平,而是相反,他具有了最為純粹的精神境界。在這樣的境界支配之下的創造直接展露人的本性,展露那個古老的永恆的矛盾,決不偏離一步。於是讀者看到了生命的不可遏制的律動,看到高貴的理性對於這種原始運動的制約與促進,以及二者之間有點神秘的複雜關係。讀者只有弄清了作品中的這個基本結構,才能領悟作家要講的到底是什麼。靈魂的故事是向縱深切入的立體的故事,讀者與作者的關係在使作品意義拓展的過程中變成了共謀的關係,而每一個閱讀者,都是這種創造的參與者,被動的閱讀被徹底排斥。正因為如此,靈魂的文學超越了國界,屬於全人類。不論何種種族,靈魂的結構全是一樣的,面對的矛盾也是相同的。如果說交流中真有奇蹟的話,奇蹟就最有可能發生在這一類的文學中。

靈魂的文學的寫作者以義無反顧的“向內轉”的筆觸,將那個神秘王國的層次一層又一層地揭示出來,牽引著人的感覺進入那玲瓏剔透的結構,那古老混沌的核心,永不停息地向深不可測的人性的本質突進。凡認識過了的,均呈現出精緻對稱的結構,但這只是為了再一次向混沌發起衝擊。如同精神不死一樣,這個過程也沒有終結,於寫作,於閱讀均如此。所需的,是解放了的生命力。在人類的精神領域裡,在底層的冥府之處,真的存在著這樣一條歷史的長河。由於隱藏之深,它很難為人所覺察。它之所以成為真正的歷史,是因為無數先輩們的努力曾一次又一次啟用它的河水,使它在多少年以後仍然靜靜地流淌著。這聽起來有點像神話,也許靈魂的文學就是這樣一個神話。那是一個不斷消失又不斷重現的傳說,那是人性中永遠無法治癒的痛。就個人來說,靈魂寫作者的痛苦是不能證實自己的痛苦,他只能用一篇又一篇的作品來重新整理這痛苦,這是他惟一的證實。由於這種古怪的方式,永恆不破的憂鬱成了他們共同的特點,這黑沉沉的憂鬱,正是藝術長河中活水的源頭。每一個堅持不懈的個體,在進行這種向內開掘的勞動時,他們的成果都無一例外地同那條永生之河匯合,因為歷史本來就屬於他們自己,也因為有了他們,歷史才得以存在。這種同教科書上的歷史並行的心靈史,由少數最敏銳的個體寫就;同這種歷史的溝通,卻有可能發生在每一個普通人身上。這是最具普遍性的歷史,所以閱讀者不受身份、地位、人種等的限制,所需的僅僅是心靈的渴求。

那麼交流是可能的嗎?它又是如何發生的呢?這是一個單單憑藉理性回答不了的問題,或者說,這類事就是有那麼點“玄虛”。一個人,如果他那處在重重鎮壓之下的心靈結構在漫長的幾十年裡頭從未凸現過,他也就不會在一夜之間對這類靈魂的畫面產生感應。一部屬於靈魂寫作的作品擺在你面前,如果你的內心不是先“有”那種必須具備的條件,你在閱讀時就不會感到那種必須說話的衝動,而只有透過這種隱秘的衝動,你才有可能同作品進行真正的交流。當然所謂條件的具備又有很多層次,讀者從上到下呈金字塔形,下面的可以藉助上面的梯級向上攀登。那些先鋒讀者起著引導作用,他們不僅僅是告訴其他讀者應當如何解釋作品,更重要的是展示一種獨特的精神運動,讓藝術形式感的魅力深入其他讀者的心靈,以啟動他們內在的機制。當一群人都不約而同地“感到”了某種純粹意境的存在時,交流的範圍就擴大了,玄虛的東西在人們的心中也就成為了真實的存在,而這個存在,正是藝術家的長期努力所要凸現之物。人無法“說出”那種存在,只能在你說、我說、他說當中來接近那種存在。同上述作家進行溝通是一件高難度的工作,沒有任何人可以一下子把握他們的作品,不但不能把握,而且還為自己的不能把握而痛苦,而迷惑,而產生心病,而喪失判斷力。這一切,正是這種新閱讀的特徵。我本人的經驗,是放棄表面的理性判斷,讓作品中那些觸動自己的迷惑點引領著感覺不斷深入,反反覆覆地停下來,然後藉助自己的人生體驗起飛,向陌生的領域突進,將判斷、辨認留在以後,讓其自然而然地從感覺中昇華,凝聚成新的理性。在這個過程中,作品中的語感是首要的,一定要緊緊跟上作者心靈的暗示,才不會被那激情的、不知要衝向何方的浪濤甩下。這是意志力的較量,也是生命力的測試。

以上談到的,是我的精神追求,也是我的創作與閱讀的體驗。

<h3>一種特殊的小說</h3>

現在我的小說的特殊性已經得到公認了。然而,如果有人直接問我:“你寫的究竟是什麼具體的故事?你是怎樣寫出來的?”面對這樣的問題,由於內心深恐產生誤會,我只能回答說:“不知道。”從通俗的意義上來說,我的確不知道。並且,我是一個有意地讓自己處於“不知道”的狀況中來寫作的人。

由於信仰原始之力的偉大,我必須將其放在虔誠的、人為的矇昧氛圍中去發揮,以使自身掙脫陳腐常規的羈絆,讓強大的理性化為無處不在的、暗示性的激勵和慫恿。我不知道自己明天、下一刻會寫出什麼東西來,我也不知道促使我十年如一日地、源源不斷地產生作品的“靈感”究竟同什麼最有關,但我卻明白無誤地知道一件事:無論在什麼樣的困難情形下都要保持精神生活的質量。因為失去了這一點,僅僅這一點,我就會失去一切的根基。

在這個世界上,世俗生活猶如滾滾的車輪,碾碎一切。一個人,如果他要在面對世俗強權的威脅時仍然保持他內心領地的完整,他就只有不停地分裂自身,不停地進行高難度的靈魂操練,以使自身勝任在那片無疆的國土上進行不懈探索的工作。我所感受的操練,就是在置身世俗的同時將目光始終不變地緊盯天堂;就是使靈肉分裂,並在忍耐中獲得張力;它還是戰勝肉慾,讓肉慾在反彈中重新爆發的技藝。這種自我割裂的寫作使人在無限的痛感中獲取最高的快感,而世界,則不斷展現出從未有過的空靈與澄明。

人是不可能全身心地生活在純精神之中的,因為我們身處的,是一個高度地黏連與滲透的世界,而純精神的誕生地,就是我們那黑暗的肉體。也許我的寫作,就是重返故地,在向黑暗深淵的挺進中解放被制約的慾望,讓其轉化為純精神的結晶狀態。這種寫作的動力,仍然是對於世俗生活的永不消失的渴望。當膠著狀態奇蹟般地分解、當深淵的騷動清晰地傳到機警的聽覺中時,筆下就如獲得神力。如果要追求最最純淨的語言,其代價必然是汙濁、猥褻、暴力和血腥。你必須承受一切,你必須“心死”。如果你還想體面,裝樣子,擺姿態,你就寫不了這樣的小說。在這個意義上,是先有了我的小說,然後才有了我。

這種特殊的語言故事用強力為我開創了另一種生活,它與我的日常生活相互滲透,互為依存。由於它的介入,一切庸常的俗務都被賦予了隱秘的意義,人心成了最大的謎中之謎。於是日常的痛苦不再是不可忍受的,因為源源不斷的靈感皆源於此。也許藝術工作者總是從那正在融合和消亡的境界裡獲得瞬間的真理,並使其凝聚成作品的。

我相信藝術是人的本能,藝術工作者就是能將本能透過強力抑制以達到最高發揮的人。我的領域,是藝術工作者的共同領域。當我進入這個領域時,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抽掉腳下的基石,讓身體處於懸浮的準自由狀態,然後才是有些神秘的衝刺。多年的反覆實踐已使我漸漸悟出了,成功正是得益於自身那強大的、殺人機器一般的理性,理性的制裁越嚴酷,肉體的反彈越兇猛,由此作品才能天馬行空,匪夷所思,卻又具有嚴密的深層邏輯。我並沒有刻意地去寫這種小說,從一開始,從那些信手塗鴉的習作之中,我就隱約地聽到了命運的鼓點。自然而然地,我後來的生活就演化成了對那召喚之聲的追尋。從我的道路也可以看出,藝術改變人生的能量是何等地大。一個人,不論是否寫作,只要他保持藝術的敏感性,其作為“人”的素質就會得到很好的提高。所以說,藝術是最為符合人性與人道的,藝術也是最具普遍意義的人類對於美的夢想,其本質就是愛。

有人說,我這種小說沒有用,什麼都不能改變,也沒人看得懂。對於這樣的問題我是越來越有信心了。首先,二十年的小說創作已徹底改變了我自己,前面我已說到了這一點。其次,就我個人的閱讀體會來看,雖然這類小說確實沒有多大的“用”,大眾也不會都去讀,但對於少數極為敏感的讀者卻有著決定性的影響。也許這並非寫作者的初衷,我認為這種小說要改變的是心靈,而非表面的、世俗的東西。總會有那麼一些對於藝術、對於心靈探索情有獨鍾的讀者聞風而來,在那個時候,這類小說便會以特殊的方式向讀者發出資訊,刺激著他們,呼喚著他們,促使他們一同來加入心靈的探索。

自我反省是創作的法寶,但這種特殊的自我反省不同於被動的自我檢討。這種反省是運用強力進入深層的心靈世界,將所看到的用特殊的語言使其再現,從而使靈界的風景同我們所習慣的表層世界形成對應,以達到認識的深化。所以藝術性的自我反省實質上是一種創造行為,是主動下地獄、自設對立面、自相矛盾,並在殘酷的自我廝殺之中達成統一的、高度自覺的創造。其動力,則是藝術工作者要否定自身世俗的、肉體的存在的渴望。

為了滿足內心那種渴望,我不得不每天進行這種操練。我所做的,是發動內在的能量,去追尋那些早就消逝了的、古老的記憶。我憑本能感到,這種操練沒法停止。從很久以來直到今天,我就為它而活著。當我面對這個充滿物慾的世界,並捲入其間充當角色之時,是這件事,僅僅只是這件事,為我的全部世俗生活賦予了意義。沒有它,我無地自容、難以立足。現在有了它,我每天走火入魔似的進行藝術活動,將日常生活限制起來,為我的藝術活動服務,我感到自己空前地強大!

現代藝術從本質上說是無法顧及讀者的。現代藝術不會去“顧及”各種層次的讀者,它只會發出資訊和召喚,使人在繁忙的日常生活中若有所思地停下來,然後自覺地來進行某種精神活動。因此可以說,現代藝術更接近人的本能,因為精神的追求只能是一件充滿主動性的冒險活動。一件成功的作品與讀者之間的關係正如卡夫卡的《審判》中那位神父對K所說的:“你來它就接待你,你去它就讓你走。”我在自己的小說中力圖達到的,就是這樣的自由境界。我想,寫作者在坐立不安、兩眼茫茫、似驚似乍的氛圍裡所營造的難以把握到的近似虛無的世界,只能透過那些敏銳的讀者的肯定而存在下去。這樣的讀者必定是有的。我深深地相信:人類的靈魂有一個共同的居所;人是有理性的、善於自我批判的高階動物;人,會在深化對自我的認識的過程中不斷發展高貴的理性,建立起與“叢林文化”永久對抗的精神機制。

<h3>BUTOH的舞蹈</h3>

那是一種純精神的舞蹈,悽美,詭譎,深不可測,驚心動魄。一種與我同型別的面對死亡的舞蹈。一位八十三歲的老人在起舞的時候全身佈滿了汗珠,他的臉上塗滿了模擬屍體的油彩,眼珠在油彩下面像黑火焰一般燃燒著,四肢用力到了痙攣的程度。那位名叫KAZUOOHNO的老人寫道:

“那些山圍繞著死海,我站在山間,將臉轉向太陽,我感覺到了大陸架的移動,自從這個世界被創造以來這種移動就開始了,它反射在我的心靈深處。在BUTOH這個以死海為代表的空間裡,我聽到了不知從何而來的輓歌,這輓歌席捲了我的全身。面對著太陽,我讓我擁有的一切滑落……這是無限的運動。我聽到了莊嚴的聲音,但我沒有認識它。”

“我想,沒有野獸能生活在這樣一個地方,所以當我見到數不清的動物跑過群山時,我感到非常驚訝。它們看起來像黃鼠狼,圍繞被太陽曬焦了的山坡跳躍著,弄出嘈雜的聲音。它們那響徹宇宙的叫聲迴響著,像一個巨大的合唱團。死亡、誕生、生命,所有這一切都是同樣的。”

“人類如同宇宙一樣有一個故事,包在宇宙故事的外層,人類的故事展開著。在這個和宇宙重疊的東西的內部,出現了一條小路,順著出生、成熟、死亡而向前延伸。BUTOH的服裝猶如將宇宙拋到一個人的肩膀上,對於BUTOH,雖然服裝遮蓋著軀體,軀體則是靈魂的服裝。”

“一個嬰兒沿一條覆蓋著冰雪的小路前行,他將衣服鋪在雪上清理出一條路,然後繼續往前移動這些衣服,如一種秘密的、宇宙的儀式。最後他剝下自己的皮,鋪在小路上。雪的旋風包圍了他,但這個被裹在雪的旋風裡的嬰兒繼續著他的儀式。潔白的大氅裹著白骨,白骨在跳舞。這是嬰兒的舞蹈,似乎被雪的旋風載向前方,雪是透明的。”

“毫無疑問,在生命中有某種超越了青春的衝動的東西,它們像盛夏的光芒一樣燃燒。某種生與死之間的東西存在著。我們自身的這個部分如一輛被遺棄的破車的殘骸,我們修復它,讓它重新發動。”

“只要想到這件事便使我的心開始猛跳。BUTOH的最好的瞬間便是這種極度虛弱的瞬間,在這個瞬間我們作出了最大的努力克服自身的精疲力竭。我想起了我在加拉加斯的表演,當時我的全身覆蓋著汗水,我的軀體已經衰老,我像一輛搖搖晃晃的老破車一樣工作,但我是幸福的。那不就是我們所說的為光榮耗盡我們的心血嗎?”

“死亡開始溜走。”

用老人的話來說明我的創作是再恰當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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