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洞(1 / 3)

小說:情侶手記 作者:殘雪

我的父母早就去世了。他們給我們兄妹在小城裡留下一套房子,我和妹妹住在這套舊房子裡挺安穩的。白天我在街道的螺絲廠上班,妹妹在外面撿些破布頭啦,碎玻璃啦,橘子皮啦之類的廢品垃圾去賣,日子倒也混得下去。可是前不久發生了一些問題。先是妹妹小三撿回一把舊銅壺,我們還用那銅壺燒了幾天開水。沒想到銅壺的主人很快就上門了。她是一個老婆婆,我在我們小城裡從未見過她。她進了屋,在桌邊坐下,然後拿出她的證件給我們看。

證件上寫著她叫劉淑娥,是烏蓬鄉的農民。她說我們燒水的銅壺的手把上刻得有她的名字。我拿出銅壺一檢查,是真的。但是她並不是來要回銅壺的,她說她是螺絲廠的領導派來照顧我們兄妹的生活的。她還說了一個領導的名字,說得蠻順口的。那麼銅壺是怎麼回事呢?銅壺歸銅壺,不要去管它了。現在的麻煩是這個鄉下婦人要住到我們家裡來了。

妹妹噘著個嘴,在老婆婆的身後砸爛了一個酒瓶以示抗議。但這個劉淑娥根本就不在乎她的抗議,她是那種倚老賣老的型別。我考慮的是一些實際問題。現在我同妹妹的生活只能勉強維持,她來了拿什麼給她吃呢?領導怎麼連這一點都沒考慮到呢?如果現在趕她出門吧,我又擔心丟了螺絲廠的工作。我這個做哥哥的是家裡的家長,可不能輕舉妄動啊。我決定第二天去廠裡探探風聲再說。

劉淑娥當天就在我們家住下了。她倒也不講究。就從什麼地方背來一床草荐放在客廳角上,再在上頭鋪床破毯子就睡下了。我知道她夜裡睡得很不好,同什麼人吵架,口裡發出含含糊糊的聲音,像是很憤怒。

第二天我走進辦公室,兩位廠長客氣地招呼我坐下。我眼睛看著地板,吞吞吐吐地提起劉淑娥的事。他們的反應很怪,既不像知情人,又不像不知情。後來他們就稱讚我“做得對”。我提出生活費的事,鼓起勇氣訴說了我的困難。

“你不要急,”劉廠長安慰我說,“這種事廠裡會有考慮的。你剛才說的事引發了我的思考,像這種助人為樂的老人在我們社會里應該獲得什麼樣的地位呢?”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曾副廠長附和道。

由於他倆都在考慮劉淑娥的地位問題,我覺得不便打擾,就出來了。出來之後我又很後悔。為什麼我進去時不首先提出我的疑問讓他們來解答呢?尤其是關於那把銅壺。我傻乎乎地將事情從頭講起,他們一定以為我只不過是作為職工向廠裡報告情況罷了,這樣他們也不認為自己有義務來幫我解決問題了。不過現在再要趕走劉淑娥已經遲了,領導已知道這事,而且表態說“廠裡會有安排的”。如果我和妹妹趕走這名“助人為樂的老人”,我在廠裡的工作也沒有了。

我越想越心煩,結果上班時出了好幾個廢品,受到班長嚴厲批評,還要扣發工資。下班走出車間時,我覺得自己簡直沒臉見人了。

我妹妹小三沒有到市場去買菜,她要袖手旁觀,看看這個老婆婆在我們家裡吃什麼東西。劉淑娥並不慌,她中午到街上吃了碗麵就回來了,大概晚飯也準備如此打發。看來她身上是有錢的,只是不給我們用罷了。她也不幫我們做家務,她坐在她的草荐上,戴上老花鏡,拿出一本農曆書來翻閱。我很看不慣她那種樣子,她認得字,這沒什麼了不得的。好在她也不來找我們聊天什麼的,所以儘管討厭,還可以忍耐。看樣子她也不愛聊天。

白天我上班去了,不知道她在家裡幹些什麼。據妹妹說,她什麼都不幹,就坐在那裡看她的歷書。中午時分,來了個女人,是她侄媳婦,一來就哭哭啼啼的,訴完了一肚子委屈後又要在她這裡住下。她滿口應承,就好像這裡是她的家一樣。後來她居然叫侄媳婦去街上端了三碗麵回來,把我妹妹也叫到一起吃了中飯。到了下午,劉淑娥又親自帶了侄媳婦去菜場買菜,買回又讓侄媳婦做好。我一回家就看到一桌飯菜擺好了。妹妹對我說,以後她就天天這樣幹,讓這個老傢伙出錢買吃的。

那侄媳婦就同劉淑娥擠在草荐上睡。但新來的女人是個不安分的人,夜裡拳打腳踢的,不時還尖叫幾聲。早上我一看,客廳變成了牛欄屋,草荐被扯爛了,稻草東一團西一堆的,而那位劉淑娥還沒醒,就蜷縮著身子睡在水泥地上打鼾。

那女人從廁所裡走出來,看著窗外憤憤地說道:

“在這種地方過日子實在受不了。毒蚊子啦,蒼蠅啦,時時刻刻要人命。喂,小夥子,你死守在這棟房子裡幹嗎?還不如去鄉下,清清靜靜的。”

“你們鄉下才有毒蚊子和蒼蠅呢!”我反駁她道。

她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就把劉淑娥吵醒了。劉淑娥揉了一把老眼,從地上站起來。她問侄媳婦她的老花鏡哪裡去了(大約她又想擺格了吧)。侄媳婦跪在地上,在稻草裡頭扒拉了半天才找出那副老花鏡。

我看著滿屋狼藉,忍不住對劉淑娥說:

“你侄媳婦說還不如回鄉下去呢!”

劉淑娥聽了我的話一愣,但馬上又釋然了。

“是啊,”她說,“我也這樣想呢。我們屋後的森林裡,遍地都是蘑菇。這種天,隨便找個樹洞住下來就行了,不愁沒吃的。那些樹洞,有你這間房這麼大。”

“那你還不走?”

“你這傻孩子,我怎麼能丟下你們不管呢?”

我在上班的時候心裡惴惴不安,擔心家裡要出事。劉廠長在中午休息時過來了,他主動問我是否同劉淑娥老人家合作得很好。我回答說是的。他大大地高興了,豎起拇指誇我遇事沉著。走出車間的時候,他還像小孩一樣跳了兩跳,惹得大夥兒都拍起手來。

同事們都很眼紅我,說,這種美事怎麼就沒攤到他們頭上呢?想想看吧,不但來了個不要錢的保姆,還負擔家裡的伙食,這不是一步登天了嗎?

“怪不得這小子不好好幹活了,原來家裡有了後援!”

我妹妹很快就同她們打成一片了。妹妹本來就懶,惰性重,以前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參加勞動。現在可好,來了個開飯的,妹妹酒瓶子也不撿了,天天睡得很遲才起來。到了中午,就由那媳婦在灶上胡亂煮點麵糊糊,給三人充飢。要等到晚上再正式做飯。我雖厭惡她們這種生活,也不敢說出來。我一開口,妹妹就兇得要命,在氣勢上完全將我壓倒了。後來她不知從哪裡摟了一大捆草回來,鋪在客廳裡,毯子也不要,就直接睡在稻草上了。到了夜裡,她也夥在一起大喊大叫,還扔枕頭,鬧得不可開交。

家裡現在是三個女人,我一個男的夾在中間實在是不方便,而且她們又佔著客廳,我每天都得從她們面前進進出出的。即使她們根本不注意我,我也還是感到彆扭。為了逃避這種處境,我就到我的好友張自安家裡去搭餐了。一般在他家吃過晚飯後,又到街上晃盪,快到睡覺時分才回家。我不管她們在家幹些什麼,我也不想知道,我心裡煩。

當我在吃晚飯的時候小聲地、謹慎地將我家裡的事告訴張自安的時候,張自安的媳婦春玉就大聲嚷嚷起來了。她說她還巴不得自己有這樣一個親戚呢,不但不添麻煩,還從經濟上給予援助,簡直是太得便宜了。

“我早聽廠裡的人說了這事。沒想到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像你這麼乖戾的性格,今後是很麻煩的啊。”

她說話時還白了我一眼。我本來期望張自安會像平時一樣打消她的囂張氣焰,沒想到他只是低著個頭坐在飯桌邊,一聲接一聲嘆氣,明明是在為我感到難過。

“我可不是反對你來搭餐啊,相反,我是很歡迎你的!”她又補充說。

“春玉說的是真心話。”張自安連忙附和她,“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訴你,春玉同那劉老太太是同一個村的人呢。”

我吃了一驚,想向春玉打聽點什麼又不敢開口,因為我覺得事情漸漸地錯綜複雜起來了。我就等著,等她自己說出來。她果然開口了。

“劉老太這個人啊,見多識廣。”

她說了一句就沒了下文。一直到我告辭她也沒再說什麼。

我仍然認定劉淑娥是廠領導的親戚,如果她不是的話,我早就把她和她侄媳婦趕走了。我只能按廠長的指示同她“合作”,沒有別的辦法。至於妹妹,她要隨波逐流我也沒辦法,總比到外面去做壞事好些吧。比較難對付的是她們夜裡鬧得太厲害,我把門關得緊緊的,門縫上貼好紙條,還是無濟於事。她們幾個像要翻天似的。我只好找妹妹談話了。這一陣子她已經根本不聽我的話,也不把我當哥哥了。我委婉地提出來要她收斂一些,免得鄰居有意見。

“我根本就沒有鬧,我在睡覺,是你自己心不靜。”她一口否認。

我十分生氣,就向她指出早上客廳裡的一片狼藉,還有夜間發出的巨響,被打壞的水罐。我越說越衝動,拍起桌子來。

“我們都在睡覺。”她陰沉而強硬地回了這一句,走開了。

她的反應讓我迷惑不解。是誰在這屋裡鬧騰呢?

沒幾天又來了兩個女人,劉淑娥又充當好客的主人留下了她們。新來的兩個女人樣子長得很難看,老在擠眉弄眼的。自然,她們又是劉淑娥的親戚。其中一個叫吳素娥的特別愛哭,沒說幾句話眼圈就紅了,還將自己到這裡來做客稱為“充軍”。妹妹又搬來幾捆草鋪在地上,將客廳裡的飯桌也弄走了,整個十六平方米的廳屋成了個大通鋪。我經過廳屋到我自己的房裡去,就得從她們的鋪上踩著過去。不過她們一點都不在乎,看得出她們都有心事(包括妹妹),但她們的心事都同眼下的一切無關。

那兩個女人來了之後,劉淑娥早上就起得比較早了。她倒不是起來做早飯,因為她們根本就不吃早飯。劉淑娥起來之後,就坐在廚房的小板凳上看曆書,她的背像年輕人一樣挺得筆直,口中唸唸有詞。而這個時候,客廳裡的女人們還橫七豎八地躺在那裡。我因為要上班,所以也起得早。我到廚房去洗漱時就忍不住要同劉淑娥說話。我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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